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柴房潮湿昏暗,空气中似乎能氤氲出水汽,堆在角落的杂草忽然有些声响。

    惊魂未定的崔芝瑶侧眼望去,恐会再出现一只龇牙咧嘴的老鼠。

    她迟疑着上前,费力地用柴木拨开草垛。草垛下静静躺着一个面色脏污,仅比她大几岁的小少年。

    他双颊凹陷,额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衣衫褴褛,身上肋骨几乎一根根凸出。露出的皮肤没一块完好,新旧交加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崔芝瑶惊疑间,躺着的小少年眉目紧皱,似乎极为痛苦,低低地叫唤:“水——”。

    被关了一日的她嗓子亦冒着火,不知去何处给他找水喝。

    地面的潮气将柴房四壁洇湿了一半。她薅起一把方才拨开的杂草,双手揉挤,终于挤出了几滴污浊的水珠,缓缓滴在小少年皲裂的唇上。

    他拼命吞咽着这来之不易的甘露,紧闭的双眸微微颤动。

    一把杂草仅可挤出几滴水,崔芝瑶只能不断重复揉挤的动作。直至精疲力尽,躺倒在小少年身上,沉睡过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狭小的门缝投射到崔芝瑶苍白的小脸上。她缓慢睁开眼,面前仍是那个阴暗的柴房。

    那束春光包裹着尘粒,笔直地,被吞咽进阴暗里。

    崔芝瑶撑起身子,一日没进食,肢乏躯软,使她几乎坐不起来。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喑哑,如干枯的老树。

    崔芝瑶转过身,一截断木抵在她的喉咙处。木头断处参差不齐,凸出的木刺只稍一用力,就能将她的肌肤划破。

    断木的另一端正是她昨夜在草堆发现的小少年。

    仍是那副枯瘦如柴的躯体,两目如圆轮,漆黑如墨,镶在皮包骨的脸上。

    他的眸光幽暗中泛着阴冷,呈现出与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漠和诡异。

    崔芝瑶被他的眼神震慑,呜咽开口想解释。奈何嗓子生疼,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只好向他不停地比划着,表明她没有恶意。

    两相对峙,他看到地上揉成团的杂草,仿佛想起昨夜的的甘露,沉默半晌,将手中的断木移开。

    呆坐了半日,门外没有一个人路过。除了偶尔听见几声鸟鸣,其余时候崔芝瑶只好看着那小少年发呆。

    一只拇指大的蟑螂窸窸窣窣地从草堆里爬出,惊得她使尽浑身力气爬至小少年身后,也不顾他是否会伤害她。

    被惊扰的小少年徒手抓起蟑螂,直接塞进自己嘴巴里,嚼巴两下,吞咽了下去。

    崔芝瑶被他的举止吓到,浑身毛骨悚然,悄悄地挪远了身子。

    临近黄昏,体力不支的崔芝瑶彻底昏了过去。

    她醒来时已是在自己房中,嗓子也好了些。

    惊惧之余,她想起那小少年,拿起桌上的糕点往柴房奔去。

    柴房里仍安安静静,那原本被她拨开的杂草此时已恢复成草垛模样。

    她知道他仍藏在底下。

    将手里的糕点放在草垛前,她的声音因刚恢复,还带着些沙哑:“小哥哥,我不知你为何会藏身于此。但若被人发现,你恐怕会有危险。我给你拿了些糕点,你补充一下体力,早日离开吧。”

    草垛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悄然离开。

    第二日再来看时,糕点已消失不见,杂草亦乱成数团。

    “阿姐,你怎么了?”

    声音将回忆打破,崔芝瑶摇了摇头。再往下看时,那人已不见身影。

    ……

    将发饰、胭脂水粉等用品购置齐全后,崔筱瑜只觉疲惫不堪,恨不得立马回去歇息。

    崔府的大宅近城郊,与城巷有很长一段空旷的青石路,青石路旁是松散的泥沙。

    天色渐晚,车夫行驶得很慢,生怕一不小心驶出青石路,陷入泥沙中。

    行至交叉路口,左边是返回崔府的路,右边则是出城前往寺庙的必经之路。

    昏暗的夜色下,右边的青石路上,一处烛光莹莹发亮。

    车夫吓得魂惊胆颤,手上用力,马被猛地一勒,驮着的马车亦跟着摇晃。

    马车内的人被晃得撞向车壁。

    崔筱瑜捂着撞疼的额头探出车帘,问道:“怎么回事呀?顾叔,马车怎么那么晃?”

    车夫顾叔颤巍巍地用手指向烛光处,结结巴巴道:“有,有鬼!”

    崔筱瑜循着所指的方向望去,幽绿的烛光在夜色中的确很诡异。但她并不信鬼神,仔细看,发现烛光下有一个人影。

    她想让顾叔驱车过去一探,但他身体已被吓得疲软。无奈她只好上前,拿过马绳,抽打马身,驱赶马车往烛光的方向而去。

    到近前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妇人举着烛灯。

    烛光下的青石路上还有一辆马车,马车的一边轮子在青石路上,另一边的轮子则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中。

    被马车挡住的另一边是正在奋力抬车的车夫,他满头大汗,亦无法将塌陷的马车撼动分毫。

    “夫人,这可是您的马车?”

    听见来人的声音,妇人将烛灯往前一探,烛光照亮范围有限,只知是个年轻的女子,看不清五官。

    “是的,我从宏光寺回京,不料半路这马突然发了狂,将马车带入了泥土之中。本想让这马将马车拉起,但它发狂之后就没了力气,马夫一齐推也无法将马车拉起。”妇人的话里充满无奈。这种境况,眼前的年轻女子显然也帮不上忙。

    崔筱瑜跳下青石路,双手抓住深陷那一侧马车的车板,一鼓作气,将马车整个抬起,推至青石路上。

    崔芝瑶下车后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云烟脱口而出:“二小姐!你莫不是吃了大力丸吧?”

