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人生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这娃娃怎么不肯喝奶。”奶妈抱着小小的婴儿,关怀的神色溢于言表,用力把她此时能给到最好的营养品塞到那不足月的奶团子口中,想来是一副温馨友爱的场景——如果这其中哇哇大哭的小孩不是自己那就更好了。

    “姨娘,这可怎么办。”尝试了多次都没有成功,奶妈急出了满头大汗,恰好此时有一身着虽不甚华丽却似产妇打扮的年轻娘子走近,奶妈连忙向她诉苦。

    娘子冷着脸瞪了奶妈一眼:“王妈也是个熟练人了,料想是会看顾公子的,怎么今天连喂奶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这、小公子始终不肯喝,褯子还干着,又不像是有病痛的样子,不应该啊……”

    “莫不是嫌你体味大?你去擦擦再来,或把奶挤出来喂予公子呢。”

    “好,好,我去去就来。”王妈听得连忙将手中婴儿放于摇篮床上,急匆匆出屋去了。

    年轻娘子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啐了一口,随后转回的时候面色又变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龙凤双生子多好的兆头,老天爷不公平,怎么只留了一个呢。儿啊,你可要争气些,你妹妹已经不在了,娘以后可就全靠你了。”

    娘啊,我的亲娘啊,你倒是想靠我,我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呢。

    奶团子心中可谓是感慨万分也不为过。

    不要误会,面前这位确实是他的亲娘,上辈子他也管她叫姨娘来着。这里是梁丘平邡境内的慕容宅邸,这位娘子是慕容老爷的妾室名唤孙姨娘,孙姨娘一生仅生育一胎乃双生子,生产时阖府大喜,然而双生子其一却体质孱弱,落地后气息奄奄,仅一个时辰不到便又魂归天庭去了。余下“一子”老爷起名慕容素云,取“晴晓初春日,高心望素云”之词,意在望这初春时节诞生的幼子志向高远,终有所成。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慕容晴晓,这可真是个好名字,老爷膝下唯有一子,如今又得幼子,想来之后也会常来我房中走动走动吧。”姨娘趴在床边戳戳奶团子的脸颊,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

    奶团子、也就是慕容晴晓,才想起自家姨娘这时候不过桃李年华,原也是会有这样少女怀春的时候。

    小婴儿晴晓被她戳得痒痒,那床随着她用力颇有节奏地左右摇晃着,听着这絮絮叨叨又带着甜蜜的念叨,加之奶娘半天不来方才奶又没有喝饱的缘故,一股困意霎时就涌现上来了。

    这出生不过几日的身体可没有什么自制力,困如排山倒海突如其来,意识消失前,晴晓只来得及又哀嚎一声:所以,为什么他如今的名字叫晴晓啊?这难道不该是那个眼睛都没睁开就重新投胎去了的哥哥的名字吗?这身子能活得长吗?

    这可真是天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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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晴乖,扶住这个往前走哦,诶对了,再走一步!阿晴真厉害!”

    不远处少年拍着手鼓励自家弟弟向前,晴晓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挪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你谁啊你。

    小婴儿的身体多数时间都在睡觉,稀薄的脑力也支持不了他思考更多的东西,清醒一会儿不是饿了就是困了。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半年左右才渐渐有所改善,春天出生的晴晓足到寒冬才终于搞清楚如今身陷的状况。

    他那生身母亲孙氏,原本是这慕容府上正室夫人的婢女,不知怎么勾搭上慕容老爷珠胎暗结后才抬为了姨娘。而孙姨娘产下的双胞其实是龙凤胎,前世时只活下了妹妹——也就是前世的素云。

    当时他的父亲、慕容家家主已年过三旬却膝下无子,慕容家是从企国搬来梁丘的,不似梁丘是个女子也有继承权的国度,作为企国人的慕容家主一直想要儿子来继承家业。孙姨娘便趁此机会做了个狸猫换太子之计,把死去的哥哥作为妹妹,而让妹妹顶替了哥哥以独子的身份成为了慕容家的继承人,由家主父亲起了“素云”的名字。

    但如今女扮男装的“慕容素云”遭难重生,没曾想却是重生在了早已死去的哥哥头上,夭折的便成了原本的妹妹,这也是他最初觉得自己活不长的主要缘故。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对于慕容家主来说,活下来的始终是双生子中的哥哥,这一世的他却因为一念之差被命名为“晴晓”。

    不过晴晓搞清楚一切之后倒也心下稍定,判断如此未必不是好事。“儿子”成了真男子,免去了自家姨娘常年由于担心素云真实性别被发现的心结,能少整点幺蛾子的她,将来应当不至于会落到那个下场了。

    “啊!摔得痛不痛,阿晴不哭啊,哥哥给你吹吹!”

