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日子,雪也停了,橘红色的霞铺满天边,老邢没吃包子,走远路,喝了一碗羊肉汤,还叫了两道青菜。

    刚回到局里,陶然就急匆匆地跑过来,说旧城区的陈所长刚才来电话,有个人要自首,名字叫张万强。

    听说有人要自首,老邢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可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耽误不得,因为陶然还有其他事,他立刻喊上陆鸣,开车就往旧城区跑。

    张万强刚出院,脖子里还缠着白纱,弯腰坐在审讯椅上,头发花白,像一只年迈的鼠。

    老邢问,“你要自首……什么事?”

    张万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吞吞吐吐,“我……我造了个谣。”

    “造谣?什么谣?谁的谣?”

    “潘雅丽的谣。”

    “潘雅丽……”老邢皱眉想了想,“顾晚星的母亲?”

    “嗯。”

    莫名的,老邢感觉全身一冷,“你造的她什么谣?说具体点!”

    “我说她跟人相好……跟陈建明相好……”

    听到这,老邢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点一支太阳岛,在审讯室来回地走……

    陆鸣接着问,“你为什么要造谣,她跟你有仇?”

    “没……没有。”

    “那为什么?”

    张万强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半天没放一个整屁。

    老邢冷笑,“还能为什么,就这种老流氓,看人潘雅丽长得漂亮,过去跟人搭话,人家压根不理他。”

    “是这样吗?”

    张万强缩缩脖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那陈建明呢,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他太傲。”

    “就因为傲?”

    “嗯……有几次,我找他说话,他不理我,他儿子跟我儿子也不对付。”

    “就因为孩子,就因为他们不理你,你就造谣他们相好……你知不知道,你一个谣言,直接害死了五个人?”

    “没有,”张万强立刻摇头否认,“我没害人。”

    “呵呵,是吗?”陆鸣冷笑,“潘雅丽,顾玉山,陈建明,陈江,还有你儿子张新武……这五个人的死,哪个不是跟谣言有关?”

    张万强低头想了想,似乎想通了,忽然不说话了。

    陆鸣又问,“你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挑唆顾玉山杀人的?”

    “警察同志,话可不能乱说,我是造谣了,可我真没让他杀人啊。”

    “是吗?”陆鸣眯了眯眼,“那他是怎么知道谣言的?”

    “这我哪知道,反正不是我说的……就这事,你们还得仔细查查,就说那个潘雅丽,她接个孩子,天天穿个短裙,听说原来还是学跳舞的,我跟她搭话,她也不理我,就整天跟那个陈建明靠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听说他们还住一个小区……这陈建明也不是啥好人,整天喝酒,老婆受不了他,早就跟人跑了,潘雅丽也差不多,男人整天不着家,你就说,就他们俩——”

    这话还没说完,一只玻璃水杯飞了过来,紧贴着他的头皮,碎在后面的墙上……

    陆鸣愣住了,张万强也愣住了,回过头,看了看地上水杯,忽然扯着嗓子鬼叫了起来:

    “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老邢指着他的脸,骂了句脏话,握紧拳头跳了过去……幸亏民警来得快,死死按住了他,否则后果……陆鸣真的很难想象。

    做完笔录,陆鸣从审讯室出来,看到老邢站在院子里,紧靠着一棵树,手里夹着一支烟……

    听见脚步声,老邢回过头,“审完了?”

    “嗯。”

    “他为什么要自首……说了吗?”

    陆鸣摇摇头,“估计……是温言……”

    老邢笑了一下,把烟头扔在脚下,重重一踩,“我想也是。”

    说完,他转过头,也没跟派出所的人打招呼,自顾自地往前走……

    陆鸣看了看他的背影,腰是弯的,背是驼的,头是低下的,影子跟眼神一样,一片幽茏……他已经不像刑警队长了,这幅姿态,完全是一个罪人。

    陆鸣心下一痛,有些茫然,又有些怕……说不清楚的怕。

    ·

    春节前的黄昏,雪刚停,天色阴翳,老邢提前退休了。

    大约一个礼拜前,国家监委公开了对闵国豪调查的消息,尽管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但他清楚,走到这步,说明高层有了态度,监委有了证据,已经难以翻身了。

    一开始,他没想退休,想的是辞职,拿着辞职申请去找老吕……老吕打开文件,看了一眼,直接塞了回去,丢给了他。

    “你批啊。”他说。

    老吕摇摇头,“不是我不批,最起码,你先问问顾晚星的意见……她要是同意,我就批。”

    老邢知道,这是刁难,是在故意整他,也是在保护他,但这话有理,从老吕的办公室出来,他就给顾晚星打了电话。

    关于张万强造谣的事,他已经跟邢甜甜说了,让刑甜甜告诉她……他不敢当面说,觉得丢人,也怕听她的抱怨……他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孬种。

    电话很快接通了,顾晚星依旧很客气,一口一个“叔”,就跟没事人一样。

    他的眼睛酸了一下,说,“闺女,别叫叔了,我不配。”

    这种对话,电话那头显然也没料到……经过短暂的停顿,顾晚星又开了口,语气清脆,添了几分诚恳:

