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州,四季猎场。

    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晌午的日头把地里的湿气蒸腾了出来,空气闷热潮湿。

    华挽月、华逐辰姐弟俩跟着华家夫妻下了马车,猎场停车处已经到处都是香车宝马,各家的小厮或提或搬着各种野物,野兔野鸡最常见,一些大手笔的甚至有野鹿野狼。

    猎场空地处已经扎好了数十遮阳营帐,一大群灰袍和尚盘腿坐在中央最大的营帐下,双手合十,阖着眼休息。

    猎场的侍者接过华家准备放生的兔子带走,侍女带将华家人带到离中心偏远的帐子。

    侍女恭敬道:“法会半个时辰后开始,先由高僧讲经,再进行超度,最后举行放生仪式。各位自便。”

    华家一家四口便这么被搁置在这。

    华家人在帐子里各自坐下,一刻不停地摇起了扇子。

    华老爷与华夫人身居高位惯了,平日里吃的喝的住的,样样都是最奢华,何时受过这种罪?

    偏偏举办这法会的人是从京城来的贵人,请来的大都是渌州城里有头有脸的政界人物,他们家就算再有钱,也只是士农工商里最低贱的商户,这些人一个都惹不起,只能烦躁地在一边扇扇子。

    华夫人的眼神频频向着中央瞟,“知府家的大公子……在那!”

    她细细打量着远处的身影,嘴上埋怨道,“之前他来拜访,你们都不让我见,我还以为是个丑的,这不是模样还不错吗,也不知道学识如何。”

    她用胳膊肘怼了华逐辰一下,“你去帮你姐姐试试,这可是你未来姐夫呢,说不定成婚后让他通个方便,你就能有个官当了。”

    华逐辰脸色沉下来,“不去!我宁愿这辈子都当不了官念不了书,也不准你们把姐姐嫁给他——要不是他大张旗鼓地登门,坏了姐姐名声,他能有资格当我姐夫?”

    华夫人气急:“知府家的大公子都没资格,你还想让你姐姐嫁皇帝老子吗?”

    华逐辰梗着脖子:“谁都比他好!我姐姐嫁给他只能做妾,嫁给别人却是正头娘子!而且他在京中已有一妻三妾,后院乱成一锅粥,姐姐又心软,嫁过去指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华家还没轮得到你当家做主。”华老爷冷哼,下了最后通牒,“你姐姐的婚事我已经和方知府商量好了,你以后见到人说话注意点,咱们家只是有钱,可没比别人多出几颗脑袋。”

    华老爷狠狠扇了几下扇子,其实心中的不忿一点不比华逐辰少。

    他的乖囡长得清雅柔美,一向是最乖巧温顺的,无论生气还是高兴,说话永远都轻声细语、温温柔柔。

    娇养她十七年,从不见她任性过、发火过,简直像上天赐给他们夫妻二人的贴心小袄。

    但女儿和家族三代基业比起来,谁能说得清哪个重哪个轻呢?

    华家货物多次被不明势力劫盗,最后查出来的的线索竟然指向知府;门下店面也闹乱频发,告到官府去,罪名全落在了他华氏商行头上,底下的人苦不堪言。

    偏偏这个时候,方知府的大公子方文竹看上了自家女儿,多次登门求娶。

    每次登门,商行就消停几天。

    方知府就差指着他的脑门,明摆着告诉他:“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一家人才好说话。”

    方知府此番动作自然有觊觎他华家富贵的因素,但他们愿意为求娶华挽月花上这么多心思,想必心中也是重视她的。

    女儿迟早要嫁人,华家已是渌州首富,华挽月无论嫁谁都是低嫁。

    但若是以商户之女的身份嫁给知府家,那便是高嫁,从此更是跟实权接壤,以后他们华氏商行的发展更是不可限量。

    种种原因综合,华挽月嫁给知府,对方家和华家都有好处。

    唯一委屈的只有华挽月。

    华老爷转向华挽月,脸色柔和下来,“阿月,你不要多想,爹爹早就差人替你打探了,知府公子是很好的人——”

    华挽月仍是柔柔笑着:“那里好?”

    她自出生开始就与其他婴儿不同,情绪极其稳定,十七年没跟人红过脸,以很多时候别人根本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心情是愉悦还是愤怒。

    但华家人却很了解她。

    这简短的“哪里好”三个字一出,华老爷立刻就坐直了身体,扇子偏向她。

    轻缓的扇风拂过面颊,她爹的声音里带了点讨好,细细数起知府公子的“优点”来:

    “阿月,知府公子他……长相很不错,他正妻对待妾室公平公正,你有华家撑腰,他们不敢怠慢了你。还有知府夫人她很喜欢你,若你嫁过去,她定是会护着你的。”

    华挽月还没说话,华逐辰就先重重的“呸”了一口:“如此看来,姐姐嫁过去岂不是就要看他们家人脸色过活!”

    “这……不能这么说,家里会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不会让他们看轻了你。”

    华逐辰怒目,“爹!你是把姐姐当物件儿卖了吗?!”