    想着事情就没法分心去控制身体,第一次开始学走路的晴晓不出意外左脚绊右脚结实摔了个大跟头。孩子的身体比想象中更加羸弱,小小一跤可真疼,他并不想哭,但泪水却不自觉喷涌而出,喉头也是一副张口就准备开始嚎叫的感觉。

    刚才松开手的少年见状,马上一个跨步把晴晓提起来查看伤势,间或用夹着嗓门的奇怪语调说着些哄奶娃的话,帮年幼的弟弟把衣裳上沾的些许灰尘扑走。

    ——都说了,你谁啊你。

    重生后的这个慕容家,除了晴晓自己根本就是换了个人,还有许多和他原本记忆中不同的地方。目前可见的最大不同便是眼前这人:慕容家的长子,慕容轩辕。

    没错,原本孙姨娘正是因为老爷无子才会铤而走险李代桃僵,让素云以女儿身作男儿养的,结果这次活下来的倒是儿子,但老爷早就有一个长子且是正室夫人所出,不论双生子是男是女,想继承家业?希望都同样渺茫。

    大概姨娘就没有那个命吧。

    晴晓暗搓搓地在心底里腹诽自己的亲妈,想着毕竟要不是她想出来这漏洞百出的瞒天过海之计,他上辈子也不至于活得那般战战兢兢。

    至于他的这个嫡亲哥哥慕容轩辕,至少在这副身体清醒的时候晴晓还只见过他三次,看起来应该是十五六岁的舞象之年,大晴晓不止一轮。晴晓目前既没有在慕容府邸里长留的打算,更加懒得应付他,莫名其妙天上掉下来个哥哥,心里甚至还有点膈应。

    不过还挺会哄小孩的。

    少年抚摸幼童背脊的力度刚好能够支撑起小小的身子,又不会太用力让这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感觉到疼,想来是照顾自己同母的妹妹有经验了——顺带一提,他妹妹也就是晴晓的大姐,名为轩辕慕容,也是天上掉下来的。前世中慕容家主的正室轩辕夫人无所出,此时则生育了一儿一女,只是这名字起得属实令人感到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路人喊一声轩辕或者慕容谁会回头。

    如今的生活,比起前世来说其实要舒适不少。

    那时素云虽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但姨娘极担忧她女儿家的身份被发现,且年纪越大越难隐瞒,故而一日比一日忧心忡忡,一面又逼着素云读书习武,好早日取得父亲信赖。

    实际上慕容家身处梁丘,女子与寻常男子比或有一定限制,但只要家中财力足够,想读书习字以后独立门户是被社会容许的,一切倒行逆施只是为了满足孙姨娘的私欲罢了。

    说来在这个崇尚女子也可支撑门楣的国家,也好在慕容家原本是企国人,伦理上对男子纳妾管的没有那么严格,不然孙姨娘的姨娘在这梁丘可是没那么容易当上的。

    曾经的素云在小时候一度劝过孙姨娘,想要恢复她女儿家的身份和打扮,毕竟这一时扮作男子也就罢了,将来待成年了难道还能真的娶妻生子不成?这种谎言不是迟早要被戳破吗。不必想,孙姨娘自是不乐意,大骂她一通。好在最终也不等败露,孙姨娘很快在宅斗中落败,素云更是没等到及笄之年就死去了,想来到时仵作检查完尸体,告知慕容家他们唯一的继承人慕容素云其实是个女子,会把众人吓得不轻吧。

    而现在的慕容晴晓头上有正经的、即将成年的大哥,继承慕容家这种事已与他无关。加之也不用再考虑隐瞒性别的问题了,除了女变男稍微有些让人不太习惯以外,生活倒是安稳了不少。

    日子就这样无声息流逝,婴孩的身体能做的事实在太少,口齿不清不算,晴晓也无法轻易向身边的大人打听外界的事情以免他们起疑。直至出生第二年——已过年却未到他二月生日,在此地已经算做两岁了——的时候,孙姨娘的话终于使他眼前一亮:“晴晓,姨娘带你去外面院子里玩好不好呀。”

    终于!

