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站起来,把门开了一条缝……

    他愣了愣,穿过门缝,看了看黑洞洞的夜晚,又看了看她的脸……纤弱,冰冷,不容拒绝的毅然。

    他低着头,走到门外,听见木门闭合的声音,就像一个重重的盒子,啪嗒,盒盖关好,从今往后,他们就变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两个。

    在地下取了车,他缓缓往回开,深夜的上海,门庭若市,繁华依旧……几分钟后,他拐进一条小道,两侧古树葱茏,天空忽然下起小雨,他开了一点窗,雨润进来,把他拉进了记忆深处……

    他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上海的郊区,也是一个雨天。那年,她大四,还没毕业,演一个王府的丫鬟。她的戏很短,只两集就领了盒饭。第一场戏,她化了淡妆,穿一身白缎,手里端一个木盘,袅袅婷婷,腰身绝细……他不禁有些恍神,光看背影,气质不比女主差,没觉得是丫鬟,还以为是一线大花。

    她的潜质,自己能发现,身边的人当然也能,当天晚上收工前,副导演就喊她吃饭,其实就是让她陪酒……在圈里混,每年拍戏的量是差不多的,角色的数量也差不多固定,没资源,没人脉,又没名气,再不付出点什么,凭什么把资源给你啊。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拒绝得这么快,几乎想都没想,直接让副导演吃了闭门羹。

    当然,所有对潜规则的拒绝都是有代价的,这代价第二天就来了,一开工,副导演就她寒潭跳水,这是她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一连跳了七次,就是不过……最后,她趴在水里,脸色发白,连上岸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他看不下去,过去搭把手,把她拉了上来……

    他是圈内人,自然知道,所有对潜规则的拒绝都是有代价的,他付的代价是两箱巴西雪茄,比她的薪酬贵多了。

    那天下午,她领了钱,换了衣服来谢他,他只是客套地笑笑,当时没注意,她的运动鞋,牛仔裤,干净的白衬衫,还有淡粉的唇色,柔润的长发,让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产生了结婚的念头。

    “如果要结婚的话,家里应该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他想。

    当天傍晚,戏份全部拍完,剧组离家近,母亲喊他回家吃饭,他答应了,一个人开着车,慢悠悠地往回赶,天一直阴着,路过一处山坳,忽然下起了雨,他发现她还没走,正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左顾右盼,表情慌张……

    他踩脚刹车,把车窗一落,按了两下喇叭,问,“你去哪,我送你吧。”

    小雨淅淅沥沥,顺着棚顶流下,她躲在雨帘后面,腼腆地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又说,“我正好去市里,顺路,这个点,应该没有公交车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来,拉开了车门,把安全带系好,柔声道谢……她太轻了,轻得像一只没有重量的蝴蝶。

    他不是话痨,也不想让气氛僵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而她,可能太累了,还没缓过来,靠在座椅上,脸色苍白,神魂衰弱,只说要去外滩,参加一个同学聚会。

    很显然,刚才的捉弄耽误了时间,让她错过了公交车的站点,他一边猛加油门,一边忍不住传授经验:

    “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直接走就行了,为了一点钱,不值得把命搭上。”

    她点点头。

    他又说,“你也太拼了,那潭里的水那么深,你就不怕爬不上来?”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我还没毕业,现在能接的戏少,我必须得把钱要回来。”

    “你很缺钱吗?”他像傻子一样问。

    没想到,她竟然点了点头。

    他有些尴尬,赶紧又问,“你家里不给你钱吗?”

    她愣了愣,语气漠然地说,“我没家。”

    这下换他愣住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他想找到一句话,能不让彼此尴尬,又能让她敞开心扉,把自己的过去讲清楚。

    只可惜,这句话直到停车之前,他都没有想明白,只能坐在车里,接受她的再次道谢,然后看着她一步一步,往餐厅的方向走……

    雨还在下,丝丝缕缕,黏在她的身上,打湿了她的背影、长发……她兀然不觉,牢牢地走在雨里,把后背挺得笔直,脚踝纤细,气质绝尘。

    他入迷了……把车子停在原地,落下车窗,呆呆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一直走到餐厅门前,她没进去,而是站在餐厅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看……

    那一天,她看到了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她被什么定住了,就那么站着,,一直没动,停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个餐厅很豪华,玻璃锃亮,灯光暖黄,她站在门口,背影蒙上了一层雾……

    “她在看什么呢,为什么不进去,她不是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吗?”他忍不住想。

    当时,他还不清楚,就是那半分钟,一场吴越的烟雨,荒芜了他们的一生。

    半分钟后,她回过头,决然地转过身,往附近的公交站牌走去……

    公交车来得很快,她上了车,在末尾坐下,闭着眼,靠在了座椅上,他也掉转车头,径直往家走。

    到了家里,他吃了母亲做的葱烧划水,洗完澡,躺在床上,不停地打着电话……

    要处理的事情依然很多,剧组的,公司的,忙都忙不过来,可他的脑子始终醒着,明里暗里在想一件事:

    “她刚才为什么不进去?”