    “叔,是人都会犯错,但不等于犯了错,就不是好人了……我去过那么多趟公安局,每一次您都在忙……从早忙到晚,连饭也顾不上……前两天,甜甜也来找我,说要辞职,自己没脸再干下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觉得,既然人都会犯错,那好人犯了错,是不是应该多给一次机会。”

    “闺女,都是我的错,跟她没关系……她不该辞职。”

    “我知道,我好说歹说,现在她愿意留下来,可您又这么说……”

    “我是警察,跟她不一样……当警察,就应该发现真相,这是职责,是我没干好,如果当年我能再仔细一点,把所有事情都查清楚,至少你在学校能好过点——”

    “不,您这么想不对!不管您查出来,还是查不出来,其实结果都一样——就算我妈不是潘金莲,我爸也是杀人犯……说到底,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就活该被人欺负。法律或许不是这么写的,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叔,您听我一句话:这辈子,我遇见过很多警察,有好的,也有坏的,但大部分是好的,可是,就算是最好的那部分,也没有一个人因为害怕我被人欺负,冒着雪来学校找我,更没有一个人听见有人喊我潘金莲,上去就给人一巴掌……当时您还说,在学校里受了欺负,老师不管我,您管我,您能吃馒头,绝不让我吃窝头……这些话,我都记着呢……一直都记着呢……”

    她话还没说完,老邢的眼眶已经噙满了泪水……他不得不把手机放下,使劲擦了擦眼……

    这通那话打完,他终于释然了,撕了辞职报告,重新写了病退申请。

    申请批准的当天晚上,他穿好警服,下了楼,准备去吃晚饭。

    出了市局的门,左拐,有一条商业街……平时工作太忙,仔细想想,就算是这条街,他也难得走几次……一路上,他边走边想,想以后的事情……城市太喧闹,太复杂,他呆够了,想回老家……回去种种菜,钓钓鱼,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想养条狗……最好是德牧。

    他喜欢德牧,长毛,高冷,忠诚……跟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狗愿意的话,他还想养只猫……养什么猫呢,他暂时没想好……外国的,本土的,应该都行,但是有一条——一定要温顺,不能欺负狗。

    因为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人欺负人。

    这是一条窄路,两侧种满了冬青,还有一排法国梧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路还没走完,他对未来的规划已经越来越清晰。

    过了一个路口,旁边有一个天桥,他走了上去,路对面,桥下新开了一家书店,门口贴红,地上还铺着红毯……下了台阶,他站在店门口,抬头看了看,门脸装修得不错,古色古香,门楣正中还挂着一块木匾,雕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孔夫子书店。

    无由地,他眼前忽然掠过一张哭泣的脸……

    他站在原地,一阵愕然……那不是顾晚星的脸,而是年轻的,顾加衣的脸。

    年纪大了,回忆就像一台失重的列车,他站着想了很久,最后才想明白这张脸的出处。那是十多年前,自己最后一次去找她,当时她还没改名,正坐在商场的化妆间里,戴着耳机,低头看一本书……

    恍神间,店主从里间走了出来,托了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礼貌地问,“你好,想买什么书?”

    老刑看了看眼前的中年女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金庸的……有吗?”

    “嗯,有,哪一本?”

    老邢埋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说,“《白马啸西风》。”

    女人愣了一下,“挺冷门的……你确定要吗,我得找找。”

    老邢笑笑,“你找吧,找到就要。”

    女人应了一声,转身回去,走到里间的一个角落,在一堆发黄的书卷里找了许久,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递给老邢,“这书被人拆过,您看行吗?”

    老邢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外面稍旧,但里面几乎是全新的,不光有《白马啸西风》,还有《雪山飞狐》,属于合订本。

    他点点头,“多少钱?”

    女人瞟了一眼定价,“打个折,收您十五。”

    老邢也没啰嗦,扫了码,拿着书往回走,路过一家馄饨店,进去点了一碗全家福,吃完就回了局里。等到了办公室,把书放在桌子上,跟如山卷宗堆在一起,他用手摸了摸,忽然笑了……

    为什么要买书呢,他实在找不到理由,感觉就是事赶事,他就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等回过头来,发现钱已经付完了。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到底为什么要买书呢,他已经十几年,二十年没看过书了……仔细想想,如果硬要找一些动机,可能人都是有窥私欲的,或者说好奇心,这跟年龄无关,到了他这个岁数,可能还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一部《白马啸西风》,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他点了一支烟,又给自己泡了一杯铁观音,拿起泛黄的书卷,打开台灯,从扉页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这部小说很短,也没什么名气,内容完全谈不上精彩,不到三个小时,他就看到了末尾处,刚才的疑问还是没有得到解答……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那天她看的根本不是这本……当然,他也知道,她是不喜欢金庸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更喜欢三毛,或者张爱玲,她是因为陈江才看的金庸……或许那天她的泪,根本不是为金庸而流的,而是中间想起某件事,让她忽然伤了心……

    既然已经看到了结尾,他索性又点了一支烟,翻了翻剩下的两页……不过几分钟,他就看到了最后……本以为毫无收获,没想到,结尾的百余字,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地攫住了他的眼睛……

    在整部小说的结尾,金庸这样写道: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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