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春宁醒来,已是身处郝玉苏家地宫之中。

    她躺在稻草堆上,潮湿的墙角里有些许青苔,牢房的门用灵锁加固,微光中透着轻尘,一只案台搁置在脚边。

    春宁起身,一眼看见案上一张信封。

    没有犹豫,抬手拿起信封时,一股牵制力忽然从背后传来,春宁这才发现,自己的简单包扎的伤不知何时被人加固了。

    灵药的清香味溢在鼻尖,春宁拆开信封。

    简单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是李洱那家伙留下来的。

    信件内容大概就是要她答应屏亭道姑的所有要求。

    春宁催动灵火将信封燃尽,火光耀眼,转而消逝。

    牢房之间隔着墙,墙面上只有一扇小窗可以窥探到对面,郝玉苏家地宫原本是用来关押罪犯的,苏家府门之主苏灏明与衙门关系甚好,在民间又有威望,故而衙门牢房待修抑或是不够用,都会遣送一些犯人前来此地。

    罗轻衣就是在此地找到封住春宁尸骨的灵柩的。

    封住春宁的灵柩,为何会出现在苏家地宫之中?

    春宁摇摇头,昏暗之中,视线却悄然对上墙面小窗里阴沉的眼眸。

    罗兆。

    窗子里的罗兆形同厉鬼,趴在窗子外,面目狰狞。

    他见到春宁注意到了自己,随即哑着嗓子咆哮:“是你杀了轻衣!你杀了她!!”

    春宁却想起借尸还魂一事,徒然一笑。

    还是那句话,前尘往事难以论断,身前身后事事混乱如麻。

    罢了。

    “是,我杀了她。”她挑衅一般对着那张衰老而苍白的脸说道。

    春宁没有告诉李洱,她为什么要说是自己杀了罗轻衣。

    其实原因很简单。

    她不信任仙家子弟会尽心尽力帮助她、保护她。

    春宁之所以会说出自己杀了罗轻衣,只不过想要一个谈判。

    若是传闻中的裴之璟因此带走了她,她就会安全许多,然而几率不大。若是裴之璟并没有带走她,姬清吟就会寻求机与她见面,春宁骗过了除了裴之璟之外的所有人,姬清吟暂时不会有所暴露,届时春宁有的是办法与她谈判。

    她绝不会死。

    她有这个自信。

    但问题就出在裴之璟居然是李洱这一事之上。

    春宁有些头疼。

    裴之璟看似肃正古板,实则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一个发现令她忽然乱了,一时间三百年前的苦恨蔓延至心间,她居然在他面前动用了皇家禁术。

    春宁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对待任何人任何事,永远冷静自持,洒脱自如,唯独面对他,会自乱阵脚,会情绪不定,会自我怀疑。

    罗兆愤怒得青筋暴起,用手极力击打着墙面,奈何每一次击打都被灵阵击退。

    他嘶吼着:“那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泪流满面:“我的女儿啊!!”

    春宁却道:“都说亲信罗兆对待独女十分严苛,尤为不喜,看来并非如此。”

    罗兆愤恨地瞪着春宁:“你懂什么?!我只是想让她远离……远离那个人……”

    “远离我母亲?”

    春宁笑道:“她死前,可是都告诉我了。”

    罗兆闻言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他扶着墙,眼泪横流却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难耐的剧烈颤抖着。

    “好,好啊!”罗兆退了回去,讥讽地瞧着春宁,“你也离死不远了。”

    春宁报之一笑。

    罗兆退回去以后,瘫坐在稻草之上,又哭又笑,像个十足的疯子。

    春宁则随意打坐,等待着屏亭道姑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距离牢房不远处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十分急切。

    春宁闭了闭眼,随即站起身来。

    暗处快步走来一位青衣女子,泪痕明显,样貌艳丽,通身带着清绝出尘的气质。

    与那水尸假扮的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屏亭道姑扑身在牢房之外,眼眶湿红,语气哀怜:“我苦命的孩子……”

    春宁微微触动了半刻,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姑姑”。

    屏亭道姑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孩子啊……你可知姑姑多担心你和易邈?”

    春宁假装抹眼泪。

    屏亭道姑捂住心口,一脸不忍:“知道你被罗兆之女伤害,姑姑真的气自己照顾不好你……”

    屏亭道姑悔不当初:“若是当初我没有如此鲁莽,也不会……”

    春宁摸了一把干涩的眼角:“姑姑,不是你的错。”

    屏亭道姑忽而放声大哭起来:“如果我在,你也不会失手杀了罗兆的女儿!”

