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拉掀开毯子的一角，让落地灯昏暗的光线打在伊梵面上。灯光照映之下，那两道泪痕尤为明显。
葆拉像是有心要岔开她的情绪似的，装作没看见她发红的眼圈，反而把自己绑着的的头发散下来给她看，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我新换的头发。看出不一样了没有？”
没错。头发。新换的。
在伊梵沉睡的一百年里，世界发生了无数场如潮般不绝的智能革命，技术一代一代地更新，人们对头发的开发也终于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假发如今已被研发了全自动嵌入技术，可以任个人喜好随意购买更换，具体使用了什么原理、什么仪器，伊梵没有深入了解过；尽管葆拉极力推荐她试试，她也对这些怪异的新技术敬而远之。总之，她只知道换后2小时内不可做大幅度活动，待头发与头皮完全契合后，就如同自然生长的头发一样。使用者可以随意跑跳，牢固异常，不用担心伤发脱发，也不需要频繁清洗——甚至有人专门购买日抛款的，完全当作一次性产品来用。
伊梵抬眼看着葆拉，见她如今生长着的是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打理得很有层次，如同酿在深秋的浓郁的葡萄酒，让伊梵不由想起和她在酒庄的初遇。那天她们看上了同一个橱窗里的红酒。
落地灯的灯光柔和地照下来，落在她如水般流动的长发上，衬得她比平日性若烈火的样子更亲和了一点。伊梵知道她在有意回避那些令自己不快的话题，心里也很领她的情，于是勉力笑了一下，说：“还是在温彻里的铺子换的？”
“不错，可这次不大一样。”
“那我倒要向你请教了。”
“这是一个快死了的女人的头发。”
伊梵愣了一下，掀开盖住自己半张脸的毯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她重复一遍，“这是活人的头发？”
葆拉笑眯眯地说：“请你不要觉得稀奇。我前几天出门，见街边有个女人病得要死，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上，本觉得晦气，要打道回来。可她的头发真是很漂亮，我便问她的头发卖不卖。”
“她答应了？”
“她咽气了。”
“......”
伊梵突然不想追问后续发生了什么了。她翻过身去，脸正对上卧室墙上挂着的巨大青灰色油画。这里是葆拉的房间，她除爱品酒以外，也爱画画，这一幅自然也是葆拉的得意作。画面中央是一只身躯异常庞大的象，作为绝对的主体，它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姿势屹立着，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画布。象眼小而空洞，目光无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莫名给了伊梵一种它在透过画框凝视自己的不适感，令她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就像是......两个默默监视着她的针孔摄像头。
伊梵扯了扯身上的毯子，把脸埋进枕头，不欲再看，可那对眼睛却一直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好在葆拉很快地同她搭上话了，“所以你今晚就在我这歇下，不回去了？”
伊梵微微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真是吃了一惊，”葆拉一只手支在床上，也躺到她身侧，“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昏了头，说什么也会天天同他黏在一处的，哪里还会造访我呢？”
“我为他做了退让，这话不假，”伊梵闷闷地说，“可我渐渐地也在想，我究竟该把他视作什么呢？撇开我们混乱的伦理关系不谈，难道我不应该先是他的买主，其次才是他的恋人吗？”
葆拉从前一直痛心于伊梵在这段恋情中的古板和不知变通，如今兀地听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感到真是十分难得，奇道：“没想到你们吵的一架，竟还有这样的功用。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真实想法，就得允许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不管他多么可怜，或是对你多么热心，也不应该获得你过分的抬举。”
