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前夕
闻铃下意识侧了侧身子，试图将肩膀上的伤隐藏起来。
一只手掰住了她剩下的那只完好肩膀，时虞一路跑来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张脸冷硬着没有笑模样，死死盯着沁上来的血色。
闻铃回避着时虞看过来的目光，脚下不自觉向后一退却又被人按住。她弹去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你怎么来了？呃……我有让不秋转告你，我，我来找母亲谈事情。”
她鲜少这般迟疑。
她跨出门槛时还琢磨着找府医包扎好伤口，换身衣服再去见时虞呢。谁想到才一出门，就看到时虞从圆拱门处转进来，一时间竟是让她躲也没处躲，只能将伤口暴露在对面人的眼皮底下。
时虞瞪着肩膀处的伤，伸出手，只是刚刚碰触到就听到“嘶”得一声，唬得他急忙收回手。
他眼神向下一压，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紧接着，他的手臂便被拽住了。
“别去！”闻铃摇摇头，她的声音温柔，一双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时虞的愤怒和心疼，“那是我娘。”后面半句的声音比前面的大很多，更显急切。
确信，里面的人能听到她说得话。
时虞想要甩开阻止自己的手，又怕太用力让闻铃的伤口更大，只得跺跺脚，让跟在后面跑过来的不秋赶紧去请大夫，又侧过头：“那她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真有趣。
闻铃侧侧头，目光停在时虞眼角眉梢急出的红晕处，倒是还添了欣赏。她并不觉得这次受伤有多难受，她的身体自己清楚。何况若没有这次受伤，她怕是要被罚去跪祠堂才能达成心愿，虽说伤口疼些，但总比去跪一群不相干的木牌子要强。
这话她没办法跟时虞说，若是说了，时虞必然不会同意。
其实，时虞并不是个讲道理的人，非但如此，更多还是喜欢凭着一股子心气儿做事。也正是因此，“讲道理”这三个字，时虞为她说出的时候，她才从繁杂琐事中腾出心神，还有了几分不可多得的闲情逸致。
闻铃轻轻“哦”了一声，笑道：“那我下次记得跑？”
“你还笑得出来？”时虞也不顾灰尘，就这样往台阶上一坐，一把将她拽了下来，“让我看你的伤。”
闻铃轻柔而坚定地拽住时虞伸出的手，往圆拱门外望去：“还是回去再看吧。若是不秋已经请了大夫回去，倒是耽误治伤了。”
一听说可能耽误伤情，时虞才悻悻罢手，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恼意，还是对闻铃的心疼占据上风。只是他临走前还记得对着那紧闭的屋门“呸”了一声，满脸的愤恨。
这些神情自然也都落在了闻铃眼中。
她任由时虞扶着，没有丝毫回头，一步一挪地走下台阶：“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你是满心为我，但这些，母亲是不知道。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不能时刻盯着我。”她说着，捏住了时虞的手，用举止将时虞冲动下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站在了窗前。
紧接着，空旷的主屋里发出一声叹息。
闻尚书不知是说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还是在自言自语：“她到底还是知道我的难处。”
闻铃说那些话确实是说给闻尚书听的，但她其实并不认为闻尚书有多难。事实上，家里的这四个孩子，闻尚书其实并没有怎么管过，只有休沐日考校几遍长女的功课，其余的孩子只看守不守规矩，给不给家里丢脸。
但闻铃已经当着面顶撞过了，现在需要的是缓和几分。
她要搬离闻府了，但宋侍夫还没有走，就冲她对着闻尚书说得话，足够闻尚书找宋侍夫和赵正夫两人骂教女无方。她不在意这两个人，可毕竟那是生养这具身体的人。虽然真要论瓜葛，还没有五皇女让她注意，至少和五皇女相见的，还是她本人。
然而此一别，那两位困在深宅之中，想必再没有见面的日子。
闻铃作为一个外人，不应该给他们埋下这种隐患，就像她为原身在闻尚书面前说话一样。不同的态度，其实是同一个缘由。
