月底，钟似薇喜提一个出差行程。
琴市政府近年来大力发展旅游业，想通过短视频宣传其下的民族乡，有意邀请江如月奔赴琴市拍一条公益视频，钟似薇作为经纪人兼助理一同前往。
民族乡的位置有点远，在琴市底下一个经济较为封闭的小县里，一群人换乘几次终于抵达。
负责接洽的旅游部门负责人姓王，是个实在人，一开口便问：“感谢诸位对民族乡旅游业的支持，我们这里硬件条件不比大城市，不知诸位对住宿、餐食可有特殊要求？”
钟似薇所知，很多网红私下都挺大牌的，出席商务活动喜欢对标明星，对交通、住宿、餐食都有标准，有些甚至会具体到坐什么牌子的车，喝什么年份的酒。
她当然无所谓，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哪里不能将就。
于是将目光投向如月，如月睁大了眼睛：“似薇姐你看我干嘛，你还不知道我吗，吃嘛嘛香，胃口贼棒。”
王科长一听笑起来：“那就好，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条招待政策，如果诸位对住宿要求不是特别高的话，可以住进我们当地村民家，一来是多多了解民风民俗，利于视频拍摄，二嘛，我们会适当给村民一些住宿补贴，提高他们的收入。”
钟似薇还在考虑安全问题，如月就高兴蹦跶起来了：“那好啊，我们就住村民家里吧，我念书那会儿老向往这种旅游方式了，没想到在这里圆梦了。”
就这样，王科长带着俩人和摄影团队，辗转来到一个大院前。特别古朴的老房子，目测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建筑修缮的，雕花窗户竹木门，院子里还有一口手摇井。
钟似薇和如月分到的房间在院子东面，不宽敞，但特别整齐，看得出主人家费了心思收拾的。房主是两个老人家，大娘腿脚不太好，大爷有些耳背，刚入住就问钟似薇是来做什么的。
钟似薇：“大娘，我们是来拍摄的。
大爷：“发射？发射什么呀？”
钟似薇：“拍摄，录视频发网上。”
大爷：“啊？发射什么到网上？”
如月被这段对话笑得前俯后仰，一回头，撞上一个阴冷目光。如月收住笑，拽了拽似薇的衣袖，指着角落，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站在门背阴影里。
怔怔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钟似薇和如月看。
如月被她看得发毛，小声嘀咕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吓人呢，没有一点活泼气息。你看她那眼神，像不像恐怖片里的小孩？”
钟似薇做了个噤声动作，又冲那小孩挥挥手，挤出一个笑容，装作无事发生挽着如月出门去了。
第一天没有拍摄行程，两人便在这里闲逛了一圈，缺乏商业活动使这里经济落后，却又葆有了最原始的绿水青山，目之所及犹如丹青画卷，好一派自然光景。
江如月非得缠着她拍照，看到个奇花异草就叫她站过去：“似薇姐，你摆个pose，我给你拍得美美的。”
钟似薇有些抗拒。
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就不太喜欢见到自己，平时除了必要的商业活动，几乎不参加合影，更别提自拍了。
江如月见她浑身不自在，便笑着黏过去，撒娇似的一通乱扭：“哎呀我的好姐姐，你长这么漂亮，不趁年轻多拍几张，难道等老了再拍吗？”
钟似薇敌她不过，只好任由她摆布，咔擦咔擦拍了许多张。
两人又跑了好几个地方，走到天微微黑才慢悠悠往回赶，一路经不住诱惑，买了许多花酿米酒、红糖糕点、民族首饰什么的，回到住处已是两手满载。
大爷在外面巷子口溜达，冲她们打招呼道：“小姑娘，吃了没呀。”
如月清清脆脆地回答：“吃了，刚在路边小馆子吃的，味道不错。”
说说笑笑进了院子，又见那小孩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棍子，不知道在戳些什么。
钟似薇探头过去：“小妹妹，你在干嘛呢？”
小孩抬头看她一眼，一脸防备，重新低下头去道：“看蚂蚁。”
钟似薇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有一群蚂蚁，正沿着地板下的一道缝隙钻来钻去。
她笑了下，从手边的口袋里掏出糕点，递给孩子道：“喏，刚买的，请你吃。”
小孩接过糕点，目光仍旧充满敌意，语调却缓和了点：“你们明天要出门拍摄吗？会下雨。客房的门后面有伞，用了记得拿回来。”
钟似薇被这副少年老成样逗笑了。
莫名，有点故人之姿。
但凡跟纪春山关系好，她一定会把这孩子拍下来发给他：“看这倔驴样，像不像你。”
如月觉得这孩子邪乎，不想跟他多话，便拽着钟似薇进了房间。
“似薇姐，你不觉得这孩子邪性吗？”
“没有啊，我觉得挺可爱的啊。”
再邪性的小孩她都见过呢。
在家生火做饭，差点把厨房炸了，做出一锅黑乎乎的东西，却仍然一声不吭吃下去的小孩；