    他想了几种可能:一是没带钱,二是去的太晚,三是透过窗户,看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头两种可能,他很快就否定了,像这种同学聚会,一般都不需要女生掏钱,更别说她刚领了钱,尽管不多,但付一顿饭钱也够了,至于是不是去的太晚,他不敢肯定,但自己的车速很快,到餐厅的时间正好是饭点,同学聚会,一般会喝得没完没了,不至于那么快就散场。

    利用排除法,那一天,他认定了最后一种可能——她一定是站在门外,看到了一个自己不想见到的人。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自信到没找她确认过,也一次没有怀疑过,可就在刚才,听她讲完自己的经历,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像她这样有礼貌,有分寸的女孩,在剧组都不会跟人起冲突,怎么可能在学校有仇人。

    那天,她之所以不进去,是因为看到了世界的参差,坐在餐厅里的人,男孩英俊,女孩妩媚,他们穿着各种名牌,围坐在水晶灯下,推杯换盏,有说有笑,而她,刚从寒潭里爬上来,已经精疲力尽,身体凉透……

    那一天,她带了足够的钱,足够的时间,却没有带来年轻气盛的快乐。

    ·

    任何人都是有寿命的,手机也一样。

    那台摩托罗拉,从两个礼拜一充,变成一个礼拜,后来变成三天,再后来只能撑半天,她已经托人换过一次电池,现在新电池也快要寿终正寝。

    林伟的电话就是今天打来的,她正忙得昏天黑地,睡眠严重不足,体重骤降,电话刚接通,林伟的声音出来,她心头一悸:

    “你好,号码已经破解了,是从国外打来的……”

    “国外?”她手指一颤,“哪个国家?”

    “瑞士。”

    “瑞士?确定吗?”

    “嗯,算是把。”

    “什么叫算是吧?”

    “情况比较复杂……”

    “你等等,我去你店里。”

    从别墅开车出来,上海正是黄昏,天边挂满赤红的霞,到了浦东,红霞已经落了,还是那间布满灰尘的小屋,她戴好墨镜,推开了门,林伟正在柜台上摆弄一台电脑,看她进来,抬头微微一笑,“顾小姐,来得真快。”

    她心底一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把墨镜一摘,拿在手里,“你怎么知道是我?”

    林伟回过头,指了指里间的监视屏幕,“我这都是摄像头,外面也有,上次就认出来了。”

    晚星点点头,“你说号码是瑞士的?”

    “嗯,目前看是。”

    “瑞士哪里?”

    “洛桑。”

    “洛桑我去过……能更具体点吗?”

    “这个……只能去当地查,我能查到的就这些……不过,也可能白跑一趟,这种电话兴许有国际中转。”

    晚星点点头,刚想道谢,忽然想起手机没电的事,马上把摩托罗拉掏出来,递给他,“你帮我看看,能找到这手机的电池吗?”

    林伟眼睛一亮,把手机握在手里,啧啧两声,“哟,U9!这手机可有年头了,你怎么还在用?”

    “嗯……电池好找吗,现在只能撑半天。”

    林伟挠挠头,“太老了,这机子,我去二手市场帮你看看……”

    “钱不是问题。”

    “知道,肯定帮你找着……有一批人专门收藏旧手机,他们那肯定有。”

    说完,林伟把手机壳打开,电池拿出来,拍照记录了一下型号,刚想往群里发,眼睛不经意掠过元器件,瞬间被吸住了。

    “顾小姐,你这个手机的话费是不是特别贵?”他问。

    晚星一愣,看他的表情,感觉心里发毛,“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被人监听了。”

    “什么?”

    林伟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面前的手机,电池取出之后,手机内部的结构暴露了出来,“看到这张电话卡了吗,这手机被人改装过,多装了一个电话卡……无论你是发短信,还是打电话,都会自动转给其他人。”

    她脸色一寒,压低声音问,“那我们现在说话……”

    “这你放心,你现在用的是苹果手机,对吧?”

