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里只余林渊与太子相对而坐。

    才下过雨,湖面上笼罩着薄薄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微风掠过水面,送来丝丝轻寒。绕湖栽种的小草青碧,柳芽嫩黄,光是看着,身心都觉轻盈起来。

    林渊这些年来独自支撑家庭,与外男打交道的次数很多,可那是为生活奔波,心底清明坦荡。现下怀着异样念头,可就有些局促不安了。

    她无心赏春,面上镇定,心里咚咚直跳,双手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发觉手心已经微微汗湿,暗骂自己没出息。

    为着今日会面,她昨夜甚至临时抱佛脚,在池非满墙的藏书里苦苦找寻,想要扒拉出些风月桥段学习一番,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获得男子好感。奈何池非是个老学究,尽是些史书古籍,正经得让人生气。

    直熬得头都发晕,才看到一段品评女子的话: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

    登时如获至宝,可是这媚态怎样得来,可就全无章法了。又往下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只提到一句眉眼需含万种风情。

    林渊不由气馁,抓过镜子左看右看,眼睛转了几转,何谈万种风情,简直有些像出鬼点子的滑稽模样,大为泄气,索性倒头睡了。

    这会子上了沙场,只能是尽人事以听天命了。

    她给自己打气,并不是非得爬到太子床上才能达成目的。此次若是能够帮太子大忙,又有池家这一层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候跟他提妹妹的事情。堂堂一国太子,总比她的手长些。

    说到底,他才是皇宫未来的主子。这样一想,心里便安定下来。

    太子一如昨日谦恭有礼,寒暄客套几句,便拿出一叠书画递给林渊,笑道:“这些是我搜集的,历朝历代大家们的贺寿名画,林姑娘可作参考,看能否从中寻到灵感。”

    林渊接过来仔细翻阅,无非是些仙猴献桃、灵芝祥云、鹤鸣九霄、松鹤延年等祥瑞,并无特别新奇之处。

    太子见她粗浅看过便丢下,神色有些凝重,问道:“林姑娘对这些画作都不满意么?”

    “岂敢岂敢,这些都是大家手笔,论画技自然是一流的,只是,”林渊沉吟片刻说道,“不知殿下除了木雕之外,是否还备有其他贺礼?”

    太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为了能送出一份合乎皇上心意的礼物,我已经多日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确实预备了各色各样的,若鱼还帮我购置了一整套的生肖木雕,只是我仍觉不够满意。”

    “其它贺礼,可否劳烦殿下简略说一下?”

    “有三尺多高的红珊瑚,芙蓉石茶碗,纯金雕龙壶……”太子说着,见林渊微微摇头,便停了下来,“林姑娘觉得不妥么?”

    林渊起身说道:“民女所有,不过是雕虫小技,既有幸蒙殿下看重,必然要竭尽全力。故而有话就直说了,若是有冒犯之处,请殿下多多见谅。”

    太子连连摇手:“林姑娘安坐,我待你如太傅和若鱼一般,不必客套,有话请讲当面。”

    林渊便指着那些画说道:“古来今往,贺寿无外乎这些内容,殿下能想到,别人亦能。送去出不了错,却也很难让人印象深刻。”

    这话一出,太子便如遇知音,拍着桌子说道:“姑娘所言极是,我正是为这个烦恼,请姑娘不吝赐教。”

    林渊抿嘴一笑:“赐教说不上,只是我娘生前说过一些送礼的看法,深得我心。她说,送礼若论新奇,论价格,攀比起来是永无止境的。奇中有更奇,贵中有更贵。送者费尽心力财力,对于受者,不过是是兴奋一两日就抛之脑后了。关键之处在于特别二字,要送到人心坎儿里去,让他一看到礼物便心潮涌动。”

    见太子听得全神贯注,她顿了一顿,还是直喇喇地说了出来:“民女斗胆请问一句,皇上与太子之间,是否有什么特别不同于其他人的经历?”