    涉及华挽月清白,父子两顾忌着周围的人,声音都不是很大。是以附近之人毫无征兆发出的惊呼,轻而易举就盖住了他们的声音。

    两人停止了争吵,静谧同时从人群中心蔓延开来。

    阳日高悬,明朗如镜。

    一袭淡漠冷清的月白衫锦缎长衫如炽阳中悄然路过的清风,清隽飘逸,清贵无双。

    但更惹眼的其实是那人一头番青的哑光圆寸,在一众反光的光头里格外明显。

    华挽月虽支着耳朵听父子两吵嚷,实际眼神片刻没离开过中心的那和尚堆儿。

    她是第一个看见楚王世子的,虽因着距离太远,看不太清他的五官。但看那些坐席离得近的人家的小姐各个抚着胸口、面色绯红,就知世子殿下定然风华绝代。

    华挽月心情好了些。

    她收回视线,乖乖地喊:“爹爹。”

    华老爷转过头:“啊?”

    “你说的丰厚嫁妆……”

    他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肯定的,我的宝贝女儿,嫁到哪里都不会受委屈。”

    “我觉得不太够,再加三成吧。”

    华挽月的表情过于乖巧甜美,对上华老爷的视线,乌蒙蒙的纯净杏眼弯成月牙,将直白的贪心都变成一颗蜜枣,喂得华老爷沁心肝的甜。

    贪点算什么,他江南第一富商的女儿,贪点才可爱。

    “加,”华老爷笑呵呵坐下来,“当然要加。方知府迟早是要回京,不多加点嫁妆我的乖囡在京城受欺负怎么办。三成够不够啊,要不加五成吧?”

    华逐辰凑到华挽月身边,担心道,“姐……”

    “放心,我自有分寸。”

    世子的到来意味着法会正式开始。

    第一项讲经,主要是让高僧大德等对经文进行讲解阐释,听众通过聆听讲解来加深对佛法的理解。

    世子请来的高僧是普灵寺的住持,华挽月跟着华夫人去拜佛的时候见过几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住持比她上次见到沧桑不少。

    华挽月垂下眸子,对照着经书听住持讲解,时不时地记上几笔。

    讲经进行到尾声,底下的人已经坐不住了,不停地有人起身活动。

    华夫人低声埋怨,“真是有病,给野味办什么超度啊,指望着那些野鸡野兔下辈子投胎成人报答他吗?”

    华老爷不爽道,“楚王世子自己信佛,就要全渌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参加他这劳什子的超度会……我记得王爷就这一个儿子吧,他信佛还成婚吗?不成婚这不是绝后了么?”

    华夫人一提八卦,精神头立马抖擞,“听说闹到了陛下面前呢!”

    华老爷把脑袋往她那边偏,“说说。”

    “楚王妃在京城给世子张罗亲事,世子不愿意呐,去寺庙住了两个月没回家,气的楚王爷旧疾复发,请了整个太医院去瞧。谁承想陛下也跟着去了,叫手下把世子从寺庙给绑回来,当即要赐婚。世子跪在王爷病床前,直接把头发给剿了!把楚王一家吓坏了,最终允许他做个俗家弟子放出来游玩。”

    华老爷扯扯嘴角,“要我说这世子不太聪明的样子,正常人谁会给野味办超度啊。”

    他感叹完,稀罕地看着他媳妇,“你消息挺灵通。”

    “啧,那是。”华夫人朝着华挽月扬了扬下巴,“你乖囡告诉我的。”

    华老爷讶异地看向华挽月,笑道:“没想到乖囡在京城也有人脉,那以后跟着知府回京,爹爹也不怕你会受欺负了。”

    华挽月对她爹的冠冕堂皇笑而不语。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拿出手帕给华逐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若实在难受,就去林子边上乘一会儿凉,大家都去了,世子不会责怪的。”

    看华逐辰实在热得难受,华家夫妻叮嘱华挽月几句,便带他去乘凉了。

    华老爷的心理活动华挽月能猜个八九分。

    自己这个女儿在他心里固然重要,但重要不过祖宗留下的基业。更何况在华老爷看来,知府长子的后院根本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反而是个不错的去处。

    她能理解。

    但作为前世看惯了权谋小说的她来说,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件事,其实远没有华老爷以为的“官商勾结”那么简单。

    若是想要她家的钱财,知府派人劫她家货物就已经证明了他有直接夺取华家产业的能力。

    既如此,他们又为何多此一举,非要逼迫华挽月嫁给方文竹呢?

    华挽月不觉得自己身上有能比得过华府的筹码。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要的不止是钱。

    他们要的是华氏商行钱生钱的能力。

    华挽月做事习惯先思考最坏的结果——如果她嫁给了方文竹,方知府和他的靠山寻个借口把华家屠尽,便可以华挽月之手接手整个华氏商行。

    逼婚、杀人、接手商行的生意。

    这才符合方知府所有动作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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