    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晴晓赶紧猛点头,生怕幅度太小姨娘看不到。

    在此之前,所有给小孩的放风都是到宅子内院玩,每次去外院都有一大群人陪着,要不就是慕容老爷寿辰这种正式场合,没那个时机也没那个能力溜出去。后来大雪天的都怕冻着小孩子,更是只能在屋内猫冬,姨娘的这句话他可盼了太久了。

    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初春时节雪还未化尽,平邡气候温和,空气中寒意虽未散尽却不再刺骨。裹着厚实的袄子,孙姨娘在院门口抽着卷烟和婢女聊天,晴晓则吧嗒着小短腿在湿漉漉的草地里一边滚着、一边注意她们的动向。作为家中的婢生子,且并非前世那样稀罕独养儿子的情况,如今的晴晓并没有多少下人陪着,奶妈也因过年休息回家了。

    玩了会儿,眼见似乎两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小娃娃身上,他便依着模糊的记忆,沿着墙根一点点摸了过去。

    待找到那个熟悉的狗洞,心情特别容易大起大落的小婴儿激动得都快哭了,但这时候把姨娘吸引过来可要功亏一篑,他赶紧收敛好自己的紧张,一个矮身就钻了过去——虽然穿得多,奈何实际上都还不满周岁的晴晓只有小小一只,这个狗洞边的草挺能长,但是洞实际上并不小,上辈子那会儿素云七八岁时都还曾钻过。

    当然,这么大的动作也不指望孙姨娘与她的婢女发现不了,晴晓并非想借此机会出府,而是这个洞、或者说慕容府的这堵墙连着一个于他而言相当重要的地方,他有一件无论如何也得马上确认的事。

    大人们肯定是不会钻洞来追的,不过想要找到他也很容易,必须要抓紧时间才行。

    到了墙的另一面,这边是柴房一角,堆着不少杂物,故没有人注意过墙上还有个洞。费力从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半走半爬地出了柴房,王家柴房从来不上锁,不过开门倒费了不少功夫,虽是外开,晴晓的这点子力气太过可怜,还真是把吃奶的劲都花上了才好歹把自己挤了出去。

    柴房外同样是个院子,不过显然打理得比慕容府要更加费心,冬雪已被扫去,夯实的土地上虽因天气寒冷无甚花草,却不至于像慕容家那样不小心就会滑上一跤。慕容家不管慕容老爷还是轩辕夫人都不是愿意在管理内宅上花心思的人,孙姨娘则相反,她太乐意在内宅上花心思了:专注虚空宅斗,反正结果就是虚岁刚满两岁的小孩现在滚了一身泥。

    出了柴房,晴晓已经能听到墙对面姨娘和姨娘侍女在大喊他名字的声音了,紧张使得他根本无暇去思考多余的事情,小小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口蹦出来那般。这无疑是他自出生以来最为重要的时刻。

    只尚未等他决定好,是用哭声把王府的人吸引过来呢、还是干脆直接去找那个人呢,抬眼一瞧,不远处正有个小小的棕色身影蹲在花坛边背对着柴房。

    初春暖暖的晨辉照在他比常人颜色更浅的头发上,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好似一从毛茸茸的大花葱,小巧可爱,既甜蜜又温暖。

    一缕短促的风吹动那个稚嫩的身影,略大且单薄的袍服松动着,他伸手拨弄花坛里飞出的小瓢虫,伴随指尖的瘙痒发出了软糯的笑声。

    鼻头一酸,这次晴晓实在难以控制情绪,忍不住放声大哭。

    “诶?”

    在泪水朦胧中,那孩子转过身,看到正在哭泣的、显然比自己更年幼的孩子,不由慌张起来。结果一着急,不知是左脚绊右脚、还是踩到了衣摆,噗地摔了下去,鼻头撞到石阶,也开始疼得直掉眼泪。

    晴晓见状又是难过,又是庆幸,又是担忧,又是释怀,不知到底该作何反应。

    此番重生,本非他所愿。

    人世许多艰难,再走一遭不过如此,悲喜也好成败也罢,经营再多到头终是一场梦。

    只是终究难忘。

    轻柔地、低语着,诉说儿时趣事,描绘临终画卷。

    那温柔的笑容和怯懦的勇气仿佛幻影,却又无比真实地填充在这充满谎言的命运里,成为他心头那道即便无法拥有也为之骄傲的火焰。

    曾经以为即将失去的天空。

    万幸。

    无论如何,你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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