闻铃盯着此时正在撕开自己里衣的男子，真正和她有关的，其实只有这一个男子：“使点儿劲，可别钝刀子磨人了。”
时虞没好气儿地瞪她一眼，话倒是听下去了，一咬牙，总算下了狠手。
衣料从伤口处离开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好像都感受到了这份疼痛。
时虞几乎是在皱眉的同时，手里便抓住已经打开盖子的金创药，不要钱似的洒在闻铃的伤口处：“还笑呢，肉都往外翻了，你不知道疼吗？”他嘴里嘟囔着，另一只手臂的袖子却往眼睑处一糊，生怕泪水溅落在闻铃的肩膀上。
时虞拿起绷带，继续嚷嚷道：“还不如让大夫给你绑呢，我少看几眼，还不至于这么气。”
“可算了吧，”闻铃一直盯着在自己肩头忙活的两只手，忍不住打趣，“那都是一般的大夫，又不是在军中任职的，看些富贵病行，真遇到伤口，没吓掉魂儿就不错了。哪比得过你？”
“再说了，我信你。”
闻铃固然有些夸张的意思，却也不全是假话。就说闻府的府医，就极擅长附和府里人的看法，凡是男子有些风寒感冒，准要先将人饿上两三日，以图个病弱时方便其妻主观赏。所以闻尚书虽说让府医来，但不秋还是去外面请的大夫，然而外来的大夫又不能一日几次入府包扎换药。
倒是时虞，在国姑府时常常纵马游猎，自然也有过受伤的时候，紧急包扎还是会的。
时虞恶狠狠地在绷带尾端打了个结儿，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地说道：“你别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不生气了。你就是个傻的！我娘罚我时，我还知道跑呢。”
“你娘因为什么罚你？”闻铃反倒来了兴致，她上下打量着时虞，“你这样好，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可被罚的。”
时虞猛地抬起眼眸。
他不是没听出闻铃有在打趣，但那句“你这样好”在他耳朵里实在不常听到，以至于他在记忆里寻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出来。
他的母亲父亲固然是疼爱他的，但也常常抱怨他这样的脾气，将来嫁出去必定不会得妻主婆翁喜爱，到时可怎么办？至于别的人，就更不会说他好了，虽能常常得些奉承，但都假得很，总是当面夸完，背地便骂他若不是仗着家世，还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闻铃不是，他就是有种自信，哪怕背着他，闻铃也不会辱他。
时虞没有藏下这份得意，而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手指点在闻铃没有受伤的那个肩膀上：“因为我把上门求亲的人打了一顿。怎么样，你还敢不敢来我家求亲？”
他一句话说完，又像是生怕闻铃不来一样，将脑袋往闻铃的脖颈处一偏，使劲儿蹭了蹭：“不过你别怕。只要你来，无论母父同不同意，我必定是跟你走的。”
若那个时候，闻铃真的来提亲了，该有多好。
案上的琉璃灯映照出一对交颈的燕侣莺俦，好似连美梦也映照入了灯中。
很快，闻府里的人都知道闻三姑娘要分家的消息了，从主院向外传开，无论是一向不管事的老太爷还是客居的林公子，都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闻铃也按着从长到幼的顺序，依此去别过，只除了客居的林公子没有特意去告辞。虽然无意，她还是在别处见了林远宣。
又是一次换药，闻铃用单手拿着一张图纸，转头去问时虞：“你看这个怎么样？”
桌案上，还放着不少类似的图纸，都是房屋的布局图。闻铃并不打算住在闻家分出的院子里，而是打算自己筹备住处。因此，这些宅子都不是像闻家一样的大户高门，最多不过是中等人家住的那种。
时虞只扫了一眼，就又继续琢磨闻铃的伤：“不如刚才那个。”
他不问为什么不选闻家送来的宅子，似乎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重要，就像他从不关心闻铃能从闻家分家分走多少东西，或者能不能分走东西一样。
左不过，整个闻家，也就一个闻铃能在他眼睛里。
眼见闻铃又要去拿另一张纸，时虞不由得冷声道：“就不能包好伤再看，那有什么意思？是比我好看，还是比伤重要？”
“嗯……”闻铃还真就这个问题仔细想了一会儿，“比伤重要。”
时虞当即就要恼：“你另找人去裹伤吧。”一句狠话没少说，手里的动作一下子也没停。