    “朝中律法,向来杀人偿命……你这般,叫我如何与哥哥交代!”

    春宁眨眨眼:“姑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屏亭道姑闻言嚅嗫一阵,泪眼朦胧间,她凑近春宁:“是有一件事……”

    春宁微微挑眉。

    “姑姑来救你出去……你要听姑姑的话,好吗?”

    春宁闻言一愣。

    屏亭道姑素以遵循律法而闻名,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此时却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居然在谋划于仙家面前救出春宁。

    春宁眯了眯眼,李洱知道屏亭道姑会提出这番要求吗?

    见春宁没有反应,屏亭道姑又道:“听姑姑的话,孩子。姑姑会把你带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那祖业呢?”

    春宁冷不丁问道:“祖业该如何?”

    屏亭道姑面色一凌,迟疑道:“祖业的事姑姑自有办法……”

    春宁眯了眯眼:“那好。”

    屏亭道姑这才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尤为慈爱地瞧了春宁一眼:“乖孩子。”

    话音刚落,屏亭道姑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短剑,短剑通身带着火星,一举砍在灵锁之上,一瞬间灵锁骤然裂开,发出咔嚓一声。

    “姑姑,罗兆还在……”春宁试探着提醒了一句。

    “无妨,”屏亭道姑抬眸看着春宁,露出一副安抚的笑容,“他中了我的迷药,晕过去了。”

    春宁微微颔首。

    等到灵锁尽数裂开,阵法就消失了。

    屏亭道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无人以后,轻声推开牢门。

    来到春宁面前,她一把捧起春宁的脸,左瞧右瞧,啜泣道:“苦了你了,孩子!”

    春宁浅笑着摇头:“姑姑,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屏亭道姑从怀中拿出一封符咒,抚平后,指着符咒上的“遁”字,笑道:“靠这个。”

    春宁也笑。

    遁字符,楚国长安姬家独创的符咒,怎么会在屏亭道姑手中?

    她从哪里得来的?

    春宁望进屏亭道姑意味不明的眸子里,笑而不语。

    *

    流岚城衙门内,正堂之上,裴之璟落座于公案之后,手中不断翻阅着书卷。

    郁椋鸿策马奔至衙门以外,翻身下来,手中拿着信件,二话不说疾奔至正堂之中。

    他举着信件对裴之璟行了一礼,抬眸看向座上之人:“之璟,信。”

    守在裴之璟身侧的红衣少年看了看无动于衷的裴之璟,便起身接过郁椋鸿手中的信,毕恭毕敬地递给裴之璟。

    “公子,信。”

    郁椋鸿面上笑意不减,却没看那少年,拱手对裴之璟道:“剑庐来信,之璟,莫要……”

    此话尚未讲完,裴之璟抬手催动灵火燃尽了信件,一眼都吝于施舍。

    那红衣少年脸白了白,眼见着手中的信封燃成灰烬,嘴唇有些发白。

    纸灰随着轻风飘散,落在地面上,转而成沙。

    郁椋鸿眯着眼睛笑:“之璟,你还是老样子。”

    裴之璟神色不改,抬眼看了一眼公案下不断擦汗的道君。

    “可有线索?”

    道君闻言浑身忽然都成了筛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猛磕了几个头:“仙家恕罪!属下、属下办事不利,跟、跟丢了……”

    道君很早就抵达衙门了,一进来就撞见仙家的软轿,一时间冷汗津津,只觉得项上人头不保了。

    他奉命探查流岚城外水尸发源地,果不其然发现造尸人的踪迹,将此上报以后他即刻展开调查。

    不多时,公案上那位仙家亲自随案追查,与他兵分两路。

    哪知造尸人真叫他遇上了,自然而然地,也叫他跟丢了。

    裴之璟像是早有预料,顿了一瞬,缓言道:“起来吧。”

    道君不敢抬头。

    传闻里,裴家嫡子公正严明,是个视本朝律法为本心的人,一向严苛。

    且素来有“清世惊鸿,道骨仙风”之称。经他之手的政事,无一不是逢凶化吉,但他最不喜属下做事鲁莽、办事不利。

    据说,他府门之中,有一位从小与他一块长大的客卿,姓郁。

    这位客卿,从来爱笑,与人交谈要笑,被人辱骂要笑,与人交手要笑,遇见伤心难过的时候——哭着也像笑。

    说起来要从很久之前讲起。一日,客卿与裴家嫡子接手一桩道法失控的要事——救治道法波及的伤痕累累的凡民。

    本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客卿居然搞砸了,进而连累了仙家。

    这个客卿,居然分不清人的神色。

    将哭当作笑,将笑当作哭。

    何其可悲。

    “你看看那位仙家!他可有像你一般脑子不好使!”

