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涅什的突然降临都像是一个噩梦。她在前面快步走,身后的脚步声也在离她五步远的距离有规律地不停响着。

    哒,哒。

    伊梵终于停下来,侧过小半张脸,很不知如何对他开口。

    你已经知道我把监听器拆下来了,是不是?

    我拆下来的是全部的监听器吗?如果是,那你为什么能那样恰好地赶来?你听到了什么,还是......

    ......还是你亲眼看到了,什么?

    你把摄像头藏在了哪里?你送我的耳饰上?手链上?

    还是我身上?

    伊梵一连串的发问都哽在喉间,最终仍是涅什先打破这道恐怖的沉寂,他温声道:“我收到了当局的通知。我的维检出了问题,对不对?”

    “我已经把飞行器的租票买好了。当局通知我们得尽快赶到,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从葆拉家回来,所以擅自买了明天的票......你觉得快吗?如果家里还有事要处理,我可以现在退票。”

    他们走在落叶街上,人造的金黄叶子像碎金一样簌簌地洒下来,有一片正好落在伊梵头顶上。伊梵恍惚未觉,口中答应道:“嗯,嗯。”

    他说买的是明天的票,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葆拉已经为她在仿生局那打下了两天多的时间,那么她身边应该没有别的窃听器了......也许他在说谎呢?故意这么说,打消她的疑心?

    可是,仿生人会说谎吗?卡罗塞特会生产说谎的机器人吗?这算不算欺骗用户?她按理说可以投诉吧?

    ......可是涅什是她捡的黑户,连户口都没有上,

    她心乱如麻,就这样沉默地顶着头顶的树叶走回了家。身后的人目光移到她头顶片刻便移开,也像鬼影一样沉默地跟了她一路。

    伊梵还是决心割舍这段奇怪的、不伦不类的关系。是以她并没有告诉他葆拉为自己做的事,照常拿着第二天的票从郊区去到温彻里的市区。

    城市的中心是人造太阳升起的地方,头顶万里高空外的太阳灼热又耀眼,燃烧的每一秒都在透支着整个城市的金钱。缕光缕金,涅什却只关心她晒不晒,先她一步从小巧的圆形飞行器上落了地,撑开一把金属银伞罩住她。

    伊梵从阴影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恹恹地说:“我从没被太阳光晒伤过。”

    “市中心最为灼热,周围的人都撑着一把伞,你也该撑一把,这样别人才会认为你与他们相同。”

    伊梵从前从没觉得他说话可厌过,如今经了一场事,这话落在耳里便叫她听出几分控制的味道。她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一把夺过冰冷的伞骨,发泄似的按下伞柄上的开关,伞面便像花骨朵一样在她手里缓缓合拢,变成一朵含苞的玫瑰。

    涅什蓝色的眼眸看着她手里的伞,目光翕动一下,便自然而然地把伞接了过来,收在飞行器的外环收纳槽里。“有时候你愿意特殊点,这无伤大雅。——不过,”他的语气带上点央求,低声道,“你真的应该把头发散下来......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束着呢?还是平常的样子看起来好点,你觉得呢?”

    伊梵今日出门前本来没想换发型的。可坏就坏在,涅什给她梳头发的时候说了一句“今天也像往常那样散着发,好不好?”这种语气引起她打心底来的反感和不适,伊梵硬生生把嘴边下意识的应承咽了回去,改口道:“不——今天给我结成马尾辫,扎得高高的!”

    这已经是涅什路上第三次劝她把头发散下来了,伊梵烦躁地想:正常的仿生人会连买主的打扮也要管束吗?这是正常的吗?