闻铃便笑他：“你让我另找谁？找谁是你能看得上的？”她轻轻在时虞的头顶吹了一口气，因为时虞怕头发碰到伤口，所以将一头墨发全部绑了起来。闻铃没吵动，无奈地撇撇嘴，“找谁比得过你？”
真会说情话。
时虞强迫自己忽略耳根处的烫意，扯开话道：“等伤好了，你拿着那几张纸好好比对，我非给你揪出一堆刺不可。”
正如时虞所说，那一沓图纸，他不是嫌地方太大，就是嫌地方太小，不是嫌缺少花木，就是嫌住地像个野人……几次三番下来，就连不秋都怀疑他家公子是故意找茬儿，还拉了拉时虞的衣袖，劝他见好就收，别把闻铃惹急了
闻铃倒是不慌不忙，她放下手里的图纸：“所以，这一个是水太多，你怕掉下去淹死。”
“嗯。”时虞一点儿也不脸红地点点头，显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倒是一旁的不秋，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闻铃又重新拿起另一张，没多久再次放下来：“这一个你是嫌长廊太少，明年暑天晒得慌。”
“没错，太晒了。”时虞托着腮，继续评头品足。
忍无可忍。
闻铃伸出手，一下子拧住时虞的脸颊，偏生上面没多少肉，倒是让她的手滑了一下：“说吧，我到底怎么惹你了？我认错。”不过松开手，她看到那留下印子的脸颊，心情再次好了起来，也就一点儿不觉得烦了。
“没诚意。”时虞不满地揉揉自己的脸颊，“哼”了一声，“你要是真认错，就该知道你哪里错了。”
不秋恨不得捂住自家公子的嘴。
闻铃拿那些图纸垫着手肘，手掌握成拳头，抵住自己脑袋，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因为我去向小爹请辞时，在那里见到了姓林的？若是为这个，是我不对，我该换个时间去的。”
这个事，确实不是她能提前预料的，她并没有对林远宣有什么好脸色，这些时虞陪她去时有亲眼看到，按时虞的醋意有不满倒也属正常。
不过，想到这件事，闻铃不由得笑了下。
自从她因为闻尚书肩膀受伤之后，她再去见这几位“长辈”，时虞便每次都要跟着，一副生怕她再受伤的模样，虽然那些“长辈”看到时虞都皱眉。时虞则是一脸防贼似的看着那些人，在闻铃眼中，时虞的表情，倒是可爱得很。
只是她若说给时虞听，怕是要罪加一等。
时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不止，还有，你继续想。”
闻铃是真想不出来了，她甚至求助般看向不秋：“我能不能问问别人？”
“他不知道。而且，”时虞伸手盖住闻铃的眼睛，“你干嘛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比我好看吗？”
“当然是你好看。”闻铃确信，这是道送命题。
不秋低着头，默默地往后面缩了缩，倒退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反正这局面他应付不来，公子还是应该交给姑娘来对付。好不容易避开了那两个人的视线，一侧身，他便看到西厢负责洒扫的老翁在往这边走。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念头，不秋急忙将人拦了回去。
事实上，他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
因为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时虞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了闻铃。因为害怕碰到闻铃的伤口，他伸出的手，只是按在了闻铃后方的椅背上。若是老翁和不秋还在，他们正好可以看到时虞整个人将闻铃圈起来，不许人逃避的样子，那才真是非礼勿视。
时虞咬着牙：“你院试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那个赌！
闻铃总算想了起来，她张张口，真要说话，就听到时虞又一次开口。
“你去找闻尚书时是不是根本就忘了这件事？所以被她打伤时才不记得躲，我不信真动手她能伤到你。”时虞越说越气，脑袋也往下压去，直到和闻铃额头相抵，“你拖了那么久，是不是早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
说到后面，闻铃从中听出几分哽咽。
这个人，也太容易看懂了。
