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晨阳早至。

    生满青苔的墙角有几只蜗牛在吭哧吭哧地爬,不大的菜地里种满了小白菜和各类茄瓜。越过菜地的围栏,是青色的石阶路,石阶路两旁种着两棵树,左边的枇杷树亭亭如盖,果儿似不胜酒力,纷纷落下枝头;右边的石榴树婀娜迎风,红巾叠簇。纵眼望去,金黄与艳红疏影交映。

    李筱瑜坐在院前的石阶上,一口一口咬着蒸饼,感受着花飞香乱之色。

    吃完手上的蒸饼,她起身回到院中,坐在木凳上,懒懒靠着石桌,以手扶脸。目光所及处,李宏光执着竹条,手指纷飞,一个鱼笼就编织完成。鱼笼呈梭形,笼身处有一扇小门,以丝线缚之。

    完成手上的鱼笼,李宏光才有空看向百无聊赖的小女,开口道:“今日怎得如此丧气?谁惹你了?”

    李筱瑜叹了口气:“阿爷许久未归,他明明说我将新招式练熟他就回来再教我别的,可如今我已能融会贯通,却还是不见他回来。”

    老父亲神出鬼没,李宏光也不能猜测他几时才能归家,只能安慰道:“你阿爷许是还未忙完手头的事,再过些时日看看。”他看了看手里的鱼笼,话语一转:“我们去收昨夜布下的鱼笼,说不定今日能吃上新鲜的鱼!”

    李筱瑜听罢也不伤心了,兴冲冲道:“对哦,我们快些去看看罢!”

    小道青山,绿水行舟。路遇归鸿飞,何事等闲归?

    蓝空蔚无瑕,轻云履薄纱。一行大雁滑过长空,影子沉于水中,无雁无痕。

    行至河岸边,李宏光挽起裤脚,踩入河底伸手将鱼笼拔出。沾着淤泥的鱼笼内是一条手臂大的鲫鱼,尤不自知地跳跃,一下又一下地撞在笼壁上。

    “阿爹你真厉害!这鱼好大呀!”李筱瑜看着眼前的鲫鱼,心头已在思索怎样将它拆吃腹中。

    “来,我们将新鱼笼放下去,明日或许还能碰见另外的傻鱼。”原只安慰女儿,未料真有所获。李宏光不敢承女儿夸捧,觉着估计是那鱼失了智的乱撞上来,运气罢了。

    未待李筱瑜琢磨好是做蒸鱼还是鱼羹时,李家小院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为首之人年约不惑,宽袍大袖,面色凛然。身后一众执剑护卫,似乎来者不善。

    观其衣着气度,显然身份不凡。

    李宏光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客气作揖道:“在下李宏光,敢问大人名讳?闯入我李家院中所为何事?”

    对方原眼神轻蔑,上下打量着李宏光。待看见后面跟上来的李筱瑜,轻蔑之色褪去。

    他出示手中的令牌,向李筱瑜做低行礼道:“奴才是户部尚书崔大人府中的管家,此次前来是为迎接我崔府二小姐,回府认祖归宗。”

    这话说得令人生疑,崔府二小姐怎会在李家呢?

    管家名为钱安,他名义上为崔府内宅大管家,实际还是崔尚书私探情报与开展暗处行动的一把手。

    见众人生疑,钱安解惑道:“李小姐原为我崔府嫡女,当年崔夫人生产时朝局混乱,崔大人无暇顾及内宅。因乳母疏忽,刚出生的二小姐被贼人盗去。如今大人已查明真相,故派奴才来此迎接小姐归府。”

    李筱瑜五岁时已有了记忆。所以她知晓自己并非李家亲生女儿,也知自己自小于狼群长大,无父无母。

    待年长些,她明白了人是不会从林中石头缝中蹦出来的。别的小孩一出生就有父母疼爱,而她流落狼群,与野兽夺食,终日惶惶不安。

    在李家的十年间,她曾多次想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生母,他们是早已遭遇不测?还是抛弃她之后过得舒坦幸福?

    无论何种情况都是她不愿想象的,前者她心生牵挂,后者则气怒不平。

    在李家父母与兄长的关怀呵护下长大,她已不那么执着于亲生父母之事。如今听闻自己是出生时就已被贼人偷走,一时间心绪难平。

    钱安话语一出,李宏光便信了九分。小鱼自小便容色过人,聪慧灵敏。随着一日日长大,她身在乡野,不免沾有乡间之气,可容貌却越发昳丽。可想其生母容颜之绝色。

    小鱼虽非他们骨肉至亲,可他与妻子视若己出,十年的相处,感情愈加深厚。将小鱼送回崔府,无异于剜肉之痛。可崔家家世鼎实,即便是在京城亦是颇有权势,他们无半点理由拒绝崔府接人。更重要的是,小鱼她理应自己做出选择。

    李筱瑜虽欲回崔府一睹亲生父母真容,可并不愿就此在崔府生活,更不愿割舍李家之情。

    她眸色微沉,施手回拒道:“感谢崔大人厚爱,只是我已习惯乡野生活,行为粗鄙,恐不堪为崔府千金。”

    “二小姐说笑了,即为崔府血脉,怎有流落外头之理。请小姐早日启程回府,崔大人还在府中等着您。”钱安语气顿变,强硬不容拒绝,身后的护卫更是齐齐上前,欲拔剑相持。

    “慢着,大人何必刀戈相向?”院门处传来一道高亢洪亮的声音。来人须发半百,但见他步履稳健,衣袂飘然,一张写满故事的面孔泛着红光,双眼炯然有神,显得整个人神采奕然,不见半点老钟之态。

