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有一奇景，“雪不落南山顶”。
南山原本叫月明山，因明月寺在其主峰峰顶，人们总将其错说成明月山，索性以方位为其新命名。南山山脚积雪覆盖，山上却苍松翠柏，四季常青。远峰层峦叠嶂，烟岚云岫，香火缭绕的庙宇置于其中，肃穆而宁静。
辰时庙里钟响，山林间飞鸟振翅，忽隐忽现。
落桉睁开昏昏欲睡的眼坐正身子，瞟向身旁靠在她肩头睡得正香的秦一渺。
手麻了。
秦一渺到明月寺是为给大病初愈的秦母点一盏福灯。
今日天还没亮，秦一渺已经整装待发，兴冲冲跑进房间叫起落桉，然后半哄半骗将她塞进轿中。二人共乘一顶小轿，摇摇晃晃，迎着太阳未出时的霞，朝着明月寺方向去。
一路上落桉昏昏欲睡，秦一渺倒是过于兴奋，声情并茂地向她介绍明月寺，说的神乎其神。那些事情落桉蛮不相信，便只随意将她的介绍听了个大概。
明月寺以其祈福灵验而闻名三界四海，存于世至少已有百年，再远由于文史资料等记载缺失已不可考究。故而世人云，因有明月寺，方有月明山，南山也因此得名“圣山”。
落桉不大能理解凡人对神佛的虔诚和敬畏。
说到底，因为无知才有了信仰。
她自小在仙门中长大，深知修仙之人很少求神拜佛。不是不信神佛，而是凡人们在世间所祈求的神仙，不过是些仙门中早前飞升的老祖宗。他们在天界待的无趣了，偶尔还会下界来看看，把自己信徒的麻烦事交待给仍在人间的弟子。
仙门中人人皆知，神佛对修仙之人而言，不过是归途罢了。
因此，即使道路充满艰难险阻，修仙者还大都秉持着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坚信拜神佛不如拜自己，争取能早日飞升天界。
落桉原本过来一路都在琢磨着，秦一渺下山后怎么还信起凡人这套理论来了。可她们还未抵至山门，一股澄净丰沛、不可抵挡的灵力波荡扩散开，悄无声息间清理着她体内灵脉中多年堆积郁结的气，让沉重的身心顿时清爽了许多。
感觉到轿子快要停下，落桉因这奇遇缓缓睁眼，正碰见秦一渺出神，心事重重。
想来秦一渺也不会是第一次来明月寺。
她们自旁门而入，刚至院中，便从偏殿侧面绕出来一位小沙弥，岁数看着虽不大，但身上僧服已经洗得发白。他与秦一渺应当相熟，只见他向秦一渺鞠躬礼貌问好后，抬手便要引她有自己一同离开。
秦一渺临走前百般叮嘱让她就在院中等一小会儿就好，落桉不耐烦，连声应下。
待秦一渺终于离开，她便露了本性，无所事事，也不懂所谓禁忌，随性逛起这座香客常年络绎不绝，其内暗藏玄机的神秘寺庙来。
砖红色高墙痕迹斑驳，悬于之上的金色檐瓦即使是冬日清晨依然不掩其辉煌，钟声回响，沉淀的岁月比信仰亘古绵长。仅仅是站在大殿之外，凝望洞开的高门之中，神像置于正中石台，高大威严却身披艳丽色彩，一双双仿佛洞察万事万物的眼，未曾注视却如影随形。
寺中没有丝毫大的声响，甚至无人交谈，就好像一切声音都献给绵延不断的香火和无休无止的希望，免得错过神谕，和心中的愿与念失之交臂。
此时前来的香客们大多都是女性。她们有的愁眉不展，有的头戴幂篱行色匆忙，有的神情淡然，有的喜上眉梢，神态不一。落桉虽不明缘由，可也知祈求神明无非就是为了心之所向。来者都心怀虔诚，静默地跪于烟雾缭绕的神像脚底低头祈祷。
落桉静静地站在枝干粗壮的菩提树下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振翅飞过的灵鸟。
她的头顶系满了祈求姻缘木牌，微风吹拂，绿叶茂密的树冠中红绸轻动，那些木牌撞击的清脆声响将祈愿之人的笔下所写，心中所念，卷携着带去给远方的神明。
相比于山门外，这庙中中果真又是另一番景色。
庙中的季节没有明确的边界，春夏秋冬不过是一墙之隔。庙内温暖，青葱菩提树的隔壁院墙内，银杏老树的金黄落叶不安分地跨过高墙，旋转坠落在落桉脚尖前方。落桉弯腰捡拾起这片微凉的叶，向着侧面走了几步，露头朝院门内看。
银杏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只剩最后几片叶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满地金黄之中，披赤帛金绣袈裟的僧人面朝银杏树而站，背影微微佝偻，但仍旧深邃如潭。听到身后脚踩落叶的声响，胡须花白的老僧缓缓回头转身，微笑着双手合十朝落桉鞠躬行礼。