“买仿生人当恋人在我们这时候可是个潮流，可并没有法规要求必须对你的仿生人一心一意。由你购置，便是你的财产。你要如何处置，对他付之什么样的感情，想在家里添置什么东西，他都无权干涉。既然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此生也就没法子和这些钢铁怪物共情了。说穿了，仿生恋人不过是情感模拟的产物，喜怒嗔痴，也不过是由代码编织；你要真把这些流于表面的情绪当真，可就太遭蒙蔽了。非但人家会笑话你，你自己也会感到不像话的。”
伊梵翻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说，你觉得我太天真啦？”
面对她灼灼的眼光，葆拉点了点她的眉心，“我早就说了，你干吗老这么顾虑他的感受呢？难不成你真拿他当成一个真人看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坚持我一贯的主张：人不可能对一个冷冰冰的死物有爱情。你估计是叫自己的心给混淆啦，实际你待他也许只是对猫儿狗儿的感情。”
伊梵移开视线，不置可否。
她当然知道和自己日夜相对的只是个冰冷的机械，也自认为并不和街上那些沸沸扬扬的仿生主义者一样打心眼里把它们当作人一样看待。
怪只怪她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几乎是断层的。
刚从冬眠舱里爬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几乎大变样了。外界的样子完全与她的认知不符，一段时间内甚至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惑。到处飞着的圆形飞行器是什么？为什么天空总这样灰蒙蒙的？那些林立的大厦为什么能建得高耸入云？为什么居住区被分为了地上地下两层？那一群高喊着她根本没听说过的主义的极端分子为什么这样愤怒？为什么道边生长的花草全都是人造的假植物？
为什么每个城市上空都悬着一个静止的太阳？
处在这样一个技术发展的洪流中，她被冲击得晕晕乎乎，明明身处到处泛着金属冷光的新世界，思想却仍处在一个世纪以前。这个时代的仿生技术实在太过逼真，以至于很多时候面对着涅什，她潜意识里会把眼前人划分为她的同胞，自然也会不知不觉地付以对待人的态度；但在俯视着家里那只小巧的圆形扫地机器人时，她却只会关心它的能源是否足以续航。
“要是涅什能够让我一看上去就明显区别于真人，我想情况就会好得多了，”她暗想。
葆拉见她一双绿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墨发毛躁躁乱散散地披散在白床单上，心里想起夜间屋顶上跑跑跳跳的黑猫，好笑道：“请你想想通吧。我可见不得你的心神老被他牵扯了。”
“你刚才这番掏心掏肺的话，真叫我明白过来了。我又要下定决心了，”伊梵支起上半身，注视着葆拉的眼睛，坚定地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会对他冷冷的——至少别像往常那样热忱。因为这正是我要留出精力好好思考我和他关系的一段时间。等我拿定主意后，会来告诉你的。”
“要是你诚心要反思反思，那就再好不过，”葆拉笑笑，“但愿他不会使什么伎俩再搅乱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每当我们两个在一处时，他的目光简直就像刀子。我甚至疑心他要把我剐了。”
“要是你和他相处一阵子，就绝不会再这样说。”伊梵摇了摇头，“他会知道你待我有多好，之后就会对你和和气气了。”
“天真的小黑猫！”葆拉一下子倒在床上，头发和她的交织在一起，“死物他尚且不愿迎到家里，生怕分了你心神的战战兢兢，何况我活人？”
“他知道你已经有了戈弗雷......”
“打住，”葆拉止住她的话，笑吟吟地看着她，“戈弗雷只是明面上的。况且......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卡那么死呀。”
伊梵愣愣地同她对视，不知怎么回复，搜肠刮肚半天，好半晌才说：“那你卡死一点呀。”
葆拉笑道：“我......”