因为妈妈赌博，背着大书包跑到派出所报案，站在办事厅大喊：“警察叔叔，我妈聚众赌博，请把她抓了”的小孩；
溜去网吧玩游戏，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默默从书包掏出一堆满分试卷，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可以玩了吗？”的小孩……
如月仰在床上抱着手机修图，修好了给钟似薇发过去，强迫她哪张哪张一定要发朋友圈，钟似薇闹她不过，只好将她挑的那几张悉数发了出去，并附带了定位。
没一会儿就收获了许多赞。
乔家默还特意给她发了私信：“看了你的朋友圈，民族乡挺漂亮的，反正最近工作不多，可以多玩几天，权当休假了。”
正要回复，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嚣，孩子的叫喊声响起：“出去，我叫你们出去，你们再不出去我就用石头砸你们！”
如月撇撇嘴，那意思是，看吧，我就说这小孩邪性吧。
钟似薇穿上鞋跑出去看。
只见那孩子举着一块石头站在院中央，双眼通红，明明噙满了泪水，却在努力让它们不坠下来，全身绷得紧紧的。
一旁站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笑吟吟的，正跟这院里的小孩对峙。
她刚送出去的红糖糕点，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拎在手里。
这场景钟似薇经历过许多次，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走上前去，拎住那大孩子的胳膊，强行将他制住：“这糕点是我给小妹妹的，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那大孩子倒也不怵，仰着头道：“她送我吃的。”
钟似薇将头转过去求证，举着石头的小孩矢口否认：“不是我送他的，是他抢的。”
一些少年往事开闸一般奔涌上来。
那时距离纪春山搬进来已经快两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巷开始流传一个传闻。
说得有鼻子有眼。
“俞美莲搬进来那天，我就觉得她不简单，那腰那腿那骚劲，一看就是做二奶的，还口口声声什么意大利真皮沙发，索尼液晶电视，她一个赌棍又不上班，哪来的这些钱？”
“她自己打牌说漏嘴，一个华人富商来内地探亲，就把她肚子搞大了，人家有正牌太太正牌儿子，哪会要她这么个烂货，还不给点钱打发了。”
“我就说那孩子邪性，住进来这么久有叫过人吗？原来是个野种。”
“诶我说你们各家的小孩，都离那家人远点，听到没？俞美莲身上指不定有没有病，搞不好传染给你们。”
从那天起，纪春山就像一个毒瘤，令人避之不及。
他性子原就高傲，又正撞上神佛不惧的叛逆期，人不搭理他，他便决计不搭理人，因此独来独往，几乎活成巷子里的独行侠，除了钟似薇谁都不搭理，性格也愈发阴郁。
有天周末，钟似薇逛街回来，正遇上刚从网吧回来的纪春山。
“春山哥哥，又去玩游戏啊？”
“是。”
纪春山的整个青春期，游戏都占据很重的比例，即便是门门考满分的天才，也总有无处宣泄的情感和想要逃避的现实，游戏世界，就是他寻求庇护的避难所。
他并不屑于跟别人分享行程，但眼前的少女除外。
“买了什么？”纪春山礼尚往来，指着钟似薇手里的购物袋问道。
“嘻嘻，秘密，不能告诉你！”钟似薇仰面一笑道。
少年看向她纯真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异样的平静，是在躁动不安的生活中极少获得的平静。
两人一路并排走着，聊的都是学习上的事，眼看就要升高中了，钟似薇学业压力有些大，纪春山宽慰她道：“似薇，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努力，一定没问题的。”
“春山哥哥，你别安慰我了，我哪里聪明，我都快笨死了，上周数学考试，老师说如果第一题都做错，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结果你猜怎么的，我还真就做错了。”
“你那是粗心，下次做题前多想想再落笔就好了。”
“哎，什么时候能像你这样优秀就好了，春山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
纪春山微微一怔，在她心里，他很优秀么？
他有些失神了，喃喃自语说了一句：“可是我的生活里，也有很多解不了的题。”
钟似薇刚想问是什么，就看见巷子深处几个少年正围着一个女孩，宁安巷有好几个不良少年，惯会欺负人的，这一带稍微老实点的小孩，都被欺负过。
霸凌是一种无形气场，即便隔着几十米远，都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威慑与压迫。