落桉就算再不懂凡间礼法也能看出老僧的身份不一般，手忙脚乱地模仿着他的样子笨拙回礼。
见此，老僧脸上的笑意更深。
“施主不必朝我行礼。”老僧苍老的声音，低沉浑厚，“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等我？”落桉惊讶地问，她能发出的声音已经比前几天流畅清晰了不少，但仍是干涩沙哑的，一点儿也比不得同年岁的姑娘清脆，“为何等我？”
“不是在等你，只是在等明月寺的机缘。”
说罢老僧抬眼，端视落桉的容颜。
明明身处寺庙中，落桉却听见耳畔突然传来的钟声悠远空灵，与她的距离甚远。
老僧原本浑浊的眼眸变得青黑幽暗，落桉似乎瞧见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身影与苍老的僧人渐渐融合，接着朝着她重重地行了记跪拜礼，可全因前面挡着一颗锃亮的脑袋，反射的光芒刺眼，她根本没看清那人的面庞。
她刚想开口询问，又是一声钟响砸在心头。
猛地回神，面前站着的还是慈祥微笑的老僧，没有任何变化。
庙里报时的钟声还在规律地接连响起，声声沉郁稳重，落桉不禁怀疑，刚才两声钟响间长长的空隙和所见全部的景象，都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告别老僧，落桉本想原路返回，可刚走出去就迷失了方向，寺庙内的围墙又都是千篇一律的红墙青瓦，她绕着绕着彻底迷了路。
随手推开旁边墙上一扇残破的木头小扉，她似乎打翻了装着春与夏的碗钵，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与碧绿，蓝天白云的天幕里倾泻暖阳的光。
可惜了，这么美的景色她还不曾在人间见过。
蹩脚的幻术无法困住落桉，所以大概从迷路开始，她便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幻境。
起先所编织的幻境还只是符合寺庙风格的幽深景色，可待她进入到门扉之内，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夸张与大胆的建构，不收敛地将吸引她前来的目的剖白在她的面前。
既然有人大费周章故意引她前来，不去看看岂不是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落桉大步往前走，下一瞬，花木繁盛之中，一条蜿蜒小径毫无征兆地铺开，引她通向僻静处。那里建有一座年岁尚新的偏殿，若是处于明月寺之内多少该热闹一些，相反，这座偏殿怎么看都像是没有香火供奉，格外凄凉冷清。
与站在殿外所估计的大小全然不同，落桉跨入殿内，所见即是空旷外室，四角上各点着一方长明灯，正中一块三人高的石碑，其上书写着苍劲有力的文字。
所写是父亲给儿子的悼词，白发人送黑发人，笔下写尽苍凉也难抵心中悲痛。
落桉凑近去看落款的鲜红印章，毕竟能在明月寺内专门修新殿为逝去之人祈福，这家大抵非富即贵。可她仔细回想，确定这并非是她所认识的人。
不似外面庙中浓重的焚香味道，殿内只有淡淡的木质熏香。她绕过石碑，通往内室的半阖着的黑色木门里，传来忽隐忽现的木鱼敲击声，熏香气味也从门后扩散出来。
灵力并未探查出危险，落桉推门而入。
偌大的环形内室中摆满灯烛，不知有多少，将昏暗的室内照得亮堂。除去整齐供于墙壁之上的那些，剩余都在地面四处散乱着，只留了下脚的几个空处。两位小沙弥正站在不同方向上，默默提着灯油桶依次为灯盏添油。
落桉粗略数，心中讶然，许是有万盏。
“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地方。”
青黑色衣衫的男子背对落桉跪于粗壮的雕刻石柱前，正正经经地敲击着木鱼。即使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也难以掩盖他年纪尚小的事实，细细听，少年竟比齐山的年纪还小，十余岁就学会装神弄鬼，背后少不了有他人的支持。