过近的距离，让闻铃清晰地看到时虞的瞳色，以及那上面的睫毛，强撑着不肯眨动一下，非要得个结果。闻铃抬起手，抚上触手可及的脸颊，方才拧出的印痕已经不见了。
闻铃觉得有些可惜：“我没忘，只是想等我们搬进我们自己的家。”
毕竟，她肩膀还伤着呢。
她盯着微微退后的时虞，一用力，又将人拉了回来：“这次，是你委屈了。”放榜回来那么久，时虞一直没提这件事，便是因为她的肩膀吧。就连这几天，时虞都是主动分开睡的，生怕睡着后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
可不提不意味着忘记了。
闻铃用手指轻轻绕着时虞垂在前方的发丝，她不提是因为想给时虞一个郑重些的洞房花烛，而时虞能看到，却是她好似忘了一样。那些看上去重要的仪式感，她在意一二是因为从没有人为她过过。她和时虞都更在意到手的实际，而时虞则是比她更认真，更只能看到实际。
这件事，她应该先说的：“我错了，如果你愿意，或许我们现在就进屋。”
话音落下，与此同时，手隔着衣物，落在时虞的锁骨中间。
闻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的起伏。
然而，时虞却再次后退了一步：“算了，你没忘就行。”他的脖子都红了，却还装作没事儿的人一样，反而解下外衫，罩在闻铃身上，“谁让你还伤着呢。”
目光碰到闻铃的肩膀，他像是被火燎了一样，又急起来：“就不该让你在院里坐那么久，进屋进屋。”
“不过先说好，就算搬进新家，你伤好之前也什么都不许做。还有啊，不许做不意味着你能忘，你敢忘，我就敢把你捆床上我自己来，你信不信？你不信？”
“信信信。”闻铃连连点头。
时虞还是不满：“那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做不到？”
“没有，”闻铃放轻声音，“我就是觉得，你这样挺可爱。”
“甚至，还想以身犯险，试一试你是不是真能做到。”
时虞停住脚步，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闻铃。
然而，被他看着的人，却颇为闲适地继续往屋里走去，全不在意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虎狼之词。
一只手掰住了她剩下的那只完好肩膀，时虞一路跑来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张脸冷硬着没有笑模样，死死盯着沁上来的血色。
闻铃回避着时虞看过来的目光，脚下不自觉向后一退却又被人按住。她弹去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你怎么来了？呃……我有让不秋转告你，我，我来找母亲谈事情。”
她鲜少这般迟疑。
她跨出门槛时还琢磨着找府医包扎好伤口，换身衣服再去见时虞呢。谁想到才一出门，就看到时虞从圆拱门处转进来，一时间竟是让她躲也没处躲，只能将伤口暴露在对面人的眼皮底下。
时虞瞪着肩膀处的伤，伸出手，只是刚刚碰触到就听到“嘶”得一声，唬得他急忙收回手。
他眼神向下一压，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紧接着，他的手臂便被拽住了。
“别去！”闻铃摇摇头，她的声音温柔，一双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时虞的愤怒和心疼，“那是我娘。”后面半句的声音比前面的大很多，更显急切。
确信，里面的人能听到她说得话。
时虞想要甩开阻止自己的手，又怕太用力让闻铃的伤口更大，只得跺跺脚，让跟在后面跑过来的不秋赶紧去请大夫，又侧过头：“那她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真有趣。
闻铃侧侧头，目光停在时虞眼角眉梢急出的红晕处，倒是还添了欣赏。她并不觉得这次受伤有多难受，她的身体自己清楚。何况若没有这次受伤，她怕是要被罚去跪祠堂才能达成心愿，虽说伤口疼些，但总比去跪一群不相干的木牌子要强。
这话她没办法跟时虞说，若是说了，时虞必然不会同意。
其实，时虞并不是个讲道理的人，非但如此，更多还是喜欢凭着一股子心气儿做事。也正是因此，“讲道理”这三个字，时虞为她说出的时候，她才从繁杂琐事中腾出心神，还有了几分不可多得的闲情逸致。
闻铃轻轻“哦”了一声，笑道：“那我下次记得跑？”
