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局里的人清楚,就是他的老婆也出过轨。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对顾玉山多了一些同情。

    他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天天拾粪,后来长大了,响应号召,入了伍,跟越南人打过仗,鬼门关里走一遭,立了一些战功,退伍后,分配到了市局,有了正式工作,经人撮合,跟前妻结了婚。

    前妻是城里人,喜欢打麻将,刚生完孩子就去了牌场,不客气地说,邢甜甜就是在麻将桌上长大的。

    一开始他没觉得怎么样,但后来的事实一再证明,两个出身不同,三观差异极大的人是很难走到最后的。他上进心强,每天忙案子,顾不上家,前妻好吃懒做,打麻将上瘾,又有点小资情绪,钱输光了,很快跟一个卖建材的老板上了床。

    这件事瞒了几年,但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当他听到消息,也有杀人的心思,主要是走进了死胡同,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兢兢业业,工资按时上交,从来没觉得对不起谁,怎么就一下戴了绿帽子,成了活王八。

    那时女儿还小,从屋里跑出来都没自行车横梁高,不过眼神清澈,声音甜软,一口一个“爸爸”,勉强喊回了他的魂,这才没有酿成大错,否则他手里有枪,杀人可比顾玉山容易多了。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有了烟瘾,每天至少两包太阳岛,心也硬了,抓人总是冲在最前边,不要命一样。

    局里厕所少,只有二楼一个男厕,开完会尿尿都得排队,原来他心软,每次都让领导先来,自从离了婚,胆子大了不少,站好位置就尿,让领导看着,尿完还要抖三抖,不慌不忙。

    时间真是一剂奇特的药,可以软化仇恨,也可以放大仇恨,不过在他身上,这算是一剂良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许多案子的告破,他发现他的恨意随着一泡又一泡的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当然,没有完全消失,那份屈辱,他还是藏在心底,就像灵魂的一道暗裂,只是偶尔想起,感觉没有那么痛了,仅此而已。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女人,倒不是害怕,只是想通了,女人和工作他只能顾一样。

    不知不觉,时间飞快地流逝,他以为他早就麻木了,内心古井无波,就算有人扔块石头下去都不会再有涟漪了,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顾加衣用她的礼貌,懵懂,不停颤抖的后背,给了他一记重击……

    为了抚慰震动的灵魂,在顾玉山临死之前,他偷偷跑了一趟看守所,并且在熟人的操作下,他很快见到了顾玉山。

    作为男人,顾玉山是非常有魅力的,这点毫无疑问。他将近一米八的身高,五官英挺,仪表堂堂,还是本科毕业,学的是桥梁设计,在一个国企单位任项目经理,要说缺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成长得过于顺利,父母溺爱严重,心智不成熟,做事极端,不计后果。

    拿起话筒,老邢忍不住训斥他,说他太冲动,凡事总以自我为中心,就没有想过欢城不是铜锣湾,工程师也不是□□,用刀能解决问题,那还要警察干嘛。

    顾玉山脸色灰白,一直低着头,就像一颗被太阳炙烤的白杨树,听他说完,许久没有反应……

    停了一会,他又再度开口,语气缓了一些,不过力度没变,只朝犯人最柔软的地方扎……

    他说,我也有女儿,可我不明白,你杀陈建明也就杀了,为什么还要杀潘雅丽,你把孩子的母亲杀了,以后,你让她怎么活?

    这句话说完,顾玉山的眼神忽然变了,里面有了人性,他很快流了泪,跟大部分死|刑犯一样,开始絮絮叨叨地忏悔,说自己作死,单位不错,还是国企,端着铁饭碗,偏偏不知道珍惜,还说这份工作不错,就是太孤单,天南海北地跑,有时扎进山坳里,几个月都回不了家,临近春节,好不容易腾出几天时间,想回家看看,没想到,竟然发现老婆外边有了人……

    他还说,一开始其实没想杀人,晚上躺在床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桥上,桥面黑洞洞,还没合拢,自己缩着膀子,摇摇晃晃,一个人慢慢往前走,忽然,脚下悬空……没路了……他很害怕,想回头,但扭头一看,半座桥浮在空中,四周都是悬崖……他打了个哆嗦,梦醒了,脑子一下乱了……

    听他说完,老邢又忍不住骂他,说,你蠢啊,太蠢了,把婚一离,你就专心造你的桥就好了,想那么多干嘛。

    顾玉山连连点头,说,是,是,一直待在山上,我太想念陆地了。

    老邢又说,你还是幼稚,公司不是你的陆地,学历也不是,家庭更不是,人这一辈子,只有一块陆地,那就是自己。

    顾玉山抬起头,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通了,但是,太晚了。

    他叹了口气,也没多解释……这道理,曾经他也不懂,但通过前妻的事,现在想通了。

    停了停,时间差不多了,他也该走了,最后问了一句,“还有什么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吗?”

    顾玉山点点头,“我该死,只是苦了孩子,我真是作孽啊……我家孩子什么都好,学习好,唱歌好,跳舞也好,人也懂事……”

    他点点头,“要不我把她接来,你们见一面。”

    “见一面……?”顾玉山摇了摇头,“见了面说啥,说啥都晚了。”

    “嗯,也对。”

    “……有一件事……”顾玉山忽然往前凑了凑,一脸哀求,“我原来答应过孩子,今年圣诞节请她去吃顿肯德基……我有钱,只是等不到那时候了……你看,这事能麻烦你不?”

    老邢摆摆手,“钱就算了,一顿饭也没几个钱……就是肯德基是啥,欢城有吗?”

