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夫说姑娘这是中了暑气,吃两贴儿药便好了,可这几贴药吃了也不见效,昨儿晚又发寒潮热,奶奶这可这么好呀!”

    房里李氏坐在榻边上,只听着身边的丫头哭哭啼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住地叹气。

    旁边的齐嫂儿见状便道:“姑娘这样只怕是有什么邪祟作怪,我听城外十五里有座观音寺,那儿的姑子颇通佛法,有些道行,奶奶若信我,我这便去请来给姑娘瞧瞧……”

    李氏如同见了救星般,连忙拉住齐嫂的手道:“好嫂嫂,你若有办法,快去请了来,不只要能救我这孩儿,不论多少银财我也使得……”

    正说话间,床榻里传来一抹虚弱的声音:“娘……”

    听到这声音,李氏开始有些发愣,倒是跪在榻边哭的丫头这会子喜笑颜开,“奶奶,姑,姑娘醒了!”

    李氏这才回头,床上的女子嫩笋似的脸颊消瘦,额上也汗津津的,只是那眉眼儿已有了神气,不似之前垂死似的病殃殃的,便知人活过来了,李氏抱住女子,恸哭出声:“婠儿,我的婠儿,你将娘的魂吓没了!”

    林婠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莺黄绣竹纱帐顶,还有那挂着的玉兔穗子,床榻边还围着三四个人,尤其是看到在那抹眼泪的丫头红娥,一时有些愣神儿。

    听到妇人的哭声,她勉力抬手抚了抚,感觉到夫妇人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有温暖的体温,林婠才有实感,原来她不是到了地府。

    “娘,我有些渴。”

    “好好。”妇人这才抹了眼泪,起身吩咐:“鸢儿,去我房里,将匣子里那包芽茶取出泡来,快去。”

    鸢儿应了声,忙不迭走了。李氏本家来的潘舅母探头往床里间瞧了眼,似松口气般念了句:“阿弥陀佛,婠姐儿福大命大,今后必定是个有福的。”

    李氏爱怜抚着林婠的额发,听了这话也觉着欢喜,理了理仪容,用帕子擦了眼泪,道:“让舅母见笑了,一早儿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酒菜吃食,齐嫂儿和舅母便留下吃顿便饭吧。”

    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便又对身边的小厮来庆儿道:“去请你孟姨娘来,一块儿聚聚也热闹些,她整日躲在那院子里也不怕闷坏了。”

    来庆儿道了声是,便出去了,这会子鸢儿已经取了茶叶来,净茶净水泡好,顿时满屋茶香氤氲飘散开,潘舅母眯着眼儿闻了便叹道:“好香的茶,不愧是吃茶叶饭的,光这茶便是旁人家比不得的。”

    鸢儿双手将茶兔毫盏递给李氏,闻言笑道:“舅母不知,这是春前儿采的头茶,炒熟后还要师傅剔去芽儿,只取那心儿一缕,所以还有个名儿叫银线水芽,极是难得,奶奶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喝呢。”

    李氏接了茶,扶起林婠喂了几口,听鸢儿一股子说完,笑骂道:“你这丫头,只顾着卖弄,什么好东西来,也不知羞,还不快再泡些与你齐嫂儿和舅母吃!”

    鸢儿连忙哎哎两声,便又去泡了两盏儿。

    林婠喝了茶,顿觉得舒朗许多,思绪也慢慢回拢,她瞧着李氏虽面上含笑,神情却透着疲倦,便知母亲这几日辛苦难过,道:“娘,我已经好了,您去歇息吧,有红娥这儿陪我呢。”

    李氏摇了摇头,道:“娘不放心你,这几日你病了,可知将娘吓了半死,你爹两年前撒手走了,夕哥儿才三岁,你若再没了,娘可如何是好!”

    说完便又落下泪来,林婠又宽慰她一会儿,好容易才将人劝动回去歇息,这时小厮又过来说饭食都已备好,齐嫂儿和潘舅母关照林婠几句,便起身要走。

    “舅母嫂子留步。”

    林婠在红娥的搀扶下起身,冲二人浅笑道:“我这当女儿的不孝,病了这些时日也罢了,平日也不能在跟前侍奉,我娘那儿烦舅母和嫂嫂费心了。”

    说罢便又对红娥道低语两句,红娥便走到那梨花木架上,开了匣锁,取出两只半掌大紫砂壶。

    这时林婠继续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些松萝茶,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嫂嫂和舅母笑纳。”

    齐嫂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潘舅母则将紫砂壶袖了,道:“姑娘知礼,俺们也知趣儿,不打紧的,奶奶那儿不消姑娘费心,姑娘将身子养好才是要紧,这前庄铺子营生可指着你呢!”