“你还笑得出来？”时虞也不顾灰尘，就这样往台阶上一坐，一把将她拽了下来，“让我看你的伤。”
闻铃轻柔而坚定地拽住时虞伸出的手，往圆拱门外望去：“还是回去再看吧。若是不秋已经请了大夫回去，倒是耽误治伤了。”
一听说可能耽误伤情，时虞才悻悻罢手，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恼意，还是对闻铃的心疼占据上风。只是他临走前还记得对着那紧闭的屋门“呸”了一声，满脸的愤恨。
这些神情自然也都落在了闻铃眼中。
她任由时虞扶着，没有丝毫回头，一步一挪地走下台阶：“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你是满心为我，但这些，母亲是不知道。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不能时刻盯着我。”她说着，捏住了时虞的手，用举止将时虞冲动下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站在了窗前。
紧接着，空旷的主屋里发出一声叹息。
闻尚书不知是说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还是在自言自语：“她到底还是知道我的难处。”
闻铃说那些话确实是说给闻尚书听的，但她其实并不认为闻尚书有多难。事实上，家里的这四个孩子，闻尚书其实并没有怎么管过，只有休沐日考校几遍长女的功课，其余的孩子只看守不守规矩，给不给家里丢脸。
但闻铃已经当着面顶撞过了，现在需要的是缓和几分。
她要搬离闻府了，但宋侍夫还没有走，就冲她对着闻尚书说得话，足够闻尚书找宋侍夫和赵正夫两人骂教女无方。她不在意这两个人，可毕竟那是生养这具身体的人。虽然真要论瓜葛，还没有五皇女让她注意，至少和五皇女相见的，还是她本人。
然而此一别，那两位困在深宅之中，想必再没有见面的日子。
闻铃作为一个外人，不应该给他们埋下这种隐患，就像她为原身在闻尚书面前说话一样。不同的态度，其实是同一个缘由。
闻铃盯着此时正在撕开自己里衣的男子，真正和她有关的，其实只有这一个男子：“使点儿劲，可别钝刀子磨人了。”
时虞没好气儿地瞪她一眼，话倒是听下去了，一咬牙，总算下了狠手。
衣料从伤口处离开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好像都感受到了这份疼痛。
时虞几乎是在皱眉的同时，手里便抓住已经打开盖子的金创药，不要钱似的洒在闻铃的伤口处：“还笑呢，肉都往外翻了，你不知道疼吗？”他嘴里嘟囔着，另一只手臂的袖子却往眼睑处一糊，生怕泪水溅落在闻铃的肩膀上。
时虞拿起绷带，继续嚷嚷道：“还不如让大夫给你绑呢，我少看几眼，还不至于这么气。”
“可算了吧，”闻铃一直盯着在自己肩头忙活的两只手，忍不住打趣，“那都是一般的大夫，又不是在军中任职的，看些富贵病行，真遇到伤口，没吓掉魂儿就不错了。哪比得过你？”
“再说了，我信你。”
闻铃固然有些夸张的意思，却也不全是假话。就说闻府的府医，就极擅长附和府里人的看法，凡是男子有些风寒感冒，准要先将人饿上两三日，以图个病弱时方便其妻主观赏。所以闻尚书虽说让府医来，但不秋还是去外面请的大夫，然而外来的大夫又不能一日几次入府包扎换药。
倒是时虞，在国姑府时常常纵马游猎，自然也有过受伤的时候，紧急包扎还是会的。
时虞恶狠狠地在绷带尾端打了个结儿，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地说道：“你别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不生气了。你就是个傻的！我娘罚我时，我还知道跑呢。”
“你娘因为什么罚你？”闻铃反倒来了兴致，她上下打量着时虞，“你这样好，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可被罚的。”
时虞猛地抬起眼眸。
他不是没听出闻铃有在打趣，但那句“你这样好”在他耳朵里实在不常听到，以至于他在记忆里寻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出来。
他的母亲父亲固然是疼爱他的，但也常常抱怨他这样的脾气，将来嫁出去必定不会得妻主婆翁喜爱，到时可怎么办？至于别的人，就更不会说他好了，虽能常常得些奉承，但都假得很，总是当面夸完，背地便骂他若不是仗着家世，还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闻铃不是，他就是有种自信，哪怕背着他，闻铃也不会辱他。