    不远处的仿生局像是一个巨大的钟罩倒扣在地上,外砌的又是令人视觉疲劳的大片冷金属银砖,鳞次栉比地铺展在她眼前,这种诡异的建筑美学让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伊梵亚麻色的头发被束成高马尾,发绳上嵌着几颗精致细碎的绿宝石,在日光下微微闪着细腻的光泽,发尾卷曲蓬松,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伊梵冷冷地转过身向仿生局内走去,“你最好把这种管教的语气改掉。我早该告诉你这件事:你的语言模块糟透了。”

    “......没有达到到你想要的效果,我感到抱歉。回家后我会进行优化升级。”

    伊梵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向前。

    你不会回家了。

    这个突兀出现的维修错误,她想,必定只是个让他们到仿生局来的借口。也许她当初找的人不靠谱,把涅什的身份卖了出去,也许他们某次出街外行的时候暴露了什么,被随便哪个人举报上去......随便怎样,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思考了,只觉得这是个既定的命运。既然已经要发生,她也不再揣测了,胡乱想许多,只会叫她心累。

    她不太懂这个时代的法律,尤其是事关仿生人的法律。虽然她觉得自己并没犯什么大罪,可是思及仿生人如今极高的社会地位——甚至有一大部分人认为他们和人类一样是有了灵智的造物,需要获得和人类持平的地位和权益——她又觉得心里没底。

    可以不要让她坐牢吗?实在要坐牢也行。那么可以不要关太久吗?不可以的话她也不能说什么。那么至少不要枪毙她可以吗?

    实在要枪毙也行。反正她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要死早该死了。

    伊梵正冷着脸胡思乱想着,才走到维检处的小安检门,突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她一怔,抬头看去,是个身体健硕的女人。她说:“要维检的仿生人先不能进去,得等买主进去做了登记才行。”

    “......”伊梵侧过身子,指着涅什说,“我是买主。他是仿生人。”

    女人怔愣了一下,笑道:“请来登记吧。”

    伊梵被引进去填了电子登记表,在涅什的几栏身份信息上输入自己过去一年已烂熟于心的造假编号。在电子屏上噔噔点了一通后,伊梵对登记员道:“数据已经同步了。”

    登记员又查看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安检门上的禁制被打开,涅什施施然走进来。看着涅什被服务人员引进维检通道的背影,伊梵皱了皱眉,感觉很怪异。

    虽说那一连串的虚假信息都是她花重金从不良商贩手里买下来的,可就这么在官方权威信息库里录入,且全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这种一路的绿灯让她感到很奇怪。要知道,她之前一直不带涅什来正规仿生局检查,就是怕买来的信息会对不上号,否则过去一年里她何必这样绕圈子?

    况且,如果今天是为了抓捕她这个私藏黑户的人而设的局,又有什么必要真的把涅什引进去重新维检呢?

    “难道我想多了......”伊梵坐在等候区,沉沉地想。越是想,越觉得烦躁。她支起一边脸,暗道:“还是尽快把他重置吧,之后留在家里当个收拾家务的工具就行了——实在行不通,再考虑销毁的事。等回了家,我就把他的记忆芯片取出来洗掉——这个总不用仿生局的人批准才行吧?”

    谨慎起见,她起身问了问前台的AI服务人员,得到“您可以自主操作”的肯定回答后,方放心坐了回去。

    由于涅什的维检据说只有几项出现问题,所以他很快被放了出来。直到伊梵签了字从大门走出来,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仍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就完了?

    把他们叫过来,真的只是因为涅什的维检报告有问题,来做个复查而已?不是她藏黑户的事暴露了?

    轻飘飘地飞回了家,伊梵脚一沾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别墅,才有了此事已了的实感。不过不知为何,涅什的脸色不太好——虽说仿生人的身体一直处于健康状态中,可他脸上高精度的情绪模拟还是让伊梵察觉出来,他此时心情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

    “......差就差,”伊梵假装看不见,心想,“谁要猜一个快要被重置的机器人的心思。”

    伊梵进了屋,涅什一如既往地给她换了衣服,卸了妆,她心里却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被这个尚有自由意识的人照料了。

    她强压下心底奇怪的感觉,心里暗暗说服自己道:“再不把他的记忆洗去,下一步他也许就该给我灌睡眠剂之类的东西了。”

    她才不要这种疯狗。

    可她还在思索着如何对他提起这件事,或是干脆直接把他强制关机?反正仿生人也不会反抗吧,但是她是否至少需要给他一个道别?