看来引她前来的人和这少年都有各自的想法，那既然你们没商量好……
“抱歉，是我唐突了。”落桉没打算问他，道完歉就想走。
“站住！”少年大概没料到她这般回答，沉不住气大呵，敲击木鱼的混乱节奏断裂开，“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殿中万盏明灯皆为谁而点吗？”
落桉被他的问题问的摸不着头脑，回身看，见他已经站立却仍未转身，半猜半疑地答：“我知道啊，……，李行安，方才进来前见到门口石壁上写了。”
不过就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须事事好奇？
“……你！”少年气得胸膛呼吸起伏都变大了。
“你是何人？”落桉决定问问。
少年沉默不语了。
落桉只觉得好笑。她听得出来，少年不仅认得她，而且怨恨她。来找她寻仇，却沉不住气，暴露了气急败坏的稚嫩模样，活像一只龇牙咧嘴吓唬人的幼狮。
还未等她再说话，就听石柱的位置传来震耳欲聋的尖锐声响，像是地底的巨大空洞之中狂风呼啸而过的怒号，震得所有灯盏中的烛火摇晃着将熄未熄，两位小沙弥放下手中的桶，未有半分惊吓的神色。
她眼见少年像是听懂了风的言语，重新跪下，朝着石柱大力叩拜三下，随后不甘心地对她说：“你走，不要再来这里。”
落桉虽然被勾起了兴趣，但更坚信不要给自己没事找事，于是快速把所有疑问咽进肚子。不过推门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那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石柱，即便未见全貌已觉足够诡异，她的心里不免感到毛毛的。
亏得她进来前还觉着明月寺是什么祥瑞之地，落桉往外走着内心不住叹气。
先有老僧走前对她说，明月寺中有她在找的因果，一句话说的不明不白，而后又遇见喜怒无常，不知正在秘密豢养何物的权贵家小孩。
秘密越多的地方越危险，可想而知，明月寺如今的安宁只是因为还没人去打破罢了。
幻境消失后，所有道路恢复成她记忆中的样子，她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走回到了先前与秦一渺分开的地方。发现她人还未回来，左右观察后，选定了一棵附近几米范围都无人踏足的歪脖子树，走过去，准备靠着阖眼休息一会儿。
“啪！”
听起来像果子自然落地的声音，落桉想着。
“啪！”“啪！”
随后是连续而急促的两声，她不由得睁开眼，碰巧瞧见一颗红彤彤的小巧果实垂直落下砸在她面前的石板上，烂成一滩泥。
落桉下意识循着果子的来处向上望。
只见一团形状不明的黑雾在垂坠满果实的枝头大肆搜刮，待一枝变得光秃秃，立马转向下一枝，偶尔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落下来，黑雾根本不在意，毕竟和树上的一丛丛红果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和自己那傻狗还挺像的，嗯，姑且算作生灵吧。
一气吃进去如此多的果子，落桉觉着它的身形都变大不少。
她正看得起劲，眼瞧黑雾突然警觉一顿，随后仿佛要与这棵树融为一体般紧紧贴着身下的枝干。可它的努力终究是徒劳，一股大力袭来拉扯它，它的身子不受控地倾斜向一边，很快就坚持不住被拽了下来。
朝黑雾飞走的方向侧目看去，前几日那鬼差就站在不远处。
黑雾飞回至他的袖中，被倒吊着拎起，只露出一小截不愿妥协仍在翻涌滚动着挣扎的身体。他用力地抖了抖，从黑雾里面哗啦啦掉出来一堆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果实，落地便滚向四处。黑雾最后还用力挣扎扑腾了几下，彻底没了动作，认命地被塞回鬼差的衣袖中。
而鬼差则根本没理会站在树下的蓝裙女子。
他早就习惯了穿行在人声鼎沸中也无人在意，他们的降临无声息无感觉，甚至连风都不会为他们吹动。他们虽存在，却是游离在三界之外的异类，天界、人界、鬼界……鬼差眼中可视世间拥挤、万物生灵，独独自己的世界是荒芜废墟。