她话音未落，伊梵突然感到头猝然发疼，好像被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刺着，泛起的疼痛让她短促地叫了一声，猛的蜷起身扶住额头。葆拉脸色变了一变，忙坐起身，问道：“你怎么？”
说起来倒很奇怪，这阵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伊梵缓了一会儿，已渐渐地回过神来，轻声道：“没关系，我最近老是这样，头疼胸闷。可能是冬眠眠的吧。”
葆拉回想回想，问道：“你刚才和我说，你去卡罗塞特的时候途经了十三城，是不是？”
“正是。”
闻言，葆拉立刻忧心忡忡地说道：“那么，你的病根就很明晰啦。”
“这话怎么讲？”
"肯定是你路过了十三城的缘故，呼吸过那里空气的人回来后没有好过的。"
"这关呼吸什么事？”
葆拉的表情变得很意外，"你不知道？"她抚上她的前额说道，"你醒了快一年，却没个知心好友给你解释！”
"十三城是座结着铁锈的城市。市民们靠拣拾卡罗塞特废弃的机器边角料过活——你知不知道卢牙河？"葆拉伸出手比划了一个长度，"卢牙河是一条途经许多城市的长河，卡罗塞特这种机械大城每年会产出许多因生产故障而无法被回收利用的废弃零件，方便起见，它们往往都是要被倾到那条河里的——你是在惊讶吗？这有什么？反正只是一堆合金而已，漂着漂着也会沉底，只要卢牙河明面上还好好的，就不会有人多事来管。不过十三城的人总爱守在河边捞东西，我真受不了！"
葆拉紧皱着眉头，几乎是在以一种长久积攒的怨怼说话了，“请你想想吧——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卢牙河面波光粼粼，风景和丽而可爱，这本该是一幅多好的画图！可你一旦记起来此时在河尾也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打捞一堆生了锈的铁件时，你的心情就绝不会像之前那样舒畅了。”
伊梵的胸口显然更闷了。她不知道接什么话，只从面前人的情绪里意识到她现在理应表示一些同情。
于是她惋惜道："呀！......"
葆拉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痛斥他们的话，说什么"不讲卫生""不体面"之类的话。终于等她讲得口渴了，戈弗雷才体贴地从屋外开门进来，送来两杯水。葆拉背过身喝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说："我讲了一通，对吧？可我还没讲到空气的事呢。”
已见识过太多魔幻的伊梵无言一会儿，道：“你该不会要说，你们现在已经能操控空气了吧？”
葆拉晃了晃她的耳环，笑嘻嘻道：“正是。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可我真的只是忘了——你知道，空气是无形的，所以大伙常常忽视它。我也不例外。”
智能机械发展工潮一发不可收拾，尽管反对之声不在少数，这股劲头非但不受打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智能机械的地基上腾起一座座空中楼阁，大规模的开采使资源急遽枯竭，于是人们将目光投向生产人造资源。在一步步压缩的过程中，能量的品质被层层削减，可用能源的紧张曾一度引起群众的恐慌。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过上真正公平公正的好日子，国会采取了一个精妙绝伦的方案。
征税。
以城市为单位，各市统计出市民的意向，根据统计结果决定该市的征税计划。空气质量差的城市，可以申请在城市各处安装大型的滤气装置，抽滤净化一定范围内的空气；阴湿苦寒的城市，可以申请下批小型人造太阳，提供足以保证农作物生长的能量。每项工程都对应着高昂的税收，由全体市民共同承担。政令一出，举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人人都为自己能有机会显出与别的城市的人不同而喜悦，国会的官方账号几乎被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淹没。
交不起税的人由于没交网税而无法评论。
伊梵虚弱地笑了笑。她是真心觉得此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才发笑。不过自从她从冬眠舱醒过来，听到见到的新奇事也很多了，眼下这桩也不过又是其一。
“因为他们几乎什么项目也没有申请，什么税也不缴，因此十三城的空气一直弥漫着铁锈的味道。怪异吧？”葆拉眨了眨眼，“非得跟别的城市格格不入！这正是为什么我劝你离这地方远点的原因。”
很显然，伊梵记忆中那个热情和蔼的城市，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风评不太好。
说来说去，又绕回起先的话题。葆拉打了个哈欠，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总之，你就晾涅什几天吧。这会对你的心情有好处的，也会使你不受人家的笑话。”
