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赶到卢沟渡时,天已泛白,远处水面上升起的朝霞,把整个渡口染成了淡淡的紫色。

    渡口的水汽孕成的晨雾,将坐在箱笼上的姚乐依隐在其中,冷风吹起她的裙摆,却吹不散这湿沉的雾气。

    她侧头避风,看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韩雨仙,忽而笑了起来。

    这个傻妹妹,还是来了。

    韩雨仙拎起裙摆大步跑了过来,“你怎么不等我就来了渡口?”不等她回答,拉起她的手,“你快随我来,我请了太医为你诊脉,趁着他们装船,现在还来得及。”手却被按住。

    她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仙儿妹妹,不必了。”

    韩雨仙以为她是看多了大夫,心灰意冷,连忙说到:“乐依姐姐,你放心,这个是从宫里请来的老太医,胡子都白了,医术一定很高。”

    姚乐依听到是宫里的太医,知道她必然费了很多心思才能请到,“难为你了。”只是她注定要辜负这番情意了。

    韩雨仙笑了笑,“走吧,去马车里让老太医给你把把脉。”

    姚乐依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她低头轻拍了韩遇仙的手背,嘴里喃喃道:“不必了,仙儿。”

    她抬起头伸手抱住了韩雨仙,在她耳边说道:“傻妹妹 ,有你的这番心意就足够了。我这些日子心里难过,不是因为生不下嫡子,更不是因为亲妹妹要给夫君做妾,而是为我不能逃脱命运而感到无能。如果五娘真能生下长子,那我的机会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回来京城找你,等云倾探亲时我们三个便又可以相聚了。”

    韩雨仙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姚乐依总有她的道理。

    松开怀抱,她还是有些担忧,这太医找来不容易,把个脉也不耽误多少功夫,怎奈姚乐依坚持不受。

    姚乐依伸手替她理了理披风,温柔说道:“仙妹妹,回去吧,不必相送了。”

    她一路三回首,上了马车冲着姚乐依摆了摆手,就此作别。

    今日方觉重获旧友,却又是另一场别离。

    姚乐依看着远去的马车,久久站立,身后却传来惹人厌烦的声音,“怎么?二姐姐不舍得离开京城吗?”

    她淡淡回道:“这京中有在意我的亲人朋友,我自然舍不得。”

    姚五娘看着那不见踪迹的马车,嘲笑道:“不过寥寥一人送行,二姐姐的人缘还真是差啊,难怪在湖州也待不下去。”

    姚澈正好从船舱里出来,听到这话,瞪了姚五娘一眼,转头对姚乐依道:“船舱收拾停当了,这里风大,进去歇着吧。”

    姚五娘也不再多言,摔了袖子上船。

    姚澈负责护送妹妹回湖州,事必躬亲。

    姚澈看着面容憔悴的妹妹道:“再忍忍,快则数月你就能摆脱了。”

    她怕哥哥担心,脸上漾起笑容,道:“哥哥放心,妹妹会忍到那时的。”她会等到那一天的。

    韩雨仙亲自将两位太医送到宫门口,郑重道谢之后才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她萎靡不振了几日,整日窝在听雪堂看书。

    一日天色阴霾晦暗,风雨欲来,院子里忙着关窗收衣。

    院外却来了人,疾风吹乱了衣摆,半遮着被飞尘迷了的眼,来人是母亲身边的二等丫鬟芙蕖,“四姑娘,夫人请您去惜露苑。”

    韩雨仙疑惑道:“芙蕖姐姐,母亲让我去惜露苑,可是出了什么事?”惜露苑是长嫂的院子,母亲都甚少去。

    芙蕖不敢多说,“这...奴婢也不敢多言,四姑娘只管随我去,到了就知道了。四姑娘规矩些,夫人正在气头上呢。”只提点了一句。

    韩雨仙连丫鬟也没带,就跟着芙蕖走,出了院子正碰上韩雨燕。

    二人对视一眼,慢慢靠近,并排走着。

    韩雨燕附耳低声道:“妹妹可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不知。”

    “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大概是惜露苑闹出了乱子。”韩雨燕同她讲了一路。

    大意是:祖母寿宴前,大哥韩霆带回来一个女子,是个颇有姿色的寡妇,很得大哥的喜欢。也不知闹了什么矛盾,大嫂一反常态坚决不许大哥纳她为妾。最近几日更是带着这个女子,游山玩水去了,这才闹到了韩夫人面前。

    惜露苑外大门紧闭,仆妇低头站在门边,见她们到了忙给开了门,她们前脚进去,

    后脚门又关上了。

    院子里的丫鬟仆妇跪了一地,及至正堂,韩夫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嬷嬷垂手立在身侧,地上跪着大嫂姨娘和几个大丫鬟。