三界之中徒有他们的名，除却走到生命轮回终点，即将入鬼界的“灵”和“鬼”，会在死去的瞬间见到他们，再也不曾有谁见过他们的身影。
可当他抬头，一抹澄澈的蓝生生撞进他黑白的世界，带着清风与微光停驻他的视线中，于平淡间不经意掀起惊涛骇浪。
“好巧。”
“……是你。”
认出对方，他们一同开了口。
站得远时，他外袍宽大的兜帽下连成漆黑一片，落桉以为他今日又换成了纯黑色的面具。她走近些仔细观察，发现他原来没戴任何面具。这应该就是他最真实的模样了，面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对她而言模糊而又危险的两簇魂火不知所踪。
这下是真的把话本里的可怕的鬼差形象刻画的更加深入人心了。
还有哪里不一样，这次他们离得如此近，落桉奇怪自己为何没再被拖进令人窒息的深渊。
她还记得自己手中亟待归还的白玉驱邪令。她在秦府等了鬼差好几天，也不知他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竟一次都没来寻找过，又怕意外遇见，这些天外出她都随身携带着，于是伸手到腰间去摸自己的荷包。
“你的东西落下了，”落桉低声说，找到针脚凌乱的荷包打开，“上次你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给你。”她的手掌向上摊开递过去，坠着流苏的白玉驱邪令静静躺在中间。
鬼差怔住后向她道谢，从她的手心上拿走了那颗白玉。
他的手是黑雾似乎就是化形而成的，落桉的掌心触及到一阵冰凉，一种略低于常人的体温，但也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归于死亡的冰冷感觉。
他们彼此间一时无话，气氛僵住了，可又是谁都没走。
虽说前两次他们见面时，她的经历都不是太美好，不过落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机会向他问点事，况且她这个人根本不信邪，总觉得不至于每次他们相遇，自己都会摊上什么事。
不料，还未等落桉主动打破他们间的沉默，响彻整个寺庙上空的声嘶力竭的尖叫和秦一渺心急如焚的传声，便同时炸开在她的耳际。
“庙内出大事了！”
南山原本叫月明山，因明月寺在其主峰峰顶，人们总将其错说成明月山，索性以方位为其新命名。南山山脚积雪覆盖，山上却苍松翠柏，四季常青。远峰层峦叠嶂，烟岚云岫，香火缭绕的庙宇置于其中，肃穆而宁静。
辰时庙里钟响，山林间飞鸟振翅，忽隐忽现。
落桉睁开昏昏欲睡的眼坐正身子，瞟向身旁靠在她肩头睡得正香的秦一渺。
手麻了。
秦一渺到明月寺是为给大病初愈的秦母点一盏福灯。
今日天还没亮，秦一渺已经整装待发，兴冲冲跑进房间叫起落桉，然后半哄半骗将她塞进轿中。二人共乘一顶小轿，摇摇晃晃，迎着太阳未出时的霞，朝着明月寺方向去。
一路上落桉昏昏欲睡，秦一渺倒是过于兴奋，声情并茂地向她介绍明月寺，说的神乎其神。那些事情落桉蛮不相信，便只随意将她的介绍听了个大概。
明月寺以其祈福灵验而闻名三界四海，存于世至少已有百年，再远由于文史资料等记载缺失已不可考究。故而世人云，因有明月寺，方有月明山，南山也因此得名“圣山”。
落桉不大能理解凡人对神佛的虔诚和敬畏。
说到底，因为无知才有了信仰。
她自小在仙门中长大，深知修仙之人很少求神拜佛。不是不信神佛，而是凡人们在世间所祈求的神仙，不过是些仙门中早前飞升的老祖宗。他们在天界待的无趣了，偶尔还会下界来看看，把自己信徒的麻烦事交待给仍在人间的弟子。
仙门中人人皆知，神佛对修仙之人而言，不过是归途罢了。
因此，即使道路充满艰难险阻，修仙者还大都秉持着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坚信拜神佛不如拜自己，争取能早日飞升天界。
落桉原本过来一路都在琢磨着，秦一渺下山后怎么还信起凡人这套理论来了。可她们还未抵至山门，一股澄净丰沛、不可抵挡的灵力波荡扩散开，悄无声息间清理着她体内灵脉中多年堆积郁结的气，让沉重的身心顿时清爽了许多。
感觉到轿子快要停下，落桉因这奇遇缓缓睁眼，正碰见秦一渺出神，心事重重。
想来秦一渺也不会是第一次来明月寺。