又夜话半宿，葆拉终于挡不住睡意，一撂胳膊就睡了过去。伊梵静静地躺在柔软的床上，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她回想着葆拉的话，心想：也许她醒得不是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太怪异了，人们狂热又冷酷，难以厘清的交往关系也令她头疼。在这一次谈话之后，她更坚定了要维护自己和涅什之间不平等的地位的想法。仅仅因为这样会减轻她的许多烦恼——但这还不够吗？
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伊梵早早起床，同葆拉告了别，便抓起手提包向家走。刚到门前，还未进到身份识别镜头可及的范围内，门突然自动开启。伊梵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涅什打了个远照面。
涅什默默地注视着她，周身只亮着几盏发着黄色暖光的灯。此时天刚破晓，加上温彻里头顶上常年灰蒙蒙的天空，伊梵视线不大清楚，只能依稀看见一个瘦削高挑的蒙蒙的影子立在玄关处一动不动，脸色模糊不明，往常一直低低束起的黑发如今披散在身后，随吹进室内的风微微掀动着。
两相对视，一言不发。整个世界都蔓延着死一样的寂静。
伊梵心里忽然起了一种猜测——他该不会就这么站了一夜吧？
“那又如何呢？”她迫使自己这样想，“这又不干我的事。”
她脚步僵硬地继续行进，随着离那扇门越来越近，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明晰。她有意无意地往他面上一瞥，见一枚灰蓝色的耳钉静静嵌在他耳垂上，散发着冷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时不时映出微弱的闪光。伊梵心里兀的像是被一根羽毛擦过似的——那是她前几日同他路过橱窗，随口说以后要买给他的情侣耳钉。
她下意识想问问，可话未出口，葆拉的声音又在脑海响起来了——“不管他多么可怜，或是对你多么热心，也不应该获得你过分的抬举。”
伊梵把话咽了回去，默默移开目光。
直到她走近，涅什眼睫突然颤动一下，笑着歪了歪头，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周身那种鬼气森森的阴郁感也兀的柔和下来。涅什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包，笑眼弯弯道：“伊梵，你冷不冷？”
然而伊梵默诵着她的教条，闻言只是警惕地“嗯”了一声，就同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直接进了屋。
没有关心，没有安抚，也没有往常的亲吻。
涅什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旋即转过身跟上她，身后银色大门自动合上，悄无声息。
我知道你们说了什么。
涅什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昏暗灯光下，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
葆拉像是有心要岔开她的情绪似的，装作没看见她发红的眼圈，反而把自己绑着的的头发散下来给她看，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我新换的头发。看出不一样了没有？”
没错。头发。新换的。
在伊梵沉睡的一百年里，世界发生了无数场如潮般不绝的智能革命，技术一代一代地更新，人们对头发的开发也终于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假发如今已被研发了全自动嵌入技术，可以任个人喜好随意购买更换，具体使用了什么原理、什么仪器，伊梵没有深入了解过；尽管葆拉极力推荐她试试，她也对这些怪异的新技术敬而远之。总之，她只知道换后2小时内不可做大幅度活动，待头发与头皮完全契合后，就如同自然生长的头发一样。使用者可以随意跑跳，牢固异常，不用担心伤发脱发，也不需要频繁清洗——甚至有人专门购买日抛款的，完全当作一次性产品来用。
伊梵抬眼看着葆拉，见她如今生长着的是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打理得很有层次，如同酿在深秋的浓郁的葡萄酒，让伊梵不由想起和她在酒庄的初遇。那天她们看上了同一个橱窗里的红酒。
落地灯的灯光柔和地照下来，落在她如水般流动的长发上，衬得她比平日性若烈火的样子更亲和了一点。伊梵知道她在有意回避那些令自己不快的话题，心里也很领她的情，于是勉力笑了一下，说：“还是在温彻里的铺子换的？”
“不错，可这次不大一样。”
“那我倒要向你请教了。”
“这是一个快死了的女人的头发。”
伊梵愣了一下，掀开盖住自己半张脸的毯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她重复一遍，“这是活人的头发？”
葆拉笑眯眯地说：“请你不要觉得稀奇。我前几天出门，见街边有个女人病得要死，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上，本觉得晦气，要打道回来。可她的头发真是很漂亮，我便问她的头发卖不卖。”
“她答应了？”
“她咽气了。”
“......”