时虞没有藏下这份得意，而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手指点在闻铃没有受伤的那个肩膀上：“因为我把上门求亲的人打了一顿。怎么样，你还敢不敢来我家求亲？”
他一句话说完，又像是生怕闻铃不来一样，将脑袋往闻铃的脖颈处一偏，使劲儿蹭了蹭：“不过你别怕。只要你来，无论母父同不同意，我必定是跟你走的。”
若那个时候，闻铃真的来提亲了，该有多好。
案上的琉璃灯映照出一对交颈的燕侣莺俦，好似连美梦也映照入了灯中。
很快，闻府里的人都知道闻三姑娘要分家的消息了，从主院向外传开，无论是一向不管事的老太爷还是客居的林公子，都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闻铃也按着从长到幼的顺序，依此去别过，只除了客居的林公子没有特意去告辞。虽然无意，她还是在别处见了林远宣。
又是一次换药，闻铃用单手拿着一张图纸，转头去问时虞：“你看这个怎么样？”
桌案上，还放着不少类似的图纸，都是房屋的布局图。闻铃并不打算住在闻家分出的院子里，而是打算自己筹备住处。因此，这些宅子都不是像闻家一样的大户高门，最多不过是中等人家住的那种。
时虞只扫了一眼，就又继续琢磨闻铃的伤：“不如刚才那个。”
他不问为什么不选闻家送来的宅子，似乎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重要，就像他从不关心闻铃能从闻家分家分走多少东西，或者能不能分走东西一样。
左不过，整个闻家，也就一个闻铃能在他眼睛里。
眼见闻铃又要去拿另一张纸，时虞不由得冷声道：“就不能包好伤再看，那有什么意思？是比我好看，还是比伤重要？”
“嗯……”闻铃还真就这个问题仔细想了一会儿，“比伤重要。”
时虞当即就要恼：“你另找人去裹伤吧。”一句狠话没少说，手里的动作一下子也没停。
闻铃便笑他：“你让我另找谁？找谁是你能看得上的？”她轻轻在时虞的头顶吹了一口气，因为时虞怕头发碰到伤口，所以将一头墨发全部绑了起来。闻铃没吵动，无奈地撇撇嘴，“找谁比得过你？”
真会说情话。
时虞强迫自己忽略耳根处的烫意，扯开话道：“等伤好了，你拿着那几张纸好好比对，我非给你揪出一堆刺不可。”
正如时虞所说，那一沓图纸，他不是嫌地方太大，就是嫌地方太小，不是嫌缺少花木，就是嫌住地像个野人……几次三番下来，就连不秋都怀疑他家公子是故意找茬儿，还拉了拉时虞的衣袖，劝他见好就收，别把闻铃惹急了
闻铃倒是不慌不忙，她放下手里的图纸：“所以，这一个是水太多，你怕掉下去淹死。”
“嗯。”时虞一点儿也不脸红地点点头，显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倒是一旁的不秋，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闻铃又重新拿起另一张，没多久再次放下来：“这一个你是嫌长廊太少，明年暑天晒得慌。”
“没错，太晒了。”时虞托着腮，继续评头品足。
忍无可忍。
闻铃伸出手，一下子拧住时虞的脸颊，偏生上面没多少肉，倒是让她的手滑了一下：“说吧，我到底怎么惹你了？我认错。”不过松开手，她看到那留下印子的脸颊，心情再次好了起来，也就一点儿不觉得烦了。
“没诚意。”时虞不满地揉揉自己的脸颊，“哼”了一声，“你要是真认错，就该知道你哪里错了。”
不秋恨不得捂住自家公子的嘴。
闻铃拿那些图纸垫着手肘，手掌握成拳头，抵住自己脑袋，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因为我去向小爹请辞时，在那里见到了姓林的？若是为这个，是我不对，我该换个时间去的。”
这个事，确实不是她能提前预料的，她并没有对林远宣有什么好脸色，这些时虞陪她去时有亲眼看到，按时虞的醋意有不满倒也属正常。
不过，想到这件事，闻铃不由得笑了下。
自从她因为闻尚书肩膀受伤之后，她再去见这几位“长辈”，时虞便每次都要跟着，一副生怕她再受伤的模样，虽然那些“长辈”看到时虞都皱眉。时虞则是一脸防贼似的看着那些人，在闻铃眼中，时虞的表情，倒是可爱得很。
只是她若说给时虞听，怕是要罪加一等。
时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不止，还有，你继续想。”