    ......算了。反正她这段感情本来就是乱七八糟地开始的,现在也让它乱七八糟地结束吧。好烦!快结束!

    伊梵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刚一起身,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了她的,涅什被放大了数倍的脸陡然出现在她视野里。他的肩膀微微下沉,另一只手不自然地紧握着沙发边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往常那双蓝眼睛像被一层淡淡的阴霾笼罩着,从前总是笑盈盈的表情也不复存在。

    伊梵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外露这种低落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吗?她身上果然还有未被发现的窃听器吗?他知道自己要把他重置了吗?他会怎么反应?

    然而涅什只是说:“我们到地下室来好吗?......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请你看一看吧。”

    地下室。

    感受到她瞬间僵硬的身体,涅什把头埋进她肩膀,手环上她的腰,像蛇一样越缠越紧,央道:“看一眼吧......”

    “别害怕......你可以把葆拉叫过来,或者戈弗雷,随便谁来守着也好,请你至少看一眼......”

    仿生人不会伤害买主。

    仿生人不会违背买主的意愿。

    仿生人在任何极端条件下都不会限制买主的人身自由。

    仿生人不会伤害买主不会伤害买主不会伤害买主不会伤害买主不会伤害买主......

    伊梵大脑里不停飘过仿生人守则,越积越多的文字几乎要把她淹没。她从喉间挤出几个字:“......看一眼,而已。”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强制关机。语音操控的那种。就算是......他也总会给留下她开口的机会。而且地下室都是家里平常堆积杂物的地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然而涅什闻言倒像如释重负似的,立即极小心地牵着她向地下室走去。伊梵脚下有些虚浮,顺着蜿蜒的楼梯而下,灯光愈发昏暗,不知为什么,平常总会在检测到红外线后亮起的感应灯并没有起作用。黑暗之中,伊梵只能感受到牵着自己的那一点冰冷的温度。

    这段楼梯并不长,他们一会儿就站定。伊梵还没适应这种突然的黑暗,只能听见自己规律的心跳声和门锁正在校验指纹的声音。

    “喀嗒”一声,门被解锁了。

    伊梵很不愿迈步进去,可涅什勾了勾她的小指,轻声道:“你来开门,好不好?”

    太诡异了。太诡异了!为什么她要答应他下来?就因为一时的好奇心?为什么她要先走?里面是什么?

    ......自从家里的活都被涅什包揽后,她就没进过地下室了。

    可涅什像是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见她没有动作,只是在她身后垂了垂眼睫,掩饰住自己的失落,随即右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带着她推开了眼前的门。

    伊梵目光向上移去,然后,看见了满目的......蝴蝶。

    仿佛步入诡谲的秘境。

    地下室四周的墙壁不再是单纯的冷金属,取而代之的是流动着灯光的灯管,如同活生生的血管,脉动着微弱的光芒;房顶上用细线悬挂着大大小小的蝴蝶,这些蝴蝶或蓝或紫,或圆润如扇,或尖刻似箭,静静地栖息在整个空间里,周身散发出柔和艳丽的冷色光芒,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闪烁着细小的晶莹闪粉。无论是灵动的姿态,还是翅膀上的细腻如丝的纹理,都形如真正的蝴蝶。然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檀木香,却彰示着它们不过是栩栩如生的木雕。

    粗略看去,这些蝴蝶或大或小,共计不下一百只。

    在这个斑斓的梦境里,伊梵站在原地,怔愣愣地想:怪不得。

    怪不得家里断断续续总有购入粗细砂纸的记录,怪不得她从半年前就总能看见他捧着奇形怪状的圆木,怪不得他手上总有细微的不起眼的划痕。

    凭借他那只僵硬的手,想要雕刻出满屋的蝴蝶,用的功夫绝不会少。

    涅什轻声道:“......我知道我是残次品。”

    “不够精细也好,身有瑕疵也好——或是,有让你感到害怕的时候,也好。只是,别人一天能做出的事,我可以用五天、十天。你不愿意让我见人,我可以一辈子当你见不得光的情人。你想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我可以只当你一件趁手的物什。甚至于葆拉,你如果也喜欢她,我们三个一起......也可以。唯独......请别疏远我。”

    “这种疏远,让我真的很害怕……我知道我的情绪一直不太对,可我无论怎么分析也分析不出问题,无论如何也无法制止......”