伊梵突然不想追问后续发生了什么了。她翻过身去，脸正对上卧室墙上挂着的巨大青灰色油画。这里是葆拉的房间，她除爱品酒以外，也爱画画，这一幅自然也是葆拉的得意作。画面中央是一只身躯异常庞大的象，作为绝对的主体，它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姿势屹立着，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画布。象眼小而空洞，目光无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莫名给了伊梵一种它在透过画框凝视自己的不适感，令她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就像是......两个默默监视着她的针孔摄像头。
伊梵扯了扯身上的毯子，把脸埋进枕头，不欲再看，可那对眼睛却一直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好在葆拉很快地同她搭上话了，“所以你今晚就在我这歇下，不回去了？”
伊梵微微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真是吃了一惊，”葆拉一只手支在床上，也躺到她身侧，“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昏了头，说什么也会天天同他黏在一处的，哪里还会造访我呢？”
“我为他做了退让，这话不假，”伊梵闷闷地说，“可我渐渐地也在想，我究竟该把他视作什么呢？撇开我们混乱的伦理关系不谈，难道我不应该先是他的买主，其次才是他的恋人吗？”
葆拉从前一直痛心于伊梵在这段恋情中的古板和不知变通，如今兀地听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感到真是十分难得，奇道：“没想到你们吵的一架，竟还有这样的功用。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真实想法，就得允许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不管他多么可怜，或是对你多么热心，也不应该获得你过分的抬举。”
“买仿生人当恋人在我们这时候可是个潮流，可并没有法规要求必须对你的仿生人一心一意。由你购置，便是你的财产。你要如何处置，对他付之什么样的感情，想在家里添置什么东西，他都无权干涉。既然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此生也就没法子和这些钢铁怪物共情了。说穿了，仿生恋人不过是情感模拟的产物，喜怒嗔痴，也不过是由代码编织；你要真把这些流于表面的情绪当真，可就太遭蒙蔽了。非但人家会笑话你，你自己也会感到不像话的。”
伊梵翻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说，你觉得我太天真啦？”
面对她灼灼的眼光，葆拉点了点她的眉心，“我早就说了，你干吗老这么顾虑他的感受呢？难不成你真拿他当成一个真人看待？——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坚持我一贯的主张：人不可能对一个冷冰冰的死物有爱情。你估计是叫自己的心给混淆啦，实际你待他也许只是对猫儿狗儿的感情。”
伊梵移开视线，不置可否。
她当然知道和自己日夜相对的只是个冰冷的机械，也自认为并不和街上那些沸沸扬扬的仿生主义者一样打心眼里把它们当作人一样看待。
怪只怪她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几乎是断层的。
刚从冬眠舱里爬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几乎大变样了。外界的样子完全与她的认知不符，一段时间内甚至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惑。到处飞着的圆形飞行器是什么？为什么天空总这样灰蒙蒙的？那些林立的大厦为什么能建得高耸入云？为什么居住区被分为了地上地下两层？那一群高喊着她根本没听说过的主义的极端分子为什么这样愤怒？为什么道边生长的花草全都是人造的假植物？
为什么每个城市上空都悬着一个静止的太阳？
处在这样一个技术发展的洪流中，她被冲击得晕晕乎乎，明明身处到处泛着金属冷光的新世界，思想却仍处在一个世纪以前。这个时代的仿生技术实在太过逼真，以至于很多时候面对着涅什，她潜意识里会把眼前人划分为她的同胞，自然也会不知不觉地付以对待人的态度；但在俯视着家里那只小巧的圆形扫地机器人时，她却只会关心它的能源是否足以续航。
“要是涅什能够让我一看上去就明显区别于真人，我想情况就会好得多了，”她暗想。
葆拉见她一双绿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墨发毛躁躁乱散散地披散在白床单上，心里想起夜间屋顶上跑跑跳跳的黑猫，好笑道：“请你想想通吧。我可见不得你的心神老被他牵扯了。”
“你刚才这番掏心掏肺的话，真叫我明白过来了。我又要下定决心了，”伊梵支起上半身，注视着葆拉的眼睛，坚定地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会对他冷冷的——至少别像往常那样热忱。因为这正是我要留出精力好好思考我和他关系的一段时间。等我拿定主意后，会来告诉你的。”
“要是你诚心要反思反思，那就再好不过，”葆拉笑笑，“但愿他不会使什么伎俩再搅乱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每当我们两个在一处时，他的目光简直就像刀子。我甚至疑心他要把我剐了。”
“要是你和他相处一阵子，就绝不会再这样说。”伊梵摇了摇头，“他会知道你待我有多好，之后就会对你和和气气了。”
“天真的小黑猫！”葆拉一下子倒在床上，头发和她的交织在一起，“死物他尚且不愿迎到家里，生怕分了你心神的战战兢兢，何况我活人？”
“他知道你已经有了戈弗雷......”