她们自旁门而入，刚至院中，便从偏殿侧面绕出来一位小沙弥，岁数看着虽不大，但身上僧服已经洗得发白。他与秦一渺应当相熟，只见他向秦一渺鞠躬礼貌问好后，抬手便要引她有自己一同离开。
秦一渺临走前百般叮嘱让她就在院中等一小会儿就好，落桉不耐烦，连声应下。
待秦一渺终于离开，她便露了本性，无所事事，也不懂所谓禁忌，随性逛起这座香客常年络绎不绝，其内暗藏玄机的神秘寺庙来。
砖红色高墙痕迹斑驳，悬于之上的金色檐瓦即使是冬日清晨依然不掩其辉煌，钟声回响，沉淀的岁月比信仰亘古绵长。仅仅是站在大殿之外，凝望洞开的高门之中，神像置于正中石台，高大威严却身披艳丽色彩，一双双仿佛洞察万事万物的眼，未曾注视却如影随形。
寺中没有丝毫大的声响，甚至无人交谈，就好像一切声音都献给绵延不断的香火和无休无止的希望，免得错过神谕，和心中的愿与念失之交臂。
此时前来的香客们大多都是女性。她们有的愁眉不展，有的头戴幂篱行色匆忙，有的神情淡然，有的喜上眉梢，神态不一。落桉虽不明缘由，可也知祈求神明无非就是为了心之所向。来者都心怀虔诚，静默地跪于烟雾缭绕的神像脚底低头祈祷。
落桉静静地站在枝干粗壮的菩提树下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振翅飞过的灵鸟。
她的头顶系满了祈求姻缘木牌，微风吹拂，绿叶茂密的树冠中红绸轻动，那些木牌撞击的清脆声响将祈愿之人的笔下所写，心中所念，卷携着带去给远方的神明。
相比于山门外，这庙中中果真又是另一番景色。
庙中的季节没有明确的边界，春夏秋冬不过是一墙之隔。庙内温暖，青葱菩提树的隔壁院墙内，银杏老树的金黄落叶不安分地跨过高墙，旋转坠落在落桉脚尖前方。落桉弯腰捡拾起这片微凉的叶，向着侧面走了几步，露头朝院门内看。
银杏树比她想象中的更高，只剩最后几片叶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满地金黄之中，披赤帛金绣袈裟的僧人面朝银杏树而站，背影微微佝偻，但仍旧深邃如潭。听到身后脚踩落叶的声响，胡须花白的老僧缓缓回头转身，微笑着双手合十朝落桉鞠躬行礼。
落桉就算再不懂凡间礼法也能看出老僧的身份不一般，手忙脚乱地模仿着他的样子笨拙回礼。
见此，老僧脸上的笑意更深。
“施主不必朝我行礼。”老僧苍老的声音，低沉浑厚，“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等我？”落桉惊讶地问，她能发出的声音已经比前几天流畅清晰了不少，但仍是干涩沙哑的，一点儿也比不得同年岁的姑娘清脆，“为何等我？”
“不是在等你，只是在等明月寺的机缘。”
说罢老僧抬眼，端视落桉的容颜。
明明身处寺庙中，落桉却听见耳畔突然传来的钟声悠远空灵，与她的距离甚远。
老僧原本浑浊的眼眸变得青黑幽暗，落桉似乎瞧见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身影与苍老的僧人渐渐融合，接着朝着她重重地行了记跪拜礼，可全因前面挡着一颗锃亮的脑袋，反射的光芒刺眼，她根本没看清那人的面庞。
她刚想开口询问，又是一声钟响砸在心头。
猛地回神，面前站着的还是慈祥微笑的老僧，没有任何变化。
庙里报时的钟声还在规律地接连响起，声声沉郁稳重，落桉不禁怀疑，刚才两声钟响间长长的空隙和所见全部的景象，都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告别老僧，落桉本想原路返回，可刚走出去就迷失了方向，寺庙内的围墙又都是千篇一律的红墙青瓦，她绕着绕着彻底迷了路。
随手推开旁边墙上一扇残破的木头小扉，她似乎打翻了装着春与夏的碗钵，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与碧绿，蓝天白云的天幕里倾泻暖阳的光。
可惜了，这么美的景色她还不曾在人间见过。
蹩脚的幻术无法困住落桉，所以大概从迷路开始，她便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幻境。
