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卿钰的记忆中,宋西武总是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

    如今,躺在豪华病床上的男人,浸在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虚弱得如同漂浮在其中的一粒微小尘埃。

    仿佛风一吹,他就会消弥在这个世界上了。

    “阿钰,你来啦......”

    自去年的那场订婚晚宴之后,宋西武就再也没见过大儿子了,此刻整个人甚是激动,顾不上手腕处的输液管回血,哆哆嗦嗦地想要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

    南雾市医院的VIP病患套房的床铺很大,他却羸弱得在上面快找不到了。

    这是温念栀第二次见宋西武,上次还是在宋卿钰和江如莺的订婚晚宴上。

    中间不过隔了几个月,但在宋西武身上发生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

    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一代顶级豪门的掌权人,在病魔面前,在生死面前,依然是不堪一击的。

    温念栀心情很复杂,她知道此刻宋卿钰心里只会比她更矛盾。

    亲眼见证了宋西武如今的伛偻病弱,温念栀下意识转头看向宋卿钰,只见他脸上的神情已经不似在门口时的轻松,眉间凝结着千头万绪,混乱地绕作一团,怎么解都解不开。

    于是,温念栀握紧了他们相牵在一起的手,宋卿钰感觉到掌心有股熟悉的暖流绵绵不断地传来,一点点从他掌心再到手臂、心脏,最后流淌向全身。

    一刹之间,他觉得围绕在他周围的风雪消失了,他的身心逐渐回暖过来。

    宋卿钰眸中柔光流转,微微勾起嘴角,转头递给温念栀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敛起纷乱的思绪,吊儿郎当地单手插兜,朝着病床上的人开口道:

    “呦,还没死呢?”

    话落,他嗤笑一声,继续道:

    “当初逼疯我妈的时候,你想过自己有天也会遭报应吗?”

    病房内,一时冰莹凝结,金婷婷牙关都快咬碎了,正要开口维护,就被宋西武拉住了手:

    “天锦最近有些不听话,你先回去,有你看着他,我才好放心些。”

    金婷婷心中一凜,想到宋天锦做的事情,她那化着精致妆容的面容随之一僵。

    而后,她咽了口水,点点头,她知道丈夫说这话,一方面是给她递台阶让她先离开,另一方面则是警告。

    在宋西武面前,她演了半辈子的乖顺、善解人意,这一次,她依然只能如此。

    临离开病房前,她仍不忘扮演慈母:

    “卿钰,你难得回来,你好好跟你爸爸说话,他现在的身体经不起刺激了。”

    对此,宋卿钰懒懒地撩着眼帘,抬手挠挠耳朵,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阿钰...你们都先坐吧。”

    宋西武望了望儿子身边的女孩,有些欲言又止。

    思量片刻,他察觉到儿子眼中对他的警告,以及儿子提防地把女孩挡在其身后的动作,最终没敢多言语。

    追名逐利了一辈子,真到要直面死亡的时候,宋西武反而看开了许多东西。

    而今,他只希望,临了之前,自己还能为宋卿钰做些什么。

    “你们今天能来,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

    说着,宋西武瘦削疲倦的脸上溢出一丝笑容,眼睛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又道:

    “孩子,也谢谢你一直陪在阿钰身边,让他不用一直孤单下去,也是我这个当爸的不称职......”

    听言,宋卿钰脸上的冰霜消融了些许,眼中对他的警惕依旧。

    “叔叔客气了,您最近怎么样?”

    这两父子不对付,温念栀被夹在中间,被迫开始充当起了桥梁。

    她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心上人以后能毫无负担、遗憾地去幸福。

    “人嘛,到老了的时候都这样,身上的零件总有要闹着罢工的,哈哈哈......”

    宋西武第一次放下了门第的歧视,平和、认真地去观察大儿子的这个女朋友,女孩肤若凝脂,五官精致俏丽,整个人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时,焕发着明媚、纯净的气息。

    其仪态举止上,亦得体坦然,面对位高权重的长辈,她不奉承,也不迎合,简简单单地只做她自己。

    这刻,宋西武才恍然发觉,温念栀是个像天使般干净美好的孩子。

    这样的女孩,比起在豪门规训下长大的江如莺,更适合宋卿钰。

    “有这么多医生在,您会好起来的。”

    从前如何,温念栀未曾参与,由此她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

    不过,男朋友张不开嘴,只能由她出声宽慰几句。

    “好不好的,我都不在意了,我这辈子,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没什么遗憾了。”

    宋西武靠在床头,感慨万千,面容上显露出几分人之将死的释然。

    然而,当他看向宋卿钰时,他的那份释然被愧疚和苦笑取代:

    “我对得起家族,对得起集团股东、员工,唯二对不起的是阿钰和他母亲阿茹。”

    “你不配提我妈的名字!”