“打住，”葆拉止住她的话，笑吟吟地看着她，“戈弗雷只是明面上的。况且......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卡那么死呀。”
伊梵愣愣地同她对视，不知怎么回复，搜肠刮肚半天，好半晌才说：“那你卡死一点呀。”
葆拉笑道：“我......”
她话音未落，伊梵突然感到头猝然发疼，好像被无数细细密密的针刺着，泛起的疼痛让她短促地叫了一声，猛的蜷起身扶住额头。葆拉脸色变了一变，忙坐起身，问道：“你怎么？”
说起来倒很奇怪，这阵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伊梵缓了一会儿，已渐渐地回过神来，轻声道：“没关系，我最近老是这样，头疼胸闷。可能是冬眠眠的吧。”
葆拉回想回想，问道：“你刚才和我说，你去卡罗塞特的时候途经了十三城，是不是？”
“正是。”
闻言，葆拉立刻忧心忡忡地说道：“那么，你的病根就很明晰啦。”
“这话怎么讲？”
"肯定是你路过了十三城的缘故，呼吸过那里空气的人回来后没有好过的。"
"这关呼吸什么事？”
葆拉的表情变得很意外，"你不知道？"她抚上她的前额说道，"你醒了快一年，却没个知心好友给你解释！”
"十三城是座结着铁锈的城市。市民们靠拣拾卡罗塞特废弃的机器边角料过活——你知不知道卢牙河？"葆拉伸出手比划了一个长度，"卢牙河是一条途经许多城市的长河，卡罗塞特这种机械大城每年会产出许多因生产故障而无法被回收利用的废弃零件，方便起见，它们往往都是要被倾到那条河里的——你是在惊讶吗？这有什么？反正只是一堆合金而已，漂着漂着也会沉底，只要卢牙河明面上还好好的，就不会有人多事来管。不过十三城的人总爱守在河边捞东西，我真受不了！"
葆拉紧皱着眉头，几乎是在以一种长久积攒的怨怼说话了，“请你想想吧——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卢牙河面波光粼粼，风景和丽而可爱，这本该是一幅多好的画图！可你一旦记起来此时在河尾也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打捞一堆生了锈的铁件时，你的心情就绝不会像之前那样舒畅了。”
伊梵的胸口显然更闷了。她不知道接什么话，只从面前人的情绪里意识到她现在理应表示一些同情。
于是她惋惜道："呀！......"