她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很快看清被围在中间的女孩，是好朋友庄可欣。
钟似薇没有半分犹豫，下意识就想跑过去搭救朋友。
身后纪春山却抓住她的手臂。
“你想干什么？”
“是可欣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可欣。”
钟似薇想挣脱纪春山的手，她说得很急，两只脚在地上跺起来。
“你预备怎么帮？他们那么多人，你过去只不过多一个人受欺负。”
纪春山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宁安巷长大的的孩子，早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再说，他可不是什么善心大菩萨，看到谁都想救一救，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着呢，哪救得过来？
“那怎么办？他们好像要打可欣！”钟似薇一会扭头看那伙人，一会求助式看向纪春山，水灵灵的双眼里都快急出泪来了。
“你确定要帮她？”纪春山沉默一瞬，问道。
“是！我必须帮她！”
钟似薇肯定确定一定，她一定要帮她的朋友！依她的性格，绝不可能看着朋友在她面前受人欺负而无动于衷！
“那好，我去。”纪春山握住她一只手腕，很认真地看向她道：“你现在赶紧绕路回去找大人，谁都行，能找到谁就找谁。如果找不到人，就去公共电话那里报警，知道吗？赶紧去。”
钟似薇刚准备走，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你呢？你怎么办？他们人那么多……”
她刚刚想自己去的时候，没考虑过人多的问题，现在纪春山要去，她才发现敌我力量太悬殊。
“傻……”纪春山冲她笑了笑：“你看那些笨蛋，人均智商都不会超过100，骗开他们很容易的，再说，哥哥比他们都高，对吗？”
如果是成年后的钟似薇，当然知道很多时候智商高不高，个子高不高都不重要，这种时刻比的就是绝对力量，四、五个男孩子一齐围上来，拳王泰森也得吃亏。
可那时候她太小了，又过于崇拜眼前的少年，总以为只要他愿意，什么事都能完美解决。
于是飞快地点点头，撒腿绕了个圈，从另一条小径跑回巷子里去。
没有大人！
没有一个大人愿意来！
宁安巷的大人们，早习惯粗粝放养的育儿模式，他们对自己都野蛮得很，对孩子又能精细到哪儿去呢？能吃饱喝足有书念就不错了，哪顾得上心理层面的滋养？
小孩子打打架嘛，常有的事，只要打的不是自家小孩，谁会管呢？明天的饭钱还没着落呢，谁有闲心管这些闲得嗝屁的烂事？
妈妈没有下班，庄可欣家里也没有人，她仅仅可以找到的几个大人，都是牌馆里的常客，听到她说有女孩子被欺负了，一个个若无其事地笑起来：“被欺负了？你叫她跑嘛，又不是没长腿！”
钟似薇急得团团转，只好去公共电话上打110。
挂了电话，她急忙往刚刚的事发地点跑，天老爷，帮帮忙吧，春山哥哥和可欣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刚跑出几步，就见迎面跑来的庄可欣，脸上挂着同样的焦急和绝望，泪痕楚楚。
“可欣，你跑出来了！春山哥哥呢？”
“似薇你快想想办法，纪春山让他们把我放了，他说他要单挑他们，我吓得要命只能先跑回来，怎么办啊，他们那么多人，他肯定打不过的！”
钟似薇没等她讲完，就急冲冲地往前跑去，她那时候的念头很简单，哪怕是一起挨揍，也不能丢下纪春山一个人在那里。
可是，没有人！
刚刚聚焦一堆人的地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钟似薇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定是纪春山早料到她会跑回来，不想叫她卷入其中，才故意将那些人支走的。
他们转移了场地！
冷汗唰一声从后背冒出来，他们会去哪里呢？！
钟似薇没有头绪，只好沿着纪春山常活动的范围一路去找，终于在学校附近的废弃工地上，找到了那群人的身影。
只是短短一瞥，就足以叫钟似薇魂飞魄散。
战况应该进入了后半场，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中间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招架的余地，被团团围住任拳脚任意招呼过去。
纪春山看到钟似薇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混乱中冲她喊了一句：“似薇，快跑！”
她才不跑！她打死都不跑！
那时，钟似薇就像眼前民族乡的小孩，顺势从地上捡了一块大大的石头，虚张声势地举起，饶是全身怕得颤抖，却仍然高声喊道：“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要来了，还不快走。”
