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渊醒来,便听闻太子在早朝上宣布,总管太监郭粿随驾出征,赤胆忠心以身殉国。浩气英风,足为后来者模范。特追封其为左武卫上将军,以国公礼厚葬之。

    林渊不禁冷笑,郭粿一介宦官,平生有何作为?整日忙于谄媚阿谀之事,结党营私祸害百姓的宵小之徒,只因死前护驾有功,便将昔日罪恶悉数洗去。

    这也罢了,如今竟成了万人敬仰的先烈。照这势头闹下去,将来专门修个郭粿祠来纪念,只怕也不足奇。

    太子此举固然是因势所逼,一面要顾及皇上心意,一面须稳住郭党之心。可想起多少忠贞为国的无名将士,埋骨边疆无人问津,便觉得齿冷心寒。

    大长公主立于廊下,她早起向来爱逗弄鹦鹉解闷儿,这会儿却只管瞧着宫檐怔怔出神。

    见林渊出来,勉强一笑。

    林渊虽看出她面露忧色,但人家既不肯说,她便也不问,只找些有的没的来说。

    过了好一会儿,大长公主方才喃喃说道:“战事兴许快结束了。”

    林渊乍然一听,不由得喜上眉梢,瞧着大长公主的模样却不像是欢喜,便压下笑容问道:“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郭公公的事儿,不曾听说战事要停。”

    大长公主心事重重叹了口气,坐下来低语:“大雎国的国君伤重而亡。”

    林渊脑子转了两转才反应过来,这位国君,便是大长公主的女婿了。方才的欢喜,当真是不合时宜,便讷讷问道:“那王后……”

    “阿渊,你听过我的故事么?”

    林渊摇摇头。

    “我十六岁那年,与定国将军之子定下婚事。那人儿我偷偷瞧过,模样性情都是好的,颇为期待。谁知离大婚只馀三个月,他却突然暴病身亡。我就成了人们口中的望门寡。名声不好,皇帝的女儿也愁嫁。”

    “到了二十一岁这一年,奉皇上之命,背负和亲的使命嫁给朱波国国君,先后生了女儿和儿子。原以为终生不孤了,做梦也想不到,四十三岁那年,朱波发生内讧,夫死子丧。而女儿业已远嫁大雎。我万念俱灰之下,才想到回归故土。”

    “我那可怜的女儿,年少时亦曾定下一门婚事,对方从马背上摔下身亡。而后嫁给大雎国国王。今年也正好是四十三岁……”

    “这些年,命硬、克夫、克子、不祥……这些字眼,我真真是听够了。别看我地位尊崇好似有无上荣光,人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议论,可这些话会从他们的眼睛里飘出来。我常常独自祈求上天,将所有磨难都降于我身,我什么都受得住,但求放过我的女儿。命运何以如此捉弄人,我们母女连遭劫的年岁都一模一样……”

    大长公主说着,眼里噙满了眼泪,虽没有哭出声,可肩膀不住地耸动着,可以想见她内心的悲愤难忍。

    林渊默默听着,亦为这对母女的坎坷命运唏嘘不已。

    待大长公主平静些,她忽又想起一事来,小心翼翼问道:“军中大事,您怎会知晓得如此详细?我只恍惚听了一句,说是有一个国家的国君受了伤,后事都还不知。”

    “军中之事,一举一动关乎大计,太子如何能尽数说出?再说,这些消息,是若鱼在前方打听清楚,密信说与我听的,你们不知,也属正常。”

    面对林渊讶异的眼神,大长公主微微一笑,尽是苦涩。

    “据我所知,太子殿下对若鱼的来往信件,监视得很密切,这封信……”

    大长公主说道:“你随我来。”

    她走到内室,打开一个妆奁盒子,里面有一颗圆滚滚的橘红色珠子,约莫如男子的大拇指肚那般大小,纹路像火焰一般甚是艳丽。饶是这些年见多识广,林渊也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珠子。

    “这是朱波国特有的一种螺产的珠子,因颜色与火焰仿佛,命名为赤焰珠,十分稀有,倾国之力未必能找出十颗来。当年国君得了六颗,都赏赐给我了。女儿出嫁我赠予她两颗,在战乱中丢失两颗,仅存的两颗,一个在我这儿,一个在若鱼那儿。”

    林渊闻所未闻,想不明白这珠子与信笺有什么关系。出于好奇,她拿着赤焰珠翻来覆去地看,见上面有刀子刮过的痕迹,诧异道:“这可把我难住了,终不成一个珠子,还能拿来写信不成?”