    “我也是听闺女说的,城里刚开了一家,就在伯顿商城楼下,还在装修,准备圣诞节开业……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求过我什么,就求了这么一件事,还让我给办砸了。”

    老邢怕他又哭,赶紧点头,“你放心,只要欢城有,我保准给你办。”

    ·

    时间一晃,到了十月初,行刑现场定在了玉龙桥。

    那天是个周三,队里的事情不多,玉龙桥离得又近,处理完手头的事他就出来,开车往现场赶。不是休息日,他以为围观的群众不会太多,但还是低估了中国人爱看热闹的习惯,车子刚开到外围就被人流截住,没办法,他只能下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路。

    那天的天气不错,也不算太冷,他穿过桥堍,看到深秋的阳光照在河岸上,秋草衰黄,蔓延无际,所有死-刑犯跪在草里,面朝河岸,瑟缩着身子,像正在被死神抚摸灵魂……停了过多久,几辆军车开过来,负责行刑的士兵站满车厢,个个面无表情……他穿越人流,努力挤到一个最前排的位置,抻长脖子,艰难地寻找着顾玉山的身影,还没找到,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爸……”

    他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是顾加衣,离他不远,瘦瘦小小的,被掐在人堆里,像高粱地里的豆荚。那天她没穿校服,身上套了一件白裙子,裙子有些大,风一吹,随时能飞走一般。

    人真的是种怪东西,前面趴着一群杀人犯没人怕,还一个一个往前凑,少看一眼能掉一斤肉似的,现在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孩,没杀过人,只不过是杀人犯的孩子,一个一个又突然害怕了,拼了命地往后窜,躲在几米之外,伸出手,对着她指指点点……

    远处的顾玉山听到了这声呼唤,回过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马上脊背一弯,被泰山压顶一样,瞬间把脸埋进泥里,整个人不停地打颤……

    有风从远处来,掠过河岸,穿过柳枝,吹动了她的刘海……老邢惊讶地发现,她眼角有一抹淡红的胎记,比乒乓球略大,心形,跟劳斯莱斯的车标很像……尽管位置隐蔽,并不影响颜值,但显然她是在意的,把刘海梳下来,正好勉强可以挡住。

    停了一会,子弹上膛,保险栓落下,所有枪手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屏息凝神……

    老邢知道时间近了,赶紧走过去,用手捂住她的眼,“闺女,还是别看了,晚上容易做噩梦。”

    她回过头,正好看见他胸前的警徽,擦擦眼角,慢慢把他的手臂推开,眯着眼,想看,又不敢看……就在这时,顾玉山忽然直起身子,偷偷地看了女儿最后一眼,嘴唇张了张,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话,但风太大,把那句话吹走了……

    随着秋光一闪,令旗落下,枪声四起,他身前那个小小的人儿,捂着自己的嘴,逐渐哭得撕心裂肺……

    在回去的路上,他不停回忆顾玉山的口型,越想越可疑,越想越确定——他肯定是说了什么,肯定是给心爱的女儿留下了一句什么话,可到底是什么话呢……很显然,这句话顾加衣听懂了,但他没听懂,越是没听懂,就越是想弄明白,越是想弄明白,就越是弄不明白,到了最后,感觉工作分神,都有点魔怔了。

    几年后,又是一个十月,他开着窗户休息,秋风起,秋风落,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沉浮无定,他又回到那个现场,想起了那句话,没有声音,就只有嘴唇的开合。兴许只有梦里的回忆才最准确,最真实,不经意间,利用唇语,他真的把那句话对了出来……

    找到答案的瞬间,他也醒了,靠在床头上,披一床薄被,望着窗外的月光,没有一丝惊喜,只感觉心底空荡荡的……他有些想女儿了。

    “天凉了,加衣啊……”

    这就是顾玉山那天说的话,是嘱托,也像感叹。

    顾加衣一直是个乖孩子,成绩好,性格好,唱歌跳舞也同样出色。她从来没有辜负过顾玉山,到最后,是顾玉山辜负了所有人,他的人生就跟他的名字一样——父爱如山,他却是玉做的,容不得半点瑕。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那天顾加衣跟他说过的话……

    行刑结束,她歪着头,看远处的人搬运尸体,两人一组,就像屠宰场处理牛羊一样,一拉一甩,一个人就上了车……

    她忽然讷讷地问,“叔,我爸是你抓的?”

    他点点头,没敢吭声。

    她似乎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奶奶不要我,说都是我妈的错;我姥姥也不要我,说都是我爸的错……我爸同意我姥姥的说法,说一切都是他不对,从今以后,我得一个人活,我已经……没有家了。”

    说完,转过身,沿着河岸,逆着人流,一个人往另一边走……

    另一边是公园,公园的尽头是树林,树林的尽头是群山,人迹罕至,群山的尽头是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往前走,似乎想走到天的尽头。

    案子到了这里,无德者惨死,行凶者伏法,社会层面稳定,法律层面圆满,一枪定音,一切已经结束,可望着那个背影,他愣了很久,觉得有些事情结束了,可有些事情似乎才刚刚开始——潘雅丽死于情,顾玉山死于法,各有各的罪,可是她,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要说她是无罪的,那肯定也不对,为什么她的眼里全是泪,为什么她的头会埋得那么低……她犯的罪,老邢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这罪很欺负人,既没有名头,也没有法官,更不会有缓刑,终生不会改判……无论她服也好,不服也好,这罪,都会跟她一辈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暗暗在心里想,“这孩子,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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