    “我不要这种药膏!你是傻了吗?听不来我话里的意思?”

    “长得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居然是一个傻子……”

    凡民们如此说道。

    客卿就这样弄错了许多事,仙家无奈下亲力而为。

    归去之后,仙家居然按照律法惩戒了客卿。

    据说那一天,客卿一直在哈哈大笑。

    整座王都都可以听到。

    道君咽了一口唾沫,要换做是他,或许就是惨叫到整座流岚城都听到了。

    听到那句“起来吧”,道君浑身血液一凝,抖也抖不成了。

    他连连磕头,磕得梆梆响:“仙家!属下有错!属下有错啊!”

    他可不想整夜哭嚎。

    郁椋鸿浅笑道:“道君大人不必如此。”

    这时候,道君才注意到站在一侧的郁椋鸿。

    一身白衣,皎皎公子。

    好一派风流自如。

    这又是哪一位仙家?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郁椋鸿朗声笑了几声:“之璟不会拿你如何的,安心吧。”

    道君磕头的动作一顿,懵懂地抬头看了一眼裴之璟。

    裴之璟微微颔首:“问话,不杀。”

    道君:???

    郁椋鸿笑容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初:“之璟的意思是,只问问你,不会为难你的。”

    道君咽了一口唾沫,背后出了一片汗。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裴之璟,试探着说:“仙家……要问什么?”

    裴之璟搁下手中的书卷,神色淡淡的。

    他陷入了沉默。

    道君于是再一次陷入了恐慌:“仙家这是何意?”

    郁椋鸿笑:“之璟在想,要问你什么好。”

    果然下一刻,裴之璟便道:“气味。”

    道君眼珠子转了一圈,立马说道:“有!有气味!是……像灵棠花的味道……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灵棠花,但凡了解史学的人都会很熟悉。

    这是前朝国花,开遍曾经的长安,有一种独有的幽香,令人沉醉,流岚城外直走三刻,在重明城地界附近就有一棵。

    据说那是前朝覆灭时被人种下的,距今已有三百年时间。

    裴之璟微微颔首,斟酌一阵,又道:“星宿。”

    道君一愣。

    方位?

    “角、房之间。”

    “时辰。”

    “寅时左右。”

    道君答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跪在地上,双膝酸麻,已是浑然不觉双腿的所在。

    郁椋鸿这时笑了一声:“道君大人可以退下了。”

    说罢,郁椋鸿亲自扶起了道君,笑容不减道:“在下郁椋鸿,若是道君家中有何要事,可以与我说道。”

    道君胡子颤了颤。

    郁什么?

    郁椋鸿?

    那个哭着笑的家伙?

    道君嘴角一抽,他撑着郁椋鸿的手站起来,干笑几声:“多谢、多谢。”

    道君逃也似地离开了衙门。

    郁椋鸿抱胸瞧着他的背影,朗声笑了笑:“你的传闻也忒恐怖了些,看他吓成那样,我都想笑了。”

    裴之璟低眉看书卷,不语。

    郁椋鸿上前探头看了一眼书名——《道法卷宗》。

    “你还不肯放弃吗?”郁椋鸿叹息一声。

    裴之璟手中翻书的动作一顿,眸光有些许闪烁。

    “师父的死,他,必要偿还。”

    郁椋鸿侧目瞧他:“好了,好了。不说这个。”

    他笑:“苏家姑娘的事,你有何看法?”

    “没有。”

    没有看法。

    “我瞧她看你的眼神,怪瘆人的。”郁椋鸿耸耸肩。

    裴之璟抬眼,眸光微动,薄唇轻抿。

    “很奇怪。”

    “哈?”郁椋鸿动作一滞。

    奈何他的确看不出裴之璟的神色。

    他天生如此。

    然而他可以从裴之璟的动作中明白他的意思,只靠这种信息,费力不少,所以这是郁椋鸿从小到大才观察出来的。

    “你且,看她如何作为。”

    郁椋鸿略略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间,笑意盈满了瞳孔:“你信她?”

    裴之璟眸光暗沉,修长的手指敲在案上,一派清净之感。

    他的声色稳而沉闷,像是说起什么理所应当的事。

    “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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