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夜,结香盟誓许白头。长夜红烛,对镜描眉,欢娱和鸣忘今夕。

    新人登堂,本相识,方知君言巧如簧。国殃家变身浮萍,薄幸寡义锦衣郎。

    他朝雪落空生厌,斯人已去永相别。

    十五年如弹指一挥间。

    崔榖将思绪收回,低声叹息道:“你母亲在临产前,惊惧过度,引发早产,生下你们后便撒手人寰。”

    晴日暖,浮烟起。

    崔芝瑶只觉空气变得污浊不堪,心口窒息感愈来愈强烈。

    少不更事时,她曾问过乳母,为何妹妹有自己的阿娘,她却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乳母听罢呆愣,片刻又哭又笑道:“小姐,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她知道,乳母终究只是外人,与血缘相系的母亲不同。

    后来,乳母回乡探亲,她被姨娘以乖戾之由关入柴房。柴房潮湿逼仄,常鼠虫迎面,她惊恐尖叫,声破嗓疼,不见他人身影。

    两日不吃不喝,她不知是因惊吓还是饥饿,昏厥了过去。

    是大舅来崔府与父亲商议事情,顺便探望她,才将不省人事的她解救出来。

    大舅因此怒骂父亲不堪为人父。

    父亲自知理亏,关了姨娘两日禁闭,亲自为她挑了几个随身服侍的丫鬟。

    夜间梦魇,柴房的狰狞大鼠历历在目。她惊醒,身子忍不住发颤,也没有呼叫。

    深夜寂静,听见门外守夜的下人嚼舌:“大小姐命真硬,两日不吃不喝竟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一人声音里带着讥笑:“那可不,她可是一出生就克死亲娘的人,谁能有她命硬。”

    语罢,又感慨道:“不过,好歹是崔府大小姐,都被张姨娘欺负到头上来了,老爷也只是不痛不痒地禁了张姨娘两日出府的权限。可见,老爷也颇不待见她,她这命也不见得比我们这些下人好上多少嘛。”

    原出声的人闻言啐道:“看你嘚瑟的,人家命再不好也衣食无忧,你也好意思跟人家比。你忘了昨日你阿娘来找你讨要银子,你拿不出被她打得浑身是伤了?”

    两人似是混闹了起来,声音渐不可闻。

    那时的崔芝瑶终于明白,为何乳母总是在她生辰的一月之前偷偷给她庆贺。

    因为她是灾星,她的生辰是母亲的忌日。

    父亲的忽视,姨娘的针对,他人的奚落,如一把把带血的尖刀,将幼小的她扎得遍体鳞伤。

    她对自己生了厌,面上一日日冷淡,心中百楚不再与他人言。难抑之时宣于纸中,不见天日。

    某日,夫子偶然看到了她随笔写的书纸。大喜,称她为天生奇才。

    父亲闻之喜上心头,对她呵护关切至极。她受宠若惊,茫然不知做何反应。

    久违的父爱让她难掩欢喜,加之心存克母的亏欠,她自此勤学苦读,研修六艺,只为讨父亲欢愉。

    十五岁的及笄礼是她正式过的第一个生辰。众人的贺喜、父亲的肯定,让她暂时忘了心中悲切。

    如今旧事重提,沉重的阴霾又笼罩心头。她如沉于海底,等待溺亡。

    一道女声打破了眼前的幻境,她如梦初醒。海水尽数褪去,显现出一脸坚定的崔筱瑜,那个和她一样出生丧母的胞妹。

    “我想住母亲生前住的院落。”

    生母的死讯令崔筱瑜心中募地一恸。

    她心中的母亲,犹如将她当成狼崽子哺乳的母狼,犹如十年间慈爱不减分毫的李家养母。

    那么辛苦怀胎,期盼她们到来的生母,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崔榖还未出声,张姨娘便抢先道:“二小姐,夫人走后,她的院落便荒置了,恐怕不太适合居住。”