    “有劳了。”林婠颔首,道:“红娥,代我送送嫂子和舅母。”

    齐嫂儿摆摆手,“不必不必,姑娘留下照看婠姐儿要紧。”

    说罢便先掀帘子走了出去,正巧儿打眼走廊窗户下站着一人,身形高大,穿藻蓝纱衣,着白底皂靴,冠髻梳整,模样俊朗,手里提着红封纸包,一双凤眼儿此时正愣愣往雕花镂空的窗户里望呢,听见声音才忙得收回。

    齐嫂儿一眼便认出来了,“哎呦呦,这不是陈管事吗,这是铺子里有事儿寻婠姐儿呢,怎的站在窗户下不吱声儿?”

    陈玉洲恭恭敬敬作了揖,“是有些事要与姑娘商议,顺便看望,往日姑娘这儿也僻静,不想今日嫂子跟舅母也在,玉洲也不好冒昧叨扰。”

    齐嫂儿和潘舅母对视一眼,这青天白日大剌剌便往这来了,不避着人就罢了,连个通报的也没有,况且听这话熟门熟路,倒不像头一回,具是暧昧一笑。

    潘舅母正要开口,这时红娥忽然从里边儿掀了帘子,“是谁在外面说话儿?”

    只瞧见是陈玉洲,便道了声万福,“原来是陈管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陈玉洲颔首道:“是铺子里有些事情要与姑娘商议,顺道儿带来些姑娘爱吃的荷花细饼,不知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未等红娥说话,齐嫂便笑呵呵插嘴道:“只怕这说事是假,看婠姐儿是真呢,谁不知道陈管事与婠姐儿一块儿长大的,竹马对青梅,姑娘也莫充愣,快快请了陈管事进去。”

    陈玉洲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只笑得含蓄,却无声胜有声,似默认了什么一般。

    但红娥听了这话,顿时瞪大了杏眼,怪不得姑娘要她出来瞧瞧呢,若由着他们外头这样说,还不知如何编排她家姑娘呢。

    红娥撂下帘子,粉面似笑非笑道:“嫂嫂这是什么话,一码归一码,八字儿没一撇的事,嫂嫂还要慎言,何况姑娘待字闺中,便是招婿,也是清清白白一人儿,断不做那无媒的勾当,陈管事便是与姑娘一同长大,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何就能直接进我家姑娘闺房了,若传出去,我家姑娘名声还要不要了?”

    齐嫂脸上的笑霎时没了,陈玉洲面上也有些挂不住,那笑多了几分僵硬。

    潘舅母不得不出来说和,“俺们也是说笑,姑娘莫要见怪。”

    红娥脸色这才好了几分,便又转头对陈玉洲道:“陈管事来得倒巧儿了,姑娘方才还吩咐我寻您到前厅商议,这倒也省我走这一遭儿,陈管事劳您受累,还请移步前厅,姑娘梳洗了便过去。”

    陈玉洲怔了下,想起方才在窗边窥见的画面,那女子靠着床头月绫金丝枕,乌云半绾,鬓边鸦丝堆若轻云,身上穿白藕色对襟绫裳,顾盼生辉,即便是病着也如扶柳若风,优雅动人,看着便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他紧了紧手上提着红封纸包的绳子,心有不甘,面上却不露半分,温声道:“不打紧的,既是姑娘吩咐在下自然遵从,只是这荷花细饼还请姑娘收下。”

    红娥似早知道他会说这话一般,顿也不顿道:“姑娘方才还说心口儿腻得紧,见不得这些糕食蜜饯,将将都让我收起来要给孟姨娘送去,恐怕是要辜负陈管事好意了。”

    话说到这,齐嫂和潘舅母脸上这时一点儿笑也没了,两人面面相觑,心里暗暗有了计较,这分明是郎有情,妾无意,林丫头是要跟陈管事分个清楚明白呢。

    陈玉洲怔了怔,随即弯唇笑了笑,朝红娥作了个揖,道句:“姑娘身子要紧,看来玉洲来得不是时候,叨扰了。”便走了。

    齐嫂与潘舅母瞧这一遭儿,自然不敢再贸然说话生事,与红娥作别,也不再逗留,连忙走了。

    红娥站在屋门口,胸口起伏了两下,便掀帘子进去了,还没到林婠跟前,就委委屈屈开口:“姑娘可都听见了,那两个长舌老虔婆胡诌便罢了,陈管事说的什么话,明里暗里叫人误会,什么来得不是时候,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我原还拿他当个人,谁知他不安好心!今儿由着他们说了,往后姑娘的名声可就坏了!”