    一直保持沉默的宋卿钰,在这一瞬被触及到了逆鳞,立马亮出自己的锐利,狠狠刺向宋西武。

    宋西武笑容一僵,本就瘦黄的脸色又添了一抹惨白。

    “阿钰,你恨我,我接受,当年我年轻气盛,跟你妈吵得谁都不愿认输,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抑郁也有部分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他说着,伛偻的身躯隐隐颤抖起来,浑浊的双眼漫出悔恨的泪水。

    “你妈我已经没机会补偿她了,现在我就想尽可能多为你做些事情,来补偿我对你这些年的冷落和缺席。”

    “补偿?你说要补偿我,我就会接受?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我妈她会原谅你?”

    每每面对宋西武,看见他那张脸,宋卿钰都会控制不住地想起谢韵茹自戕时的表情,那般的疯狂,又是那样的悲绝。

    他该怎么去原谅?

    他有什么资格替母亲去原谅?

    宋卿钰原以为这一次他能忍住恨意,留给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一点体面。

    可是,当真见面了之后,他发现他做不到。

    “阿钰,你恨我吧,如果恨我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就继续恨我吧,我只求你收下这个。”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宋卿钰痛苦多年的原因,宋西武如何会不知晓?

    意识到他们父子关系再无缓和的空间后,宋西武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抽干了似的,连倚靠在床头的力气都没了。

    他满眼湿红,仍挣扎着爬起来,把他藏在枕头底下的文件交到宋卿钰手里。

    “不需要!”

    宋卿钰怒火满天地要扫开他递来的东西,然而宋西武强硬地握住了他的手,先一步把文件塞到他手里。

    “阿钰!你需要它!你再恨我,也收下吧!”

    宋西武牵制宋卿钰时,是他拼上了他仅有的全部力气的,额头、手臂上的青筋一并迸起,他看着自己儿子,满目祈求。

    恰时,阳光西斜,照出了他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发和皱纹。

    宋卿钰一愣,眼尾溢出猩红,酸胀满腔。

    “叔叔,这里面是什么?现在方便说吗?”

    温念栀适时出声调和,拍了拍男朋友,将他拉回了一点理智。

    宋西武看了她一眼,转而瞥向病房门口。

    这个套房很大,门外的人听不到房内的他们在说什么。

    即使如此,宋西武依然挺着一口气,用手机颤颤巍巍地打下一句话:

    “这里面有金婷婷给阿茹下药的证据,是阿钰一直在找的,还有我找人做过公证的遗嘱。”

    见状,温念栀转头看向身侧的宋卿钰,宋卿钰同样看向了她。

    “为什么交给我?”

    沉默半晌,宋卿钰开口问他。

    见儿子紧皱着眉头,眼眸中的嘲讽毫无遮掩,宋西武反而笑了:

    “因为只有你亲自送她进去,你才不会一直被困在过去,你才能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儿子,爸爸希望你幸福。”

    “是爸爸没用,小时候弄丢了你,还让你早早失去了幸福的家庭和母爱。”

    宋西武知道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回见这个儿子,他只能拼命吊住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深藏多年的愧疚和真心剖露给他看。

    “如今,你有了这么好的姑娘,陪着你,爱着你,你拥有了重新拥抱幸福的机会,别放弃自己,活下去。”

    谢韵茹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卿钰都没能走出来。

    人还是那个人,日日都正常地上下学、吃饭、写作业,只是偶尔会独自一个人坐到家中的天台上。

    最初,宋西武以为他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慢慢恢复,直至某天,他看见宋卿钰再一次上了天台,一只脚已经抬出去,悬在半空中。

    原来,他的儿子和他的妻子一样渴望死亡。

    那天,是宋西武有生以来最恐惧的一天。

    他拼命赶到顶楼,试图靠近儿子。

    父子俩两两相望,宋卿钰看向宋西武的眼神,空洞、绝望还有一丝挣扎,跟谢韵茹自戕那天,他倒在血泊里的神情恰时重合。

    活下去......

    宋西武最后说的三个字,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温念栀的心上,随后涌上一阵后怕。

    宋卿钰尘封在过去的绝望,在这一刻,就这样清晰地被宋西武袒露到了她面前。

    在她怨恨他不告而别的同时,她也差点失去他。

    密密麻麻的疼,像是生锈的钉子,一颗颗旋转着刺进她的血肉里,把她的心钻得血肉模糊。

    “儿子,你妈是爱你的,到死都是爱你的,因此刺向你左胸的那一刀,最后才会出现偏离。”

    宋西武知道宋卿钰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把文件再一次递向他。

    这一次,宋卿钰接受了,宋西武眼角的笑意同步放大了,笑着笑着,他突然脱力地倒回到病床上。

    宋卿钰心中刺出一股沉重的闷痛,刺穿了他冷漠的伪装,飞快按下病床上的救护铃:

    “医生!医生!快来救命呀!医生!”

    他大声呼救的同时,看见病床上的宋西武慢慢阖上了眼,眼中的恐惧一圈又一圈地放大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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