闻铃是真想不出来了，她甚至求助般看向不秋：“我能不能问问别人？”
“他不知道。而且，”时虞伸手盖住闻铃的眼睛，“你干嘛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比我好看吗？”
“当然是你好看。”闻铃确信，这是道送命题。
不秋低着头，默默地往后面缩了缩，倒退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反正这局面他应付不来，公子还是应该交给姑娘来对付。好不容易避开了那两个人的视线，一侧身，他便看到西厢负责洒扫的老翁在往这边走。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念头，不秋急忙将人拦了回去。
事实上，他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
因为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时虞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了闻铃。因为害怕碰到闻铃的伤口，他伸出的手，只是按在了闻铃后方的椅背上。若是老翁和不秋还在，他们正好可以看到时虞整个人将闻铃圈起来，不许人逃避的样子，那才真是非礼勿视。
时虞咬着牙：“你院试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那个赌！
闻铃总算想了起来，她张张口，真要说话，就听到时虞又一次开口。
“你去找闻尚书时是不是根本就忘了这件事？所以被她打伤时才不记得躲，我不信真动手她能伤到你。”时虞越说越气，脑袋也往下压去，直到和闻铃额头相抵，“你拖了那么久，是不是早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
说到后面，闻铃从中听出几分哽咽。
这个人，也太容易看懂了。
过近的距离，让闻铃清晰地看到时虞的瞳色，以及那上面的睫毛，强撑着不肯眨动一下，非要得个结果。闻铃抬起手，抚上触手可及的脸颊，方才拧出的印痕已经不见了。
闻铃觉得有些可惜：“我没忘，只是想等我们搬进我们自己的家。”
毕竟，她肩膀还伤着呢。
她盯着微微退后的时虞，一用力，又将人拉了回来：“这次，是你委屈了。”放榜回来那么久，时虞一直没提这件事，便是因为她的肩膀吧。就连这几天，时虞都是主动分开睡的，生怕睡着后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
可不提不意味着忘记了。
闻铃用手指轻轻绕着时虞垂在前方的发丝，她不提是因为想给时虞一个郑重些的洞房花烛，而时虞能看到，却是她好似忘了一样。那些看上去重要的仪式感，她在意一二是因为从没有人为她过过。她和时虞都更在意到手的实际，而时虞则是比她更认真，更只能看到实际。
这件事，她应该先说的：“我错了，如果你愿意，或许我们现在就进屋。”
话音落下，与此同时，手隔着衣物，落在时虞的锁骨中间。
闻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的起伏。
然而，时虞却再次后退了一步：“算了，你没忘就行。”他的脖子都红了，却还装作没事儿的人一样，反而解下外衫，罩在闻铃身上，“谁让你还伤着呢。”
目光碰到闻铃的肩膀，他像是被火燎了一样，又急起来：“就不该让你在院里坐那么久，进屋进屋。”
“不过先说好，就算搬进新家，你伤好之前也什么都不许做。还有啊，不许做不意味着你能忘，你敢忘，我就敢把你捆床上我自己来，你信不信？你不信？”
“信信信。”闻铃连连点头。
时虞还是不满：“那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做不到？”
“没有，”闻铃放轻声音，“我就是觉得，你这样挺可爱。”
“甚至，还想以身犯险，试一试你是不是真能做到。”
时虞停住脚步，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闻铃。
然而，被他看着的人，却颇为闲适地继续往屋里走去，全不在意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虎狼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