    林婠慢慢呷了口茶,神情淡漠。

    她这次生病是真,只是上一世这时她还未醒。上一世齐嫂儿去请观音寺请姑子,结果没多一会儿,姑子没请回来,齐嫂却折返捎带了一包荷花细饼回来,只跟她娘说半路上遇见陈玉洲,托她带的。

    后来不知怎的,院子里人都传她林婠与外男无媒苟合,从那日后她的名声就坏了。

    林婠要招婿,又要抛头露面管着铺子里营生,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她本也不在意这些。

    只有次听见她娘与齐嫂说话,齐嫂明里暗里说要给她做媒,又说什么情投意合,林婠觉着不对劲,便过去多问了两句,才知道那日陈玉洲送荷花饼的事。

    纵然有气,但事情过去也有些时日,名声都已经传开了,她如何做也于事无补。只当是齐嫂多嘴,最后不了了之。

    但是这一世,凭她方才听到的那些,就知道上一世怕不是齐嫂多嘴这么简单。

    好个陈玉洲,原来这时就动了歪心思。

    十年夫妻,林婠只在最后半年才真正了解陈玉洲。现在看来,他当真是个天生的商人,利字当头,既懂隐忍,又足够阴险狡诈。

    他这样心性的人,愿意入赘,必定是有利可图的,到最后会对她下手,也不算意外。

    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只是那时她孤身面对太多,她太需要人帮她,加上成亲多年,陈玉洲与她相敬如宾,事事周全未曾逾越,又有才能,最终让她放松了警惕。

    林婠闭了闭眼,不愿再想下去。

    红娥见林婠脸色不对,方才那股气顿时也散得无影无踪,连忙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林婠摆了摆手,“无事,替我梳洗吧,一会儿咱们去前厅。”

    林家世代做茶叶生意,茶庄茶场茶园样样俱全,铺子也开了几间。只是十几年前她祖父离世后,二堂伯便与她爹关系势如水火,分了家,最后茶场归二堂伯,茶庄归她爹,茶园则一分为二。自此雪茗茶庄的茶叶都是包给别的茶场筛拣炒制。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收秋茶虽然不如春茶时热闹,但也不至于忽视,过两日羡阳码头便要来许多售茶买茶的客商,其中包括被林婠派去收秋茶的宋昀,那时也要跟着商船回来。

    亦如盐法,茶叶也需得官赴称验,纳息请批引才行。

    陈玉洲来找她商议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这秋茶如何安排茶场筛炒,二是要税银打点。

    上一世她病了,昏睡不醒,最后这事是陈玉洲问她娘要了银子先斩后奏办了,本也是无法,办了便罢了。

    谁知最后那茶场却迟迟不肯交货,三千两的茶叶放不得的,吃茶吃的便是其新其鲜,过了时候再名贵的茶叶也得刮层价儿下来。

    茶场拖得起,林婠的茶叶和茶庄却是耗不起的,最后只得又在原有的租银上,又翻了近两番,茶场才松了口儿。

    事后林婠本想问责陈玉洲,只是陈玉洲先她一步,来了她跟前请罪,以办事不力为由主动请辞要离开。林婠当时还认为他虽识人不清,却也敢作敢当,只想是那茶场黑心,倒也没有再为难他,将人留了下来。

    之后陈玉洲便出主意,不如今后将茶叶包给她二堂叔的茶场。还说为了将功赎罪,愿意亲自去办,林婠想到她二堂叔,本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竟真让陈玉洲说成了。

    只是她那二堂叔心比那茶场还黑,租子高出别家茶场一两番,但林婠不想往后再生事,权当花钱买个心安。

    这次林婠命人去官府寻了见证,签字画押成契,三方各执一份,抵赖不得。

    自那次栽了跟头,林婠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铺子里大小事宜丝毫不敢再松懈。再有事端便是她摔断腿以后了,尤其是她那二堂伯知道后,在跟前好一顿冷嘲热讽。

    同样也告诉了她当年茶场之事的真相。

    原来陈玉洲早与她二堂伯勾结好,先有茶场让她吃了暗亏,后有陈玉洲说和,将她雪茗茶庄的茶叶包给她二堂叔的茶场,多出的租银,他们二人六四分,更不提茶叶利钱种种。

    陈玉洲靠着这吃里扒外的勾当,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回扣。

    当年自北方逃荒行乞到羡阳城的难民中,父亲偏偏挑中了陈玉洲,也是看中他的不同,总有一分气度在,既聪敏也沉得住气。可父亲大抵也想不到,当年他选中的这个小乞丐,有一天会反咬林家一口。

    想到这里,林婠心里便恨得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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