    大长公主取出来一封信说道:“你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雪白光滑的纸上,一个墨点也无。

    她笑了笑,拿过旁边的蜜桔,将果肉攥在手心,蜜色汁液溅了满纸,再看时,却瞧见那上面隐隐约约透出字迹来了。

    “其实用柠檬汁是最好的,可眼下没有,我就顺手用橘子了。”

    大长公主说着,握着橘肉的手挪到信纸最下方,上面立刻显现出一行字来:请代问阿川安好。

    正是池野的字。而这个阿川,林渊一下子猜出来,正是代指阿渊。

    林渊立刻觉得那橘子汁仿佛溅入眼睛里来了,又酸又涩。

    大长公主拿帕子沾着清水拂去汁液,字迹如变戏法一般,顿时消失不见了。

    “赤焰珠刮下来一些粉末,混入墨鱼汁里,便可有隐去字迹之功效。我当初叮咛过若鱼,给你写信亦可用此法,不知他是太见外,不好意思为自己的事动用这颗珠子,还是担心万一泄密会影响到你,总是在信笺最后问一句,连名字都不肯写全。”

    “您既然担心女儿,何不用此法给她去一封信?若鱼想来有法子捎过去。”林渊岔开话题问道。

    “算了,请他打听消息,已是将他置于艰险之中。倘或有个万一,叫人给他扣上私通外敌的恶名,我这一辈子良心何安?”

    说到这里,两人脸上都现出沉重之色,屋里一时又沉寂下去。

    过了十余日,郭粿灵柩回京。

    太子又另下一道命令,说郭粿乃有功之臣,在京官员须携家眷前去郭宅吊唁,以示敬重,亦可为子女们树立榜样。

    竹青嘟囔道:“干了那么多坏事,一死成就身后名,好家伙,这也真死得值得了。”

    林渊想到那日偷听到的谈话,只觉得忧心。

    太子此举,不知道的,只会觉得他是顺从皇上心意,成全郭粿荣光。可平白要求官员们携带家眷前去,却是有些牵强,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另有图谋。

    眼下出不去宫,也无法将此消息传递。倘或让人传话,又恐旁生枝节,急得她吃睡不香。

    可巧郭粿葬仪前一日,太子来邀她一道去吊唁。林渊心下大喜,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支支吾吾推脱。

    太子劝了又劝,她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太子前脚刚走,舞阳公主就来了,她歉疚说道:“虽然我说过,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情,可是看着哥哥利用太子之位,处处宣示主权,便觉得对若鱼十分不公平。”

    林渊冲动得差点想将听到的话统统说给她听,好叫公主心里也能有个防备。可亲疏远近她还是分得清的,再说知道了又能如何?胳膊扭得过大腿么?

    她终究是忍住了,只笑着说道:“公主为我所做的,已经很多很多了,我无以为报。将来或侥幸能为公主所用之处,请公主明示。”

    公主摇摇头,神色落寞:“郭粿之事如此处理,我也越来越看不懂我这个哥哥了。我问了他,他说是为了稳定郭党心思,巩固朝政。你说,将来我这个妹妹,会不会也是他稳固权力的一枚棋子?”

    林渊不知道说什么好,冰雪聪明的女子,她有什么不知道的。苍白无力的安慰说出来,是对她的敷衍。

    两人对坐许久,方才散去。

    次日,林渊早早就随了太子车驾出宫。

    从皇城西角门出来,拐上两条街,就到了郭家。这位置可算是京城里的寸土寸金之地,占地十二三亩。前面是宴饮会友办公之所,后院则是住所。一个布置精巧的园林从中隔开,既能享受江南风光,又可隐蔽内宅,实为良宅。

    而这所宅子,若低于十五万两白银,绝无可能拿下。

    郭粿不过一个太监,住处规模堪堪与王府比肩。这些年受宠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人走茶凉,此时天大的哀荣,也都只是身后事,与生前的煊赫一对比,更令人油然而生今非昔比之叹。

    林渊冷眼瞧着,原先支持郭粿之人,现下在灵前亦表现得恭谨有余,哀伤不足。见太子到来,更是恨不能行了礼就走,好与郭粿彻底撇清关系。

    赵无咎穿着孝衣,便是不哭也带着三分哀切。来往面带戚容者,多为郭家人。而最为伤心的,要数郭粿的侄女郭杏儿了。她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一手抚着小腹,跪在灵前哭得哀哀切切,令人为之动容。

    林渊面上沉静,心里着急,眼光不住地射向人群,可是别说池家人了,连一个相熟的也不曾看见。

    太子说了些场面话之后,便要离去,她更是急得无可如何,钻破脑袋想找个借口延误一会儿,此时忽然瞥见有两个半大孩子钻出人群,恭恭敬敬地跟太子行礼。

    林渊定睛一瞧,正是池漾和池咏,顿时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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