    “够了。”

    涅什顿然哑口了。

    伊梵疲惫地闭上双眼,似乎不想再看眼前的场景,问道:“你把剩下的监听器装在哪了。”

    无人应答。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涅什才终于说:“耳环。”

    伊梵淡淡丢下两个字,“多事。”语罢,她一把摘下戴着的耳环掷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渐渐消失在身后人的视线里。

    伊梵静静地走在空旷的街区,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只知道她似乎走到了某个富贵人家的片区,因为四周铺满了造价昂贵的人造雪,待她反应过来时,入目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在这个时代,由于春夏秋冬已经可以人为模拟,四季泾渭也逐渐变得模糊。少数十分有情调又慷慨大方的人家会把自家购入的气候干扰仪的范围扩大到公共区域,让邻近经过的人也可以欣享这一片美景。她如今进入的片区估计就属于这样慷慨的一户人家。

    她从家里出来,想找一处寂静的天地呆着,至少现在不要和涅什处在同一屋檐之下。其实她完全可以让他出去,但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走出好远了,干脆就这么一直沿路走下去。

    他刻了满屋子的蝴蝶,想以此讨她的欢心。她是说过她喜欢生命中美的东西,这不错。可她要的是美的灵魂。

    蝴蝶再栩栩如生,也是没有思想的死物。极度的仿真,反而令人厌恶。那些伟大的、闪耀着人类思想光辉的诗句,那种流光溢彩的灵魂,是机械造物一辈子也写不出来、无法拥有的。

    到现在,她才真正从心底接受了涅什是个机器人的设定,也知道了自己过去一年的纠结有多么无意义。

    没人会同一尊雕塑置气。

    “回去吧,回去之后,就把他销毁算了。留下看着也是心烦。”

    伊梵把这件事彻底想通,刚要打道回去,然而眼睛向下一瞥,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点刺目的暗红。

    寒风打压、白雪覆盖着的道路正中央,静静淌着一滩已经被风吹散的,血红的玫瑰。上面绑着一张卡片,伊梵僵硬地走上前,微微俯下身,眼神聚焦半天,才终于看清上面的字——

    "热烈地奔向你!”

    伊梵缓缓眨了眨眼,眼皮慢慢往上抬。

    一点。一点。掀上去。

    视线向上挪移的瞬间,在她刚好对上了远处高楼上一对......蓝色的瞳仁。

    一刹那,整个世界好像都自动在她眼里慢放了。

    尚未待她反应过来,一个人就这样头朝下脚朝上地掠过了她的眼前。像是一朵风干的花,被人倒挂着根茎、轻飘飘地从天上抛了下来。——而后,急遽坠落!

    这具身体正正掉在离她五步远的面前,有些零件几乎要迸进她的眼睛。

    ——涅什真的降临了。

    大片的暗红急速地蔓延过散落一地的精密组织。伊梵疑心自己的视觉在这幅画面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下有些失常,因为她不但耳边一阵轰鸣声,眼前的景象也急速地扭曲起来。大片刺目的鲜红中,涅什的断颈处不但露出几千根精细的、元序的电线,而且还四射出大群大群扇飞着双翼的绿色蝴蝶,疯狂又源源不断地扑打着、窜动着,连带呈现在她全部视角的景色也变得躁动。

    一瞬间,她眼前闪回过许多画面。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一世纪前的,一世纪后的。断指,玫瑰,大象,老鼠。不安地跳跃着的蝴蝶,红一块蓝一块的天空。

    伊梵怔怔地看着满地狼藉,即使她知道那不过是掺含了70%红石榴浆的仿真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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