    崔筱瑜没有搭理她,只是幽幽地望着崔榖。

    “让人去打理一番,你愿意住便住吧。”崔榖似是不愿再多说,留下一句:“我乏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大步离开了前院。

    张姨娘见无戏可看,紧跟着崔榖离开:“诶老爷,你等等我!”她可不愿去姜莞那晦气的院落。

    钱安见两人双双离去,只好恭敬地对二位小姐道:“大小姐、二小姐,我这就派人去收拾打扫一番。只是今日还未能入住,二小姐您看您今晚是住客房,还是在大小姐院落暂住?”

    崔筱瑜觉得崔芝瑶性情冷淡,或是不习惯与人同住,正要回钱安住客房即可。就听见身边女子清冷的声音:“与我一同住吧,麻烦钱管家了。”

    崔筱瑜有些惊诧,但并未多想。

    倒是钱安眼中闪过错愕,片刻,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小声嘟囔道:“瞧着还真有些像双胞姊妹,从没见过大小姐对谁这般热情过。”

    ——

    待她们回到崔芝瑶院落,云烟迎了上来:“大小姐,您终于回来啦!我瞧您这次去了这么久,可是发生了何事?”

    “您不知道,早上云裳出言不逊,被您罚去洒扫后院。可等您一走,她又不知跑去哪里躲懒了。”

    话密得让自诩为话匣子的崔筱瑜都自愧不如。

    崔芝瑶早已习以为常,淡淡开口:“无事,你去吩咐厨房备些膳食过来。”

    “啊!小姐您又饿了吗?我这就去!”说完风风火火地跑了。

    崔筱瑜羞赧,摸了一下饿瘪的肚子,想起方才过来路上肚子悄悄响起的咕噜声。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崔芝瑶早已听见并上了心。

    因不是用膳时辰,厨房的师傅还在歇息。只简单准备了些金陵丸子、芋煨白菜、一小盘栗糕和两碗解暑热的绿豆汤。

    午时闷热,云烟与另一名丫鬟侯在身边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葵扇,崔筱瑜一碗绿豆汤入肚顿感凉快了不少。

    饱食过后,困意袭来。崔筱瑜倚着身旁的人无意识地撒娇:“姐姐,我想睡午觉,好困哦!”

    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让崔芝瑶顿感异样,但无不适和抗拒。她轻轻地回了一句好,将困倦的崔筱瑜扶至自己房中。

    连日的赶路,加上早上在矮榻上睡得不太舒适。此时身下被榻柔软,屋内通风凉快,崔筱瑜沾床便沉沉睡去。

    云烟消息灵通,自然得知早上钱管家接回了一位二小姐。

    她原本还担忧,新来的二小姐会不会像三小姐一般,蛮不讲理,处处找大小姐不痛快。

    这会儿瞧见她们二人相处,二小姐娇憨,大小姐包容。她心中忧虑终于卸下,不由感慨,这才是正常的姐妹相处嘛。

    午后时光很快过去,云色染上了金晖,暮色围合之时,崔筱瑜终于醒来。

    她走出内间,穿过前廊,四合的花园正中间摆放着一架古琴。

    琴前的少女墨丝垂落肩头,眉眼低垂,十指纤细,翩跹若飞,指下琴音飘逸而出。

    琴音初时缥缈如柳絮,偶有弦音凝涩处,悲如哽咽情难言。叫人听了不由感同身受,与抚琴的主人一同沉浸于哀恸中。

    “大小姐许久未弹过这首曲子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云烟一脸忧心,又对崔筱瑜道:“二小姐,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大小姐怎的情绪又低落了。前段时日她还因为得了翠竹轩,变得欢快了些。这才没多久,又不好了。”

    崔筱瑜自然猜到是因白日里,父亲提到母亲的死,勾起了阿姐的思母悲痛之情。

    想起她在李家心情不好,爹娘哄她的办法,她灵机一动,忙问云烟:“厨房中有无饴糖?”