    太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底涌现出无限落寞的神色。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林渊临湖而立,缓缓说道:“林姑娘这句话,真戳到我心里了。”

    “我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前面两个哥哥都是玉雪聪明的,可惜早早夭折了。父皇最伤心的时候,我来了。是以自小便俘获了全部宠爱,父皇只要得空便会陪我,就如平民百姓家的父子一样。若遇烦心困扰之事,他总是耐心地听我说,手把手教我如何解决。那时候,我们父子之间,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便哽住了。

    林澜没出事之前,林渊远在岭南,真正是山高皇帝远,丝毫不关心朝政。这一路上打听得多了,才对朝中之事有所了解。

    皇上初登基时,亦是可载入史册的明君。先后派兵出征平定东南和西北,将蠢蠢欲动的藩属国治理得服服帖帖。

    他任贤任能,施政仁义,在位这些年百姓安居乐业,经济繁荣,真个是四海晏然万物得所,大有盛世之景况。

    可大凡人有所成就,便易生出骄矜自恋之心,皇上自觉劳苦功高,可以松口气了。

    他一露行迹不打紧,身边紧盯时机的宦官们就一拥而上。尤以郭粿为甚,直使出浑身解数,将皇上吹得功过三皇德高五帝,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享乐之事物全捧过来讨皇上欢心。

    皇上尝到甜头之后,愈发自拔不能,对郭粿的宠信日深,竟到了一时一刻也离不得的地步。

    郭粿平步青云,胆子随着权势迅速膨胀。皇上的信赖已经无法让其满足,他的手先伸到后宫之中,嫔妃们得宠失意全在郭粿唇齿之间,只得想着法子讨好他,一时间钱财珍宝如水流入郭粿的腰包。

    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紧接着他便顺势而为将手伸向朝堂,干涉朝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但凡有人敢提出质疑劝谏,都会被郭粿一党以维护皇权之名,添油加醋,扣上藐视天威的帽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渐渐地,朝中良臣愈少,奸佞愈多,而身居高位者,居然有半数出于郭粿门下。

    太子心惊,只能暗中不断保护安抚被贬忠臣,拉拢人心,为求自保,面上始终与郭粿客客气气。

    可郭粿权力渐成滔天之势,眼线众多,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他。郭党与太子党私下早就如同水火,两不相容。

    有郭粿横在中间,太子与皇上之间的嫌隙也越来越深。从前何等父子情切,如今竟比陌生人还不如。

    那时只是道听途说,现下瞧着太子一身失意,林渊私下忖度,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的真实境况,只怕比传说的要严重许多。

    太子仰头看着天色,似是掩饰泪意,他回头无奈一笑:“说起来,太傅和若鱼也都因我受了不少连累。”

    林渊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太子不必伤怀。纵然百姓之家的父子骨肉,亦不可能完全和睦,何况还有有心人挑拨离间。民女闲来看些史书消遣,起初见忠良被宵小陷害,只是满心气愤。搁下书细细思量,这跟他们太过刚正也不无关系。自然,不是说君子不好,都要学小人,只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小人能获得天子信赖,手腕倒是值得一学。”

    太子有些惊异,笑道:“愿闻其详。”

    林渊鼓足勇气说下去:“天子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莫说朝臣百姓,就是子女,只怕也是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要以陪伴时长衡量感情,可以说,天下没有比宦官更亲近皇上的人了。朝夕相处,嘘寒问暖,再如郭粿一般善揣圣心,怎能怪皇上信赖于他?”

    “这张感情牌,他们可以打,殿下与皇上是血缘父子,又是失去两个孩子后获得的至宝,分量非同小可,缘何不肯用呢?”

    太子迟疑:“你的意思是……”

    “据民女私心想着,郭粿他们挑拨得厉害,殿下在皇上面前就愈发恭谨小心。恭谨过头,便成了疏离。久而久之,父子亲情可就让步于君臣关系了,会让皇上愈发觉出宦官亲近来。”

    “万寿节贺礼,太子倘使像郭粿等人一般,只管向享乐一方面去动脑筋,无法打动皇上不说,经郭粿挑拨,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反而让皇上以为,在太子心里,他就是贪图享乐的无道之君。”

    这话一出,太子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急切问道:“依姑娘之意,该当何如?”

    林渊不答,拿起画笔在纸上勾勒起来。

    不多会儿,画纸上便现出一对父子的轮廓来。他们骑在马上,父亲高大的身躯将孩子笼罩在怀里,正握着孩子的小手拉开弓箭。而孩子,则偏头注视着父亲的侧脸,满目崇拜。

    待她搁下画笔,太子两眼蓄满泪水,他站起来对着林渊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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