报警是真的，可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阵地，天知道警察还找不找得到他们！
那群少年回头，见是钟似薇，笑得更放肆了。
“你们这一对小野种，还真是天造地设，都是有娘生没爹养的，怪不得惺惺相惜。”
“报警了吗？让警察来抓我好了呀。”
“小丫头，你对这小子倒是蛮好，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他们狞笑着走近，钟似薇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靠！艹你大爷！”
纪春山竟然趁着人不注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其中一人的后脑勺。
他是真动气了。他是个极聪明极有分寸的孩子，刚刚无论怎么动手，他都没有拼尽全力，只抱着“总有一天会走出这里”的念头强撑着。
因为想着总有一天会走出这里，便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拽下泥潭。
可是这一刻，他就想不管不顾跟这些人死磕一场。谁叫他们骂她的，他们怎么敢骂她？
下泥潭也好，落地狱也好，即便是万丈深渊，面对想保护的人，也有不计代价的决心。
他双目通红站在那群人身后喊道：“来啊！冲我来啊！我才不怕你们！”
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去。早不想活了。
那几个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人人脸上都是狠戾，他们放掉钟似薇，重新朝纪春山走去。
眼看一场更大的灾难就要来临，也是天可怜见，竟真就有警车从附近经过，警鸣大作，那群少年慌了神：“小丫头，你竟然真敢报警！”
“是，我早在来的时候就报警了，你们等着吧，警察一定会把你们抓走！”
钟似薇大声喊道，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
几个混混彼此交流一下眼神，都不是第一次犯事的人了，警察局早挂了号的，这时也不想多生事端，只问了下被砸的那位：“没事吧，能顶住不？”
“没事，走吧！”那人捂住后脑勺，向为首的人侧侧头。
到底是年纪小，好唬。一窝蜂便散了。
看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纪春山没哭，钟似薇却“哇”地一声坐地上哭了起来。
“似薇妹妹，没事了，别哭了。”
不行，她还是很怕，想哭。
“真的没事了，你看，我又没怎么受伤。”
她看一眼他脸上的伤，眼皮破了，嘴角肿了，鼻孔还冒着血，哭得更响亮了。
“你的东西，好像摔碎了。”
纪春山从她脚下捡起那只购物袋，刚刚不知道何时从手里滑落了，又被那群人踩了几脚。
钟似薇接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踩变形了。
打开来，是一块男士石英表，黑色表带，白色表盘，玻璃镜面已经碎掉了。
钟似薇哭得更用力了，青春期所有隐秘的委屈都在这时涌上来。
“怎么了，这表很重要吗？”
“送你的。”
“送我的？”
“嗯，过两天不是你生日吗？”
纪春山从她手里接过表戴上，伸手过去给她看：“挺好看的，修一修就可以了，谢谢似薇妹妹，我很喜欢。”
他的手腕上也有伤痕，大概是滚落在地时被裸露的钢筋割的，长长的一道血痕。
这下好了，钟似薇开始嚎啕大哭了。
“春山哥哥，你疼不疼？”
“不疼，真的。”
“春山哥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长大啊？”
“到长大的时候就长大了。”
“春山哥哥，我好想快点长大，离开这里。”
“会的。”
她终于长大了。
这一刻，站在偏僻的民族乡大院里。
那些屈辱的、无力的、任人宰割的记忆，纷沓而至。
她那时候那么渴望保护一个人。
却连自身都难保。
手足无措，无能为力。
那么现在，她可以了。
她不由分说地走过去，从大孩子手里夺过糕点，以一种特别严厉的语气，用手指尖指着他的鼻头道：“你以后再敢欺负她试试，多远我都过来揍你。”
小孩子最会见风使舵，见有大人过来出头，赶紧一窝蜂跑了。
院子中间的孩子，终于把石头放下了。
钟似薇走过去，重新将糕点递到他手里：“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的目光柔和下来：“我叫元宝。”
元宝，应该是父母的宝贝，被父母爱着的孩子啊。
“你爸爸妈妈呢？”
“在外面打工。”
“不怕了，阿姨在没人敢欺负你。”
“阿姨你怎么哭了啊？”
“哭了吗？没有啊，可能是风吹的，你尝尝这个糕点好吃不？”
纪春山，你知道吗，我今天超厉害的，保护了一个想保护的小孩。