起先所编织的幻境还只是符合寺庙风格的幽深景色，可待她进入到门扉之内，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夸张与大胆的建构，不收敛地将吸引她前来的目的剖白在她的面前。
既然有人大费周章故意引她前来，不去看看岂不是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落桉大步往前走，下一瞬，花木繁盛之中，一条蜿蜒小径毫无征兆地铺开，引她通向僻静处。那里建有一座年岁尚新的偏殿，若是处于明月寺之内多少该热闹一些，相反，这座偏殿怎么看都像是没有香火供奉，格外凄凉冷清。
与站在殿外所估计的大小全然不同，落桉跨入殿内，所见即是空旷外室，四角上各点着一方长明灯，正中一块三人高的石碑，其上书写着苍劲有力的文字。
所写是父亲给儿子的悼词，白发人送黑发人，笔下写尽苍凉也难抵心中悲痛。
落桉凑近去看落款的鲜红印章，毕竟能在明月寺内专门修新殿为逝去之人祈福，这家大抵非富即贵。可她仔细回想，确定这并非是她所认识的人。
不似外面庙中浓重的焚香味道，殿内只有淡淡的木质熏香。她绕过石碑，通往内室的半阖着的黑色木门里，传来忽隐忽现的木鱼敲击声，熏香气味也从门后扩散出来。
灵力并未探查出危险，落桉推门而入。
偌大的环形内室中摆满灯烛，不知有多少，将昏暗的室内照得亮堂。除去整齐供于墙壁之上的那些，剩余都在地面四处散乱着，只留了下脚的几个空处。两位小沙弥正站在不同方向上，默默提着灯油桶依次为灯盏添油。
落桉粗略数，心中讶然，许是有万盏。
“这里不是你可以进来的地方。”
青黑色衣衫的男子背对落桉跪于粗壮的雕刻石柱前，正正经经地敲击着木鱼。即使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也难以掩盖他年纪尚小的事实，细细听，少年竟比齐山的年纪还小，十余岁就学会装神弄鬼，背后少不了有他人的支持。
看来引她前来的人和这少年都有各自的想法，那既然你们没商量好……
“抱歉，是我唐突了。”落桉没打算问他，道完歉就想走。
“站住！”少年大概没料到她这般回答，沉不住气大呵，敲击木鱼的混乱节奏断裂开，“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殿中万盏明灯皆为谁而点吗？”
落桉被他的问题问的摸不着头脑，回身看，见他已经站立却仍未转身，半猜半疑地答：“我知道啊，……，李行安，方才进来前见到门口石壁上写了。”
不过就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须事事好奇？
“……你！”少年气得胸膛呼吸起伏都变大了。
“你是何人？”落桉决定问问。
少年沉默不语了。
落桉只觉得好笑。她听得出来，少年不仅认得她，而且怨恨她。来找她寻仇，却沉不住气，暴露了气急败坏的稚嫩模样，活像一只龇牙咧嘴吓唬人的幼狮。
还未等她再说话，就听石柱的位置传来震耳欲聋的尖锐声响，像是地底的巨大空洞之中狂风呼啸而过的怒号，震得所有灯盏中的烛火摇晃着将熄未熄，两位小沙弥放下手中的桶，未有半分惊吓的神色。
她眼见少年像是听懂了风的言语，重新跪下，朝着石柱大力叩拜三下，随后不甘心地对她说：“你走，不要再来这里。”
落桉虽然被勾起了兴趣，但更坚信不要给自己没事找事，于是快速把所有疑问咽进肚子。不过推门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那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石柱，即便未见全貌已觉足够诡异，她的心里不免感到毛毛的。
亏得她进来前还觉着明月寺是什么祥瑞之地，落桉往外走着内心不住叹气。
先有老僧走前对她说，明月寺中有她在找的因果，一句话说的不明不白，而后又遇见喜怒无常，不知正在秘密豢养何物的权贵家小孩。
秘密越多的地方越危险，可想而知，明月寺如今的安宁只是因为还没人去打破罢了。
幻境消失后，所有道路恢复成她记忆中的样子，她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走回到了先前与秦一渺分开的地方。发现她人还未回来，左右观察后，选定了一棵附近几米范围都无人踏足的歪脖子树，走过去，准备靠着阖眼休息一会儿。