    她与韩雨燕携手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也立刻跪了下来。

    韩夫人面色沉沉,“你们两个起来吧,站旁边去。”然后对着跪着的郭霓道:“作为婆母本不该插手这惜露苑之事,可如今闹得实在不成样子。”

    郭霓默然垂泪:“是媳妇管教无方,请婆母责罚。”

    杜氏冷眼看了她一眼,“为人妻者掌管中馈,协理内院,绵延子嗣,这三条,你一条都没做好,我自是要罚你。从今日起,你禁足一个月,惜露苑今年的月例减半。”

    杜氏缓了缓语气,大儿媳秉性太过温和,缺少历练,“以前总想着你们年轻人正是恣意玩乐的时候,管家之事我还心有余力,倒让旁人觉得是我不肯放权了。明日起,府中一干事情都由你来掌管,一会我就让文嬷嬷把账本给你送来。”

    郭霓从未有如此想法,恐惹了婆母厌烦,“母亲,孩儿绝无此意。”

    “有无此意不重要,就当是我这个婆母对你的考验。半年为期,若是到年底你做不好,那管家之权我自会交给别人。”杜氏有心要她受些磨练,担得起长房长媳的责任。

    杜氏又交代道:“惜露苑中的姨娘丫鬟好生管教,若是做出什么扰乱内宅之事,发卖了便是。”

    郭霓被当着弟媳、妹妹和丫鬟当众责罚,羞愤难当,但孝字当头只能忍下,“儿媳领命。”

    杜氏见她乖顺,气消了一些,“罚既已领,起来坐下吧。”

    她们三个赶紧上前将郭霓扶起,腿跪的有点酸软,脚步虚浮。

    韩雨仙这才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站在郭霓身后的,妇人发髻,身着烟柳色,头簪翠玉,低头垂眸,以她的角度看起来,是个容貌秀丽的美人。

    杜氏身旁的文嬷嬷,对着跪着的年轻妇人道:“这位夫人,我们夫人怜你年纪轻轻便守寡,更敬你敢以身犯险助大理寺捉拿贼人。只是不能久留你在府中,于情于理不合,愿送夫人一百两白银,助夫人回家安顿。”

    这个妇人听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她看着杜夫人,神色惶恐的摇了摇头,“夫人,您不能赶我走,我与大公子两情相悦,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他答应要纳我进门的。”

    文嬷嬷皮笑肉不笑,言语敲打她:“这位夫人你怕是糊涂了,大公子年纪轻轻,在外养一两个外室,或是有几个红颜知己不过是一件风流韵事,我们夫人和少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要是都纳近府里来,那怕是惜露苑都放不下了。”

    妇人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大声吼道:“我不是外室,我也不是可以任人宰割的烟花女子,我是将清白之身给了你家大公子,更是他许诺要纳我进门,你们怎么能赶我走?”说着两行清泪留了下来。

    文嬷嬷看了一眼杜氏,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妇人不好打发,遂没有再回话。

    韩夫人杜氏看着跪着的妇人,一字一句道:“你在这里跪着有一个时辰了吧,你猜大郎在何处?”

    她愣了下,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郎在前院陪他的父亲和厉王赏画品茗。”杜氏不紧不慢地说道。

    妇人心中百转千回,俯身叩拜,“妾身柳问眉,倾慕大公子,无意扰乱内宅,恳请夫人看在我初来乍到不识家中规矩,饶我这一次,留我在府中吧,妾身结草衔环报答夫人。”

    杜氏以退为进,劝慰道:“府中妾室皆是奴籍,可通买卖。你年纪轻轻,拿着这一百两回乡置办些嫁妆,去嫁个普通人家,做个正头娘子。”

    柳问眉这下终于看懂今日的这出戏了。她若不肯卖身为奴,就进不来这个相府,最多买处宅子做个外室。若是变了奴籍,她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妾室,永远不能被扶正,

    韩霆再宠她也不会为了她忤逆父母。

    她任命般的在此俯身叩首,“夫人,只要能留在府中伺候大公子,贱妾愿为奴为婢。”

    韩雨仙与韩雨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之色。杜夫人历来宽厚温和,今日居然逼一个良家女自卖为奴,而这女子居然从了。

    杜氏摆了摆手,文嬷嬷从袖中取出拟好的卖身契放在了桌上,另摆好了笔墨和朱砂印泥。

    柳问眉自行起身,看了一眼卖身契,提笔签字按了手印,拿起来递给了文嬷嬷。

    郭霓看她签完字,心中鄙夷,居然为了做一个妾室自甘为奴。

    她的心里又有些庆幸,良家女做妾那是贵妾,生的庶子有出息了,是可以与她平起平坐的。可签了卖身契的妾便是贱妾了,可由主人家发卖,在这后院再也翻不过她了。

    郭霓还是第一次见识婆母的手段,在心中对杜氏又敬又怕,坐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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