琴市政府近年来大力发展旅游业，想通过短视频宣传其下的民族乡，有意邀请江如月奔赴琴市拍一条公益视频，钟似薇作为经纪人兼助理一同前往。
民族乡的位置有点远，在琴市底下一个经济较为封闭的小县里，一群人换乘几次终于抵达。
负责接洽的旅游部门负责人姓王，是个实在人，一开口便问：“感谢诸位对民族乡旅游业的支持，我们这里硬件条件不比大城市，不知诸位对住宿、餐食可有特殊要求？”
钟似薇所知，很多网红私下都挺大牌的，出席商务活动喜欢对标明星，对交通、住宿、餐食都有标准，有些甚至会具体到坐什么牌子的车，喝什么年份的酒。
她当然无所谓，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哪里不能将就。
于是将目光投向如月，如月睁大了眼睛：“似薇姐你看我干嘛，你还不知道我吗，吃嘛嘛香，胃口贼棒。”
王科长一听笑起来：“那就好，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条招待政策，如果诸位对住宿要求不是特别高的话，可以住进我们当地村民家，一来是多多了解民风民俗，利于视频拍摄，二嘛，我们会适当给村民一些住宿补贴，提高他们的收入。”
钟似薇还在考虑安全问题，如月就高兴蹦跶起来了：“那好啊，我们就住村民家里吧，我念书那会儿老向往这种旅游方式了，没想到在这里圆梦了。”
就这样，王科长带着俩人和摄影团队，辗转来到一个大院前。特别古朴的老房子，目测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建筑修缮的，雕花窗户竹木门，院子里还有一口手摇井。
钟似薇和如月分到的房间在院子东面，不宽敞，但特别整齐，看得出主人家费了心思收拾的。房主是两个老人家，大娘腿脚不太好，大爷有些耳背，刚入住就问钟似薇是来做什么的。
钟似薇：“大娘，我们是来拍摄的。
大爷：“发射？发射什么呀？”
钟似薇：“拍摄，录视频发网上。”
大爷：“啊？发射什么到网上？”
如月被这段对话笑得前俯后仰，一回头，撞上一个阴冷目光。如月收住笑，拽了拽似薇的衣袖，指着角落，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站在门背阴影里。
怔怔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钟似薇和如月看。
如月被她看得发毛，小声嘀咕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吓人呢，没有一点活泼气息。你看她那眼神，像不像恐怖片里的小孩？”
钟似薇做了个噤声动作，又冲那小孩挥挥手，挤出一个笑容，装作无事发生挽着如月出门去了。
第一天没有拍摄行程，两人便在这里闲逛了一圈，缺乏商业活动使这里经济落后，却又葆有了最原始的绿水青山，目之所及犹如丹青画卷，好一派自然光景。
江如月非得缠着她拍照，看到个奇花异草就叫她站过去：“似薇姐，你摆个pose，我给你拍得美美的。”
钟似薇有些抗拒。
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就不太喜欢见到自己，平时除了必要的商业活动，几乎不参加合影，更别提自拍了。
江如月见她浑身不自在，便笑着黏过去，撒娇似的一通乱扭：“哎呀我的好姐姐，你长这么漂亮，不趁年轻多拍几张，难道等老了再拍吗？”
钟似薇敌她不过，只好任由她摆布，咔擦咔擦拍了许多张。
两人又跑了好几个地方，走到天微微黑才慢悠悠往回赶，一路经不住诱惑，买了许多花酿米酒、红糖糕点、民族首饰什么的，回到住处已是两手满载。
大爷在外面巷子口溜达，冲她们打招呼道：“小姑娘，吃了没呀。”
如月清清脆脆地回答：“吃了，刚在路边小馆子吃的，味道不错。”
说说笑笑进了院子，又见那小孩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棍子，不知道在戳些什么。
钟似薇探头过去：“小妹妹，你在干嘛呢？”
小孩抬头看她一眼，一脸防备，重新低下头去道：“看蚂蚁。”
钟似薇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有一群蚂蚁，正沿着地板下的一道缝隙钻来钻去。
她笑了下，从手边的口袋里掏出糕点，递给孩子道：“喏，刚买的，请你吃。”
小孩接过糕点，目光仍旧充满敌意，语调却缓和了点：“你们明天要出门拍摄吗？会下雨。客房的门后面有伞，用了记得拿回来。”
钟似薇被这副少年老成样逗笑了。
莫名，有点故人之姿。
但凡跟纪春山关系好，她一定会把这孩子拍下来发给他：“看这倔驴样，像不像你。”
如月觉得这孩子邪乎，不想跟他多话，便拽着钟似薇进了房间。
“似薇姐，你不觉得这孩子邪性吗？”
“没有啊，我觉得挺可爱的啊。”
再邪性的小孩她都见过呢。
在家生火做饭，差点把厨房炸了，做出一锅黑乎乎的东西，却仍然一声不吭吃下去的小孩；
因为妈妈赌博，背着大书包跑到派出所报案，站在办事厅大喊：“警察叔叔，我妈聚众赌博，请把她抓了”的小孩；