“啪！”
听起来像果子自然落地的声音，落桉想着。
“啪！”“啪！”
随后是连续而急促的两声，她不由得睁开眼，碰巧瞧见一颗红彤彤的小巧果实垂直落下砸在她面前的石板上，烂成一滩泥。
落桉下意识循着果子的来处向上望。
只见一团形状不明的黑雾在垂坠满果实的枝头大肆搜刮，待一枝变得光秃秃，立马转向下一枝，偶尔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落下来，黑雾根本不在意，毕竟和树上的一丛丛红果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和自己那傻狗还挺像的，嗯，姑且算作生灵吧。
一气吃进去如此多的果子，落桉觉着它的身形都变大不少。
她正看得起劲，眼瞧黑雾突然警觉一顿，随后仿佛要与这棵树融为一体般紧紧贴着身下的枝干。可它的努力终究是徒劳，一股大力袭来拉扯它，它的身子不受控地倾斜向一边，很快就坚持不住被拽了下来。
朝黑雾飞走的方向侧目看去，前几日那鬼差就站在不远处。
黑雾飞回至他的袖中，被倒吊着拎起，只露出一小截不愿妥协仍在翻涌滚动着挣扎的身体。他用力地抖了抖，从黑雾里面哗啦啦掉出来一堆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果实，落地便滚向四处。黑雾最后还用力挣扎扑腾了几下，彻底没了动作，认命地被塞回鬼差的衣袖中。
而鬼差则根本没理会站在树下的蓝裙女子。
他早就习惯了穿行在人声鼎沸中也无人在意，他们的降临无声息无感觉，甚至连风都不会为他们吹动。他们虽存在，却是游离在三界之外的异类，天界、人界、鬼界……鬼差眼中可视世间拥挤、万物生灵，独独自己的世界是荒芜废墟。
三界之中徒有他们的名，除却走到生命轮回终点，即将入鬼界的“灵”和“鬼”，会在死去的瞬间见到他们，再也不曾有谁见过他们的身影。
可当他抬头，一抹澄澈的蓝生生撞进他黑白的世界，带着清风与微光停驻他的视线中，于平淡间不经意掀起惊涛骇浪。
“好巧。”
“……是你。”
认出对方，他们一同开了口。
站得远时，他外袍宽大的兜帽下连成漆黑一片，落桉以为他今日又换成了纯黑色的面具。她走近些仔细观察，发现他原来没戴任何面具。这应该就是他最真实的模样了，面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对她而言模糊而又危险的两簇魂火不知所踪。
这下是真的把话本里的可怕的鬼差形象刻画的更加深入人心了。
还有哪里不一样，这次他们离得如此近，落桉奇怪自己为何没再被拖进令人窒息的深渊。
她还记得自己手中亟待归还的白玉驱邪令。她在秦府等了鬼差好几天，也不知他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竟一次都没来寻找过，又怕意外遇见，这些天外出她都随身携带着，于是伸手到腰间去摸自己的荷包。
“你的东西落下了，”落桉低声说，找到针脚凌乱的荷包打开，“上次你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给你。”她的手掌向上摊开递过去，坠着流苏的白玉驱邪令静静躺在中间。
鬼差怔住后向她道谢，从她的手心上拿走了那颗白玉。
他的手是黑雾似乎就是化形而成的，落桉的掌心触及到一阵冰凉，一种略低于常人的体温，但也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归于死亡的冰冷感觉。
他们彼此间一时无话，气氛僵住了，可又是谁都没走。
虽说前两次他们见面时，她的经历都不是太美好，不过落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机会向他问点事，况且她这个人根本不信邪，总觉得不至于每次他们相遇，自己都会摊上什么事。
不料，还未等落桉主动打破他们间的沉默，响彻整个寺庙上空的声嘶力竭的尖叫和秦一渺心急如焚的传声，便同时炸开在她的耳际。
“庙内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