    “嗯。”

    “苹果手机的安全性还可以,很难装后门程序进去,就是说,很难让你的手机听筒长期处在默认开启的状态……听筒不开启,就没法监听我们现在说话,像这种老式手机,只能进行这样的改装式监听,也没法植入程序,所以只对通话和短信有效。”

    听他说完,晚星松了口气,“那就好,这手机我也不常用,就算被监听也没事……”

    “你确定不用报警?”

    “不用,你能帮我找到监听的那个人吗?”

    “你是说……”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谁。”

    “那还是找警察快点,这种事,他们在行。”

    “不,不能找警察……”

    “你是怕……”

    林伟想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能找到他吗?”

    “我试试……”林伟推推眼镜,“不敢保证一定能行,毕竟这种事好些年没干过了。”

    “快吗?”

    “说快也快,如果窃听器功能没受损,电话卡也能正常工作,应该能找到。”

    说完,林伟转了转眼睛,把电池塞了回去,按下开机键,问,“你这个手机就算不常用,肯定也接到过一些骚扰电话吧?”

    “嗯。”

    “那一会我打个电话,就说我是卖楼的,你正常接听,别马上挂,就敷衍几句,时间拖得越长越好。”

    “没问题。”

    “你等一下,我进去调调设备。”

    林伟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就把她喊到了工作间。

    工作间空间不大,只有七八平,中间放一个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电子元件,还有两个硕大的电脑屏幕,摩托罗拉已经连在了主机上。

    “我去外面打,你开免提。”林伟安排道。

    她点点头,坐着等了半分钟,手机振动,Hello moto的铃音传来,她开了免提,林伟大概提前看了什么售楼攻略,竟然推销得有模有样。

    他们通话了大概两分钟,电话挂断,林伟走了进来,看了看电脑屏幕,不禁眼睛一亮,“窃听器还在工作。”

    “能定位吗?”

    “我试试。”

    他拖动鼠标,在屏幕上截取了一段数字,1开头,似乎是手机号,直接粘贴在搜索栏里,结果很快出来——归属地竟然是欢城。

    她让出椅子,在屋里来回踱步,看林伟不断拖动鼠标,下载一个又一个定位软件……这些软件都是非法的,大部分都不能用……她走得更急了。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双手环肩,从屋里走到屋外,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看天,星黯淡,月朦胧,跟她的心情一样,昏暗暗,又亮了一些光。

    停了半个小时,林伟出来喊她。

    “好了?”她问。

    林伟摇摇头,“找不到能用软件,只能用基站定位……”

    “什么叫……基站定位?”

    “手机有信号,全靠基站,离基站越近,手机的信号越强。刚才查出来,这人应该就在欢城。”

    回到屋里,林伟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点给她看,“人没动,一直在这个基站附近。”

    “这个范围有多大?”

    “不好说,越先进范围越小,5G的基站也就几百米,4G会大一点,但就算最落后的基站也不会超过十公里。”

    “你把地图放大点。”

    “好。”

    随着鼠标滚轮的滑动,这红点附近有三个字,越来越明显——天女庙。

    “确定是这吗?”她咬紧嘴唇。

    林伟刷新了一下,点点头,“没错。”

    “也就是说,人只要不动,一直会在这个范围里边?”

    “对。”

    “那就行,他应该就住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万一这附近有火车站,或者高铁……”

    “不会的,我就是欢城人,这地方很荒凉,连路都很少……我要去找他。”

    “现在?”

    “对。”

    “从上海到欢城,好几百公里……还有这基站的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确定能找得到?”

    “这你就别管了,你再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软件,外国的也行,只要能用,别管花多少钱……”

    “不提钱。”

    “不行,是我请你帮忙。”

    “一个软件,花不了几个钱。”

    “一码归一码,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顾小姐……”林伟喉咙一哽,“我看新闻了,知道你捐了不少小学,说实话,我也是从山里出来的……矫情话,我不太会说,但我知道,一个人一个活法,钱的事就别提了。”

    晚星愣了愣,透过他厚瓶底,层层叠叠的眼镜,看清了他的眼睛,那眼睛是灰色的,像门外的月,夜晚的星,柔顺中点着一丝伤感,她笑了,恭敬地弯了弯腰,“谢谢你,林先生。”

    她走了,开着红色的奔驰,一骑绝尘……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远方,南京路繁华,黄浦江澹雅,浦东缩在一隅,就像一个外人。刚才她的一个弯腰,一句先生,却让他觉得近,隔了几十公里,他甚至听到了黄浦江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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