    云烟懵然,不明白二小姐要糖做什么,但还是应道:“有的,您需要的话奴婢给您去拿。”

    崔筱瑜摇头,边走边道:“不必,你带路,我们一同过去。”

    拿到糖后,崔筱瑜将其放入炉中熬化成稠状,双手分别用一只筷子挑起浓稠的饴糖,十指灵巧翻飞,一只惟妙惟俏的小人出现在面前。

    云烟惊呼:“啊好可爱,这小糖人长得好像大小姐呀!”她接过小糖人,止不住感叹:“二小姐,你太厉害了吧!大小姐收到这个礼物肯定特别高兴!”

    崔筱瑜虽是对自己的作品不甚满意,但她没有阿爹的手艺,阿爹做的小糖人精妙不可言。她不过是偶尔瞎玩,能成功已是不错。

    她们拿着糖人返回花园时,崔芝瑶已让人收起了古琴,眸中低落情绪仍未散去。

    “姐姐,这是我做的糖人,送你啦!”崔筱瑜将糖人举至崔芝瑶眼前,言笑晏晏。

    崔芝瑶动作变得生硬,她缓慢伸手接过糖人。眼中沉寂褪去,恍若划过流星的天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大小姐你快瞧瞧,这小糖人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你吃了它岂不是就是吃了自己啦?哈哈哈哈哈哈!”云烟欢笑着调侃。

    崔芝瑶观察起小糖人。

    它半挽发,糖丝做的头发垂至腰间。身上衣饰除了颜色,与她今日的装扮果然很像。只是它嘴角咧得很大,仿佛极开心,是她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她感觉眼中涩痒,心中被暖意包裹着,出口的声音微颤:“谢谢你。”

    见她情绪有所好转,言语感激,崔筱瑜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套她长大了就不吃了,阿爹又开始琢磨其他的小玩意儿来哄她。如今她学艺不精,只能拿儿时的套路来哄阿姐。

    思及此,她又有些心疼,虽然她们同时出生丧母,但她至少有阿爹阿娘阿兄,并不比他人缺少关爱。可是阿姐在这偌大的崔府,无生母庇护,肯定是过得不太舒心的。

    “阿姐,你快吃了吧,不然该融了。”心头想着阿姐,这称呼便脱口而出。

    崔芝瑶怔愣半秒,嘴角毫无察觉地勾起,应道:“好!”

    惟妙惟俏的小糖人被一口咬掉一颗头,三人齐齐笑起来。

    ——

    崔筱瑜洗漱完,穿的是崔芝瑶的裙衫。她的包裹午时被搁置在翠竹轩了,况且在崔家也不适合再穿她本来的衣服。

    云烟服侍她穿衣,穿好后瞅了瞅崔芝瑶,又望着眼前的崔筱瑜,感叹道:“大小姐、二小姐,你们不愧是亲姐妹,长得都好看极了。而且俩人穿着一个款式的衣裳,美得却各不相同。”

    崔筱瑜是真喜欢这个嘴甜的丫头,她笑嗔:“嘴巴这么甜,刚刚是不是偷吃阿姐的糖人了?”

    云烟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二小姐是在调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从小话多,刚开始被买进崔府时,她并不是在大小姐院中服侍。而是府中最低等的丫鬟,在后院里干些浣洗的活。

    后来大小姐院里的一个贴身丫鬟生了坏心思,谋害大小姐不成,被老爷赶出府。她才被大小姐自己挑中,过来身边服侍。

    刚开始她以为大小姐脾性高冷,硬憋着性子不敢多说话。后来她发现大小姐只是性子冷淡、不善言辞,但对她颇为和善,她就又开始了话痨的日常。

    她每日对着大小姐絮絮念,大小姐没恼但也极少回复她。如今二小姐来了之后,对她每句必应,她倒反而不习惯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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