溜去网吧玩游戏，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默默从书包掏出一堆满分试卷，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可以玩了吗？”的小孩……
如月仰在床上抱着手机修图，修好了给钟似薇发过去，强迫她哪张哪张一定要发朋友圈，钟似薇闹她不过，只好将她挑的那几张悉数发了出去，并附带了定位。
没一会儿就收获了许多赞。
乔家默还特意给她发了私信：“看了你的朋友圈，民族乡挺漂亮的，反正最近工作不多，可以多玩几天，权当休假了。”
正要回复，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嚣，孩子的叫喊声响起：“出去，我叫你们出去，你们再不出去我就用石头砸你们！”
如月撇撇嘴，那意思是，看吧，我就说这小孩邪性吧。
钟似薇穿上鞋跑出去看。
只见那孩子举着一块石头站在院中央，双眼通红，明明噙满了泪水，却在努力让它们不坠下来，全身绷得紧紧的。
一旁站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笑吟吟的，正跟这院里的小孩对峙。
她刚送出去的红糖糕点，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拎在手里。
这场景钟似薇经历过许多次，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她走上前去，拎住那大孩子的胳膊，强行将他制住：“这糕点是我给小妹妹的，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那大孩子倒也不怵，仰着头道：“她送我吃的。”
钟似薇将头转过去求证，举着石头的小孩矢口否认：“不是我送他的，是他抢的。”
一些少年往事开闸一般奔涌上来。
那时距离纪春山搬进来已经快两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巷开始流传一个传闻。
说得有鼻子有眼。
“俞美莲搬进来那天，我就觉得她不简单，那腰那腿那骚劲，一看就是做二奶的，还口口声声什么意大利真皮沙发，索尼液晶电视，她一个赌棍又不上班，哪来的这些钱？”
“她自己打牌说漏嘴，一个华人富商来内地探亲，就把她肚子搞大了，人家有正牌太太正牌儿子，哪会要她这么个烂货，还不给点钱打发了。”
“我就说那孩子邪性，住进来这么久有叫过人吗？原来是个野种。”
“诶我说你们各家的小孩，都离那家人远点，听到没？俞美莲身上指不定有没有病，搞不好传染给你们。”
从那天起，纪春山就像一个毒瘤，令人避之不及。
他性子原就高傲，又正撞上神佛不惧的叛逆期，人不搭理他，他便决计不搭理人，因此独来独往，几乎活成巷子里的独行侠，除了钟似薇谁都不搭理，性格也愈发阴郁。
有天周末，钟似薇逛街回来，正遇上刚从网吧回来的纪春山。
“春山哥哥，又去玩游戏啊？”
“是。”
纪春山的整个青春期，游戏都占据很重的比例，即便是门门考满分的天才，也总有无处宣泄的情感和想要逃避的现实，游戏世界，就是他寻求庇护的避难所。
他并不屑于跟别人分享行程，但眼前的少女除外。
“买了什么？”纪春山礼尚往来，指着钟似薇手里的购物袋问道。
“嘻嘻，秘密，不能告诉你！”钟似薇仰面一笑道。
少年看向她纯真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异样的平静，是在躁动不安的生活中极少获得的平静。
两人一路并排走着，聊的都是学习上的事，眼看就要升高中了，钟似薇学业压力有些大，纪春山宽慰她道：“似薇，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努力，一定没问题的。”
“春山哥哥，你别安慰我了，我哪里聪明，我都快笨死了，上周数学考试，老师说如果第一题都做错，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结果你猜怎么的，我还真就做错了。”
“你那是粗心，下次做题前多想想再落笔就好了。”
“哎，什么时候能像你这样优秀就好了，春山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
纪春山微微一怔，在她心里，他很优秀么？
他有些失神了，喃喃自语说了一句：“可是我的生活里，也有很多解不了的题。”
钟似薇刚想问是什么，就看见巷子深处几个少年正围着一个女孩，宁安巷有好几个不良少年，惯会欺负人的，这一带稍微老实点的小孩，都被欺负过。
霸凌是一种无形气场，即便隔着几十米远，都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威慑与压迫。
