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颙闻声而动。

    望着袁绍那布满愁容的脸庞,何颙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关怀,问道:“本初,究竟发生了何事?”

    袁绍用力将杯子放置在石桌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他悲天悯人地叹息道:“并无其他,只是不禁想起了元礼公、仲举公等诸位大贤。”

    何颙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而哀伤,眼眶微微泛红,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在党锢之祸中,有三十五位被士人所推崇的对象,分别被冠上了“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的名号。

    三君为“一世之所宗”,即值得世上人学习的榜样。

    八俊为“人之英”,即人中英杰。

    八顾为“能以德行引人者”,即道德可以为他人榜样的人。

    八及为“能导人追宗者”,即可以引导其他人学习三君等榜样的人。

    八厨为“能以财救人者”,即不惜家财,救助有难者的人。

    而窦武,陈蕃,李膺分别为三君和八俊中的代表,作为清流党派的领头人的他们,直接或间接推动了整个党锢之祸,在这十年之间的历史中留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

    “每当想起诸位的事迹,我都心潮澎湃,感慨万分,难以释怀。”说到这里,袁绍的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哽咽,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年仲举公(陈蕃)和游平公(窦武)意图诛灭阉党,事情遭到泄露。阉党竟然蒙骗幼帝,抢夺印、玺、符、节,胁迫尚书假传诏令,劫持太后,杀了游平公。”

    “仲举公当时年过八旬,闻讯拖着病体率太尉府僚及太学生数十人拔刀剑冲入承明门为游平公寻个公道,因寡不敌众被擒,当日遇害。”

    “每逢想起此事,我便不免悲从心来,深深叹息。我之所叹,皆是为了那些忠君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各位前辈啊。”

    说到此处,或许是那段峥嵘岁月触动了何颙的心弦,他悄然落泪,竟不自知。

    袁绍继续感慨道。

    “我曾听闻染布的匠人说,布料若亲近朱砂,时日一长,便会渐渐染上红晕;而若靠近墨水,则会逐渐沉浸于墨色之中。由此可见,环境对物品之影响甚深,其对人之塑造与改变,更是可见一斑,不容忽视。”

    “孟母深知此理,因此三次迁家,最终迁至学宫之旁。孟子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习六艺,终成一代大儒之名。”

    “诸位大贤品德高尚,他们身边的人也深受其影响,同样品行高洁。”

    “仲举公的友人朱震,听闻噩耗后,弃官痛哭,亲自收葬了仲举公的尸体,并将他的儿子陈逸藏到甘陵。即使后来被人告发,朱震全家被捕,受尽酷刑,他也誓死不肯说出陈逸的行踪,陈逸因此得以幸免。”

    “再如汝南督邮吴导,奉诏前往逮捕范滂。当他抵达范滂的家乡时,竟趴在驿舍的床上失声痛哭。范滂闻讯后,叹道:‘定是因我之故。’于是决定亲自前往监狱。”

    “汝南县令郭揖得知此事后,毅然解下印绶,欲与范滂一同逃亡。范滂却劝阻道:‘我若身死,祸事或可平息,怎敢连累您呢’随后,范滂与母亲诀别,范母对范滂言道:‘儿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无憾!’于是,范滂与元礼公一同上百人慷慨赴死。”

    随着情绪的递进,袁绍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还有元节公(张俭),被阉党构害,四处流亡,每户人家即便知道会引来杀身之祸也愿意收留他。”() ()

    “凡是元节公所经过并留宿的人家,被处死的数以十计,他们的宗族亲戚也惨遭杀害,郡县因此残破不堪。然而,即便明知等待他们的是死亡,仍然有无数的人会站出来,以此为荣,甘愿承受一切。”

    “这些人不乏没有读过书的走夫贩卒,但他们敬仰元节公的为人,内心的道义驱使着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说到这里,何颙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趴在石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许多战士在战场上存活,当他们回到故里,每每想起那些英勇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时,都会深感自己只是侥幸得活。

    这种念头让他们内心充满愧疚,于是他们用尽毕生时间,做尽益事,试图偿还自己内心的那份沉重的愧疚感。

    然而,袁绍的话却并未就此停止。

    “也正是因为有仲举公、游平公、元让公这些人的存在,越来越多的人被他们高尚的精神所感染,成为了道德更加高尚的人。”

    “这即是近朱者赤的道理所在。”

    “反观陛下,年幼时长于深宫之中,每日虽有学问深厚、品德高尚的大儒悉心教导,但大儒并不能久居其侧。陛下在阉党身边成长,整日被阉党所蒙骗,难免会受到阉党的不良影响。”

    “所以我之叹息,也是为了整个大汉的未来叹息。”

    袁绍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自己。

    “前几日任雒阳北部尉的曹孟德遵守汉律,将违反宵禁的小黄门蹇硕之叔父蹇图依律打死,却谁曾想,横遭阉党们的集体反扑。”

    “昨日曹孟德找我求寻帮助,却没成想,在今日的朝堂之上,赵忠便举荐我为太中大夫,意图拉拢我。”

    “而就在方才,朝廷派遣的使者莅临我的府邸,欲征辟我为官,却被我毅然拒绝。”

    “料想赵忠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此番拒绝,恐怕他会在陛下面前进献谗言,使我日后的生活陷入困境。虽然我出身于汝南袁氏,阉党或许不敢直接对我为难,但我交友广泛,阉党难免会对我的朋友们出手报复,无辜之人恐将受累,而我却束手无策。”

    “因此,我的叹息,实则是为自己无能,无法保护身边之人而发出的无奈之叹。”

    确实,诚如袁绍所言,他这些年帮助党人避难、接济生活,免于党祸,收到他恩泽的人不计其数。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袁绍这颗大树倒了,怕是有不少人要遭殃。

    其中的利害关系,属其中牵扯最深的何颙最为清楚。

    此时,他的心中除了悲伤,还多了一股其他的情绪——绝望。

    袁绍作为名门出身,不顾自己的仕途,帮助他们的太多了,他们又怎能要求袁绍身渉险境呢?这又岂是君子所为?

    于是,他慌乱地用袖子轻轻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双眼无神地凝视着桌子上那仍在不停翻滚着汤汁的铜炉,口中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见到气氛已经烘托到如此地步,一旁的贾诩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很自然地承担起了为这场戏剧收尾的角色。

    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计将安出?!”

    何颙闻言,猛然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迫切与期待,仿佛一个快要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目光灼灼地看着贾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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