    被崔筱瑜这一举止惊到的不止崔芝瑶和云烟,方才还觉得没有希望的妇人,此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将烛灯往车上一放,如江湖中人般,双手合揖道:“女侠好力气,芸娘不胜感激。请问女侠是哪家小姐?我改日定当亲自上门感谢!”

    崔筱瑜走到马车前,一边查看马的情况,一边回道:“夫人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这马应是误食了使之亢奋的药物,发作后药力会慢慢消散。此时只是因为药力未完全消散,不能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不过在平地里驼马车行走还是无甚问题的。”

    烛火离她很近,芸娘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只一眼便面色大变。

    少女见她没有回应,投来疑惑的眼神。

    那熟悉的轮廓,她曾见过无数次的眸子,此时仿佛穿过十几年的光阴,盈盈与她对视。

    崔筱瑜以为妇人是被这夜色惊了魂,转头吩咐呆立一旁的车夫:“夜色已深,你尽快将你家夫人送回府吧。”

    说完与崔芝瑶等人上了自己的马车。顾叔执起马绳,不敢再慢吞吞赶车,狠抽马臀,扬长而去。

    崔府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与之相反的道路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来到跟前骤停,当先的男子一身墨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翻身下马,侧目朝远处的崔府马车方向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芸娘的思绪也从那酷似故人的女子身上回来。

    “母亲,儿子来迟,您可受了惊吓?”

    柳薄言伸手搀扶母亲,最近山匪作乱,他言语中不免担忧。

    芸娘还未回答,从另一匹马上下来的卫岚也跟着说道:“是啊夫人,馥环姐姐赶回府告知我们时已是黄昏暮晓,担忧您的安全,卑职与公子快马加鞭,才在天色全黑前见着你们。”

    “无事,下山时天色尚早,不过马车陷泥,耽搁了些时辰。幸得一贵人相救,将马车抬了上来,如今已无碍。”

    芸娘声音平和慈柔,将方才之事轻描淡写地揭过。

    最末一直未出声的卫影将自己所骑的黑马牵至马车前头,解开马绳系于黑马身上,恭敬地对芸娘道:“夫人,您请上马车。”

    几人在沉寂的夜色中匆匆回了柳府。

    ……

    烛灯已灭,皓月初圆,星辰寥寥,暮云纷乱,月色似明灯,透过半开的荷花纹窗,倾泻入内。

    崔芝瑶睡得不太安稳,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梦中仿佛撞见了什么可怖的场景。

    她猛地惊醒,身上薄被掩至胸前,一眼便瞧见窗外悬于高空的圆月。

    她分明记得睡前,已嘱咐云烟关好的。

    她必须在完全昏暗的环境中才能入睡,即便是轻微的月色,也会使她惊扰不眠。

    夜里西风忽起,缀于湖蓝纱帐上一串串的娥白珍珠叮当作响。

    崔芝瑶起身,月白的袭衣随风飘拂。她伸手将雕花窗棂掩合,隔绝了纷扰的月色和西风,室内变得异常昏暗和寂静。

    她凭借着身体记忆回到床前,拉过身侧的薄被,躺下,颌眸。

    黑暗中安静得过分,薄寝上呼吸声可闻。

    崔芝瑶不仅听到了自己的砰砰的心跳声,还听见了身侧沉重、不加掩饰的呼吸声。

    她伸手向枕头处摸去,还没摸到自己藏于底下的长簪时,双手已被有力的大掌束住。

    “呵,怎么?太久没见,都忘了我了?”

    轻笑中带着邪魅的声音,崔芝瑶知道了他是谁。身体骤然松懈,被来人捞入怀中。

    段翳的怀抱滚烫,她身上的袭衣轻薄,肌肤相近,两人的体温亦相融一体。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不似身体柔软,冷硬地如尖锐的冰石,生生击碎了一室的旖旎。

    段翳却并不在意,他将脸颊贴到崔芝瑶柔软温热的脖颈上,不发一言。

    额间丑陋的伤疤无一丝遮掩,在浓墨的夜色中形同鬼魅暗符。

    沉默了许久,崔芝瑶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柔软的触感紧贴在脖侧。

    下一秒如獠牙的撕咬感令她疼痛地呼出声。

    “我不是说过,你是我的人,不可以再被他人欺负。段珂今日那般当众污蔑你,你为何不反击?”

    崔芝瑶推开他,颈侧被咬之处由疼痛变得酥麻,她声音不复方才的平稳:“她今日并未占上风,我没有被欺负。”

    段翳的声音忽然变得偏执:“在你面前,她一个字都不配!”

    起伏的胸膛裹挟着崔芝瑶腰间的软肉,汹涌的怒气使身侧之人变得癫狂,崔芝瑶却习以为常。

    她像以往很多次一样,抬起右手,用指尖从头至尾,细细描摹额间那道狰狞的伤疤。

    段翳在她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下呼吸渐渐平和,不辨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

    “崔府新来的崔二小姐,我今日看见,你也是这般摸她的发。”

    崔芝瑶顿感心底发凉,身体变得僵硬。

    段翳感受到怀里人的变化,瞬间妒意横生,声音里带着杀气:“怎么,她于你而言很重要?”

    崔芝瑶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薄凉:“怎么可能,不过一时逗趣的乐子罢了。我看她一口一个姐姐,便逗她玩玩。”

    不知段翳信了还是没信,漫漫长夜中没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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