她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很快看清被围在中间的女孩，是好朋友庄可欣。
钟似薇没有半分犹豫，下意识就想跑过去搭救朋友。
身后纪春山却抓住她的手臂。
“你想干什么？”
“是可欣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可欣。”
钟似薇想挣脱纪春山的手，她说得很急，两只脚在地上跺起来。
“你预备怎么帮？他们那么多人，你过去只不过多一个人受欺负。”
纪春山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宁安巷长大的的孩子，早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再说，他可不是什么善心大菩萨，看到谁都想救一救，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着呢，哪救得过来？
“那怎么办？他们好像要打可欣！”钟似薇一会扭头看那伙人，一会求助式看向纪春山，水灵灵的双眼里都快急出泪来了。
“你确定要帮她？”纪春山沉默一瞬，问道。
“是！我必须帮她！”
钟似薇肯定确定一定，她一定要帮她的朋友！依她的性格，绝不可能看着朋友在她面前受人欺负而无动于衷！
“那好，我去。”纪春山握住她一只手腕，很认真地看向她道：“你现在赶紧绕路回去找大人，谁都行，能找到谁就找谁。如果找不到人，就去公共电话那里报警，知道吗？赶紧去。”
钟似薇刚准备走，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那你呢？你怎么办？他们人那么多……”
她刚刚想自己去的时候，没考虑过人多的问题，现在纪春山要去，她才发现敌我力量太悬殊。
“傻……”纪春山冲她笑了笑：“你看那些笨蛋，人均智商都不会超过100，骗开他们很容易的，再说，哥哥比他们都高，对吗？”
如果是成年后的钟似薇，当然知道很多时候智商高不高，个子高不高都不重要，这种时刻比的就是绝对力量，四、五个男孩子一齐围上来，拳王泰森也得吃亏。
可那时候她太小了，又过于崇拜眼前的少年，总以为只要他愿意，什么事都能完美解决。
于是飞快地点点头，撒腿绕了个圈，从另一条小径跑回巷子里去。
没有大人！
没有一个大人愿意来！
宁安巷的大人们，早习惯粗粝放养的育儿模式，他们对自己都野蛮得很，对孩子又能精细到哪儿去呢？能吃饱喝足有书念就不错了，哪顾得上心理层面的滋养？
小孩子打打架嘛，常有的事，只要打的不是自家小孩，谁会管呢？明天的饭钱还没着落呢，谁有闲心管这些闲得嗝屁的烂事？
妈妈没有下班，庄可欣家里也没有人，她仅仅可以找到的几个大人，都是牌馆里的常客，听到她说有女孩子被欺负了，一个个若无其事地笑起来：“被欺负了？你叫她跑嘛，又不是没长腿！”
钟似薇急得团团转，只好去公共电话上打110。
挂了电话，她急忙往刚刚的事发地点跑，天老爷，帮帮忙吧，春山哥哥和可欣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刚跑出几步，就见迎面跑来的庄可欣，脸上挂着同样的焦急和绝望，泪痕楚楚。
“可欣，你跑出来了！春山哥哥呢？”
“似薇你快想想办法，纪春山让他们把我放了，他说他要单挑他们，我吓得要命只能先跑回来，怎么办啊，他们那么多人，他肯定打不过的！”
钟似薇没等她讲完，就急冲冲地往前跑去，她那时候的念头很简单，哪怕是一起挨揍，也不能丢下纪春山一个人在那里。
可是，没有人！
刚刚聚焦一堆人的地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钟似薇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定是纪春山早料到她会跑回来，不想叫她卷入其中，才故意将那些人支走的。
他们转移了场地！
冷汗唰一声从后背冒出来，他们会去哪里呢？！
钟似薇没有头绪，只好沿着纪春山常活动的范围一路去找，终于在学校附近的废弃工地上，找到了那群人的身影。
只是短短一瞥，就足以叫钟似薇魂飞魄散。
战况应该进入了后半场，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中间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招架的余地，被团团围住任拳脚任意招呼过去。
纪春山看到钟似薇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混乱中冲她喊了一句：“似薇，快跑！”
她才不跑！她打死都不跑！
那时，钟似薇就像眼前民族乡的小孩，顺势从地上捡了一块大大的石头，虚张声势地举起，饶是全身怕得颤抖，却仍然高声喊道：“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要来了，还不快走。”