    “阿爷!你终于回来啦!”看见阿爷,李筱瑜激动地上前,全然不见方才的愁容。

    “哎哟!你这皮猴,你差点把阿爷这把老骨头给撞散了哟!"李茳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扶住李筱瑜,面容慈和。

    爷孙经久未见,本该好生叙意一番,可目前显然不是恰当之时。

    思及此,李茳面色肃然,向钱安拱手道:“管家大人放心,明日小鱼即可启程,跟随你们回府。”

    此话一出,李筱瑜眼中满是错愕,嘴角笑意凝滞,抓住阿爷长袖的手无声落下。

    钱安得了保证,不再纠缠,带着众护卫离去。

    霎时寂静的小院显得异常宽敞,空洞得仿佛要听见人们心中的回声。

    李茳微叹,复又对李筱瑜正色道:“小鱼,我知你舍不得我们。可崔府权势浩大,你身为崔府嫡女。若是拒绝,恐是会害了我们。”

    听到阿爷的话,李筱瑜眸光一暗,心中涩痛。是啊,她不能只考虑自己,太过任性,害了李家。

    良久,她低头,语气涩然:“阿爷,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因为低着头,未曾看见李茳神色复杂。如今局势混乱,青竹村也已不再安全,崔府或许是个更好的去处。

    ……

    夜色沉酽,暮春的雨如期而至,拍打着轩窗滴答作响,扰得人心头作乱。

    林与清翻来覆去,终是忍不住坐起身,声音压得很低:“你说十年来无人问津,怎么今日就找上门来了?”

    低哑的声语浸在深夜的风雨中,李宏光却听得很清晰。他没有睁眼,只是深叹一声,良久回道:“夜深了,睡吧”

    下了一夜的雨,晨起时风中仍飘荡着氤氲的水汽。

    石榴花和熟枇杷落了一地,青阶路上如铺了一床繁花锦缎,缀着点点金黄。暮春与初夏交织,像是终无法相伴的恋人在做最后的告别。

    钱安雇的马车来得很快,李筱瑜上车前还在想:阿兄未归,不知他回来后看不见我,是否会心生怨怼。

    上京路途遥远,镇上雇的马车简陋,一连坐了几日,李筱瑜纵然没吐也被颠得头昏脑涨。

    至京城近郊时,一行人等决定在这山间客栈做最后的歇脚。

    已至黄昏,堂前有些客人尚在饮酒作乐。李筱瑜在角落的圆桌坐下,让小二上了茶水和饭食。

    钱安与护卫将马牵至前院,让杂役给马喂了些草料后回到堂前,分散开坐了两桌。

    因客栈近京城,所以常有这种整齐的官兵或是内宅护院出现,客栈的掌柜和客人都见怪不怪。

    饮了杯茶水,李筱瑜觉着脑子清明了些,邻桌两人的对话映入耳中。

    “许兄,江南景色怡人,佳人美酒一应俱全,你为何要急匆匆回京?”问话的男子声音低沉,语调闲散。

    被唤作许兄的男子闻言苦恼道:“快别提了,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些时日,祖母竟给我说了门亲事。说是让我早日成家,少在外面花天酒地。”

    “哦~原来是喜事,那真是恭喜许兄了,不知定的是哪家的千金?”男子话里兴味更浓,打趣道。

    “是吏部尚书大人的千金,祖母说她温良恭顺,贤惠明礼,是作为妻子的最佳人选。我看就是选来管着我的,祖母知我最是讨厌京城那些千金小姐,无趣至极。整日对着她们,我还不如去酒楼听听小曲呢。”许公子怨气十足,仿佛人生无望。

    “吏部尚书府的千金我未曾听闻,但户部尚书府的崔大小姐可谓声名贯耳。年仅十五,琴棋冠绝,诗画更是得当今圣上赞誉。若非崔大人言其年龄尚小,未曾考虑婚事。恐怕崔府此时已被求娶的人踏破了门槛。”谈及崔大小姐,男子的声音里已无玩味,而是充满欣赏和喟叹。

    李筱瑜听到这,自然明白两人口中的崔大小姐就是她的亲姐。如此听来,阿姐才学过人,只是不知性情如何。

    除了阿兄,李筱瑜自小与其他同龄人关系就不大好。

    五岁时,从狼孩儿成为李家养女。她性情怪异,不同于一般孩童。动辄对人乱踢乱打,嘶吼嚎叫。

    除了开始拘着她怕被村人知晓,爹娘几乎对她有求必应。丝毫不在意她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抓痕咬痕,阿兄更是整日寻些稀奇玩意儿逗她开心。

    可她挂念青竹林中的狼父狼母,有一日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跑回了竹林。

    她寻遍竹林,未见狼父狼母身影,更是感应不到一丝他们的气息。她从白日寻到夜晚,从山头寻至山尾。

    绝望之际,看见年幼的阿兄独自在幽暗的竹林中寻觅着她。他小脸发白,双腿不停地打着颤,却还是越走越深。

    那是李筱瑜第一次喊阿兄,她如今还记得他那失而获得的眼神。

    八岁的他将五岁的她从深林中带回,十年如一日,早已胜骨血之亲。

    或是自小被狼群养大,李筱瑜的力气也异于常人,时常因控制不住力道破坏物什。

    她顽劣好动,与青竹村的男童打斗,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打赢他们。他们输多了,就结伴不与她玩,更是劝说自家姊妹一径远离她。

    如今多了个阿姐,她因离开李家的郁闷稍减,不禁期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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