葆拉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痛斥他们的话，说什么"不讲卫生""不体面"之类的话。终于等她讲得口渴了，戈弗雷才体贴地从屋外开门进来，送来两杯水。葆拉背过身喝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说："我讲了一通，对吧？可我还没讲到空气的事呢。”
已见识过太多魔幻的伊梵无言一会儿，道：“你该不会要说，你们现在已经能操控空气了吧？”
葆拉晃了晃她的耳环，笑嘻嘻道：“正是。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可我真的只是忘了——你知道，空气是无形的，所以大伙常常忽视它。我也不例外。”
智能机械发展工潮一发不可收拾，尽管反对之声不在少数，这股劲头非但不受打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智能机械的地基上腾起一座座空中楼阁，大规模的开采使资源急遽枯竭，于是人们将目光投向生产人造资源。在一步步压缩的过程中，能量的品质被层层削减，可用能源的紧张曾一度引起群众的恐慌。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过上真正公平公正的好日子，国会采取了一个精妙绝伦的方案。
征税。
以城市为单位，各市统计出市民的意向，根据统计结果决定该市的征税计划。空气质量差的城市，可以申请在城市各处安装大型的滤气装置，抽滤净化一定范围内的空气；阴湿苦寒的城市，可以申请下批小型人造太阳，提供足以保证农作物生长的能量。每项工程都对应着高昂的税收，由全体市民共同承担。政令一出，举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人人都为自己能有机会显出与别的城市的人不同而喜悦，国会的官方账号几乎被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淹没。
交不起税的人由于没交网税而无法评论。
伊梵虚弱地笑了笑。她是真心觉得此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才发笑。不过自从她从冬眠舱醒过来，听到见到的新奇事也很多了，眼下这桩也不过又是其一。
“因为他们几乎什么项目也没有申请，什么税也不缴，因此十三城的空气一直弥漫着铁锈的味道。怪异吧？”葆拉眨了眨眼，“非得跟别的城市格格不入！这正是为什么我劝你离这地方远点的原因。”
很显然，伊梵记忆中那个热情和蔼的城市，在大多数人的眼里风评不太好。
说来说去，又绕回起先的话题。葆拉打了个哈欠，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总之，你就晾涅什几天吧。这会对你的心情有好处的，也会使你不受人家的笑话。”
又夜话半宿，葆拉终于挡不住睡意，一撂胳膊就睡了过去。伊梵静静地躺在柔软的床上，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她回想着葆拉的话，心想：也许她醒得不是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太怪异了，人们狂热又冷酷，难以厘清的交往关系也令她头疼。在这一次谈话之后，她更坚定了要维护自己和涅什之间不平等的地位的想法。仅仅因为这样会减轻她的许多烦恼——但这还不够吗？
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伊梵早早起床，同葆拉告了别，便抓起手提包向家走。刚到门前，还未进到身份识别镜头可及的范围内，门突然自动开启。伊梵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涅什打了个远照面。
涅什默默地注视着她，周身只亮着几盏发着黄色暖光的灯。此时天刚破晓，加上温彻里头顶上常年灰蒙蒙的天空，伊梵视线不大清楚，只能依稀看见一个瘦削高挑的蒙蒙的影子立在玄关处一动不动，脸色模糊不明，往常一直低低束起的黑发如今披散在身后，随吹进室内的风微微掀动着。
两相对视，一言不发。整个世界都蔓延着死一样的寂静。
伊梵心里忽然起了一种猜测——他该不会就这么站了一夜吧？
“那又如何呢？”她迫使自己这样想，“这又不干我的事。”
她脚步僵硬地继续行进，随着离那扇门越来越近，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明晰。她有意无意地往他面上一瞥，见一枚灰蓝色的耳钉静静嵌在他耳垂上，散发着冷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时不时映出微弱的闪光。伊梵心里兀的像是被一根羽毛擦过似的——那是她前几日同他路过橱窗，随口说以后要买给他的情侣耳钉。
她下意识想问问，可话未出口，葆拉的声音又在脑海响起来了——“不管他多么可怜，或是对你多么热心，也不应该获得你过分的抬举。”
伊梵把话咽了回去，默默移开目光。
直到她走近，涅什眼睫突然颤动一下，笑着歪了歪头，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周身那种鬼气森森的阴郁感也兀的柔和下来。涅什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包，笑眼弯弯道：“伊梵，你冷不冷？”
然而伊梵默诵着她的教条，闻言只是警惕地“嗯”了一声，就同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直接进了屋。
没有关心，没有安抚，也没有往常的亲吻。
涅什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旋即转过身跟上她，身后银色大门自动合上，悄无声息。
我知道你们说了什么。
涅什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昏暗灯光下，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