报警是真的，可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阵地，天知道警察还找不找得到他们！
那群少年回头，见是钟似薇，笑得更放肆了。
“你们这一对小野种，还真是天造地设，都是有娘生没爹养的，怪不得惺惺相惜。”
“报警了吗？让警察来抓我好了呀。”
“小丫头，你对这小子倒是蛮好，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他们狞笑着走近，钟似薇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靠！艹你大爷！”
纪春山竟然趁着人不注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其中一人的后脑勺。
他是真动气了。他是个极聪明极有分寸的孩子，刚刚无论怎么动手，他都没有拼尽全力，只抱着“总有一天会走出这里”的念头强撑着。
因为想着总有一天会走出这里，便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拽下泥潭。
可是这一刻，他就想不管不顾跟这些人死磕一场。谁叫他们骂她的，他们怎么敢骂她？
下泥潭也好，落地狱也好，即便是万丈深渊，面对想保护的人，也有不计代价的决心。
他双目通红站在那群人身后喊道：“来啊！冲我来啊！我才不怕你们！”
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去。早不想活了。
那几个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人人脸上都是狠戾，他们放掉钟似薇，重新朝纪春山走去。
眼看一场更大的灾难就要来临，也是天可怜见，竟真就有警车从附近经过，警鸣大作，那群少年慌了神：“小丫头，你竟然真敢报警！”
“是，我早在来的时候就报警了，你们等着吧，警察一定会把你们抓走！”
钟似薇大声喊道，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
几个混混彼此交流一下眼神，都不是第一次犯事的人了，警察局早挂了号的，这时也不想多生事端，只问了下被砸的那位：“没事吧，能顶住不？”
“没事，走吧！”那人捂住后脑勺，向为首的人侧侧头。
到底是年纪小，好唬。一窝蜂便散了。
看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纪春山没哭，钟似薇却“哇”地一声坐地上哭了起来。
“似薇妹妹，没事了，别哭了。”
不行，她还是很怕，想哭。
“真的没事了，你看，我又没怎么受伤。”
她看一眼他脸上的伤，眼皮破了，嘴角肿了，鼻孔还冒着血，哭得更响亮了。
“你的东西，好像摔碎了。”
纪春山从她脚下捡起那只购物袋，刚刚不知道何时从手里滑落了，又被那群人踩了几脚。
钟似薇接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踩变形了。
打开来，是一块男士石英表，黑色表带，白色表盘，玻璃镜面已经碎掉了。
钟似薇哭得更用力了，青春期所有隐秘的委屈都在这时涌上来。
“怎么了，这表很重要吗？”
“送你的。”
“送我的？”
“嗯，过两天不是你生日吗？”
纪春山从她手里接过表戴上，伸手过去给她看：“挺好看的，修一修就可以了，谢谢似薇妹妹，我很喜欢。”
他的手腕上也有伤痕，大概是滚落在地时被裸露的钢筋割的，长长的一道血痕。
这下好了，钟似薇开始嚎啕大哭了。
“春山哥哥，你疼不疼？”
“不疼，真的。”
“春山哥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长大啊？”
“到长大的时候就长大了。”
“春山哥哥，我好想快点长大，离开这里。”
“会的。”
她终于长大了。
这一刻，站在偏僻的民族乡大院里。
那些屈辱的、无力的、任人宰割的记忆，纷沓而至。
她那时候那么渴望保护一个人。
却连自身都难保。
手足无措，无能为力。
那么现在，她可以了。
她不由分说地走过去，从大孩子手里夺过糕点，以一种特别严厉的语气，用手指尖指着他的鼻头道：“你以后再敢欺负她试试，多远我都过来揍你。”
小孩子最会见风使舵，见有大人过来出头，赶紧一窝蜂跑了。
院子中间的孩子，终于把石头放下了。
钟似薇走过去，重新将糕点递到他手里：“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的目光柔和下来：“我叫元宝。”
元宝，应该是父母的宝贝，被父母爱着的孩子啊。
“你爸爸妈妈呢？”
“在外面打工。”
“不怕了，阿姨在没人敢欺负你。”
“阿姨你怎么哭了啊？”
“哭了吗？没有啊，可能是风吹的，你尝尝这个糕点好吃不？”
纪春山，你知道吗，我今天超厉害的，保护了一个想保护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