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的香雾从银鎏金铜炉中升起,殿内寂然无声。

    高坐龙椅上的君王身穿金丝绣龙腾黄袍,如鹰隼的黑眸横扫低垂缄默的文武百官,最后将视线移至跪于殿下的太子,眸光逐渐加深。

    “太子,你说说你何错之有?”

    “回父皇,儿臣监管不力,致京郊内外匪徒横行,掠财害命,无辜百姓惨遭家破人亡。冤魂悲鸣,儿臣寝食难安。”

    太子温润的嗓音饱含自责,恨不得以己身代之。

    “可曾查出了这匪徒的来路?”

    刑部尚书林大人上前一跪,声音发颤:“回禀皇上,臣等已经在尽力追查。只是这匪徒个个武功高强,行为诡异。先前已收押入狱的匪徒多次审讯无果,竟是早已服毒,昨日已毒发身亡,日前案子陷入了僵局。”

    “武功高强?我养你们有何用,连几个土匪子都对付不了!”皇帝暴怒,将手边的茶杯狠狠地砸在林大人身上。

    林大人额头被滚烫的茶水烫得通红,他头身前倾伏跪着,不敢出声。

    满堂寂静,三皇子含着笑意的声音显得异常突兀:“父皇,依我看,这匪徒之事怪不得林大人。民困则生匪,民乐则安平,以往可未曾见这京郊之内有生匪之事。匪徒生事,是民生不满,应以源头治之。”

    三皇子的意思很明显,以前都好好的,怎么太子一管就出事了?

    吏部尚书严大人虬眉叠起,反驳道:“皇上,三皇子这话不妥,太子自监管以来,勤勉有加,亲力亲为。匪徒来路不明,如何能定为民生不满?”

    “怎么?本皇子可没说太子监管不力,严大人您为何如此上赶着解释?要不说,还以为太子是您的准女婿,而不是那安国公府的小世子呢?”

    安国公是太子生母,当今皇后的远房表舅。前段时间,安国公府世子与吏部尚书府的大小姐定了亲,太子与严大人勉强也算得上是亲戚关系。

    此话一出,严大人冷汗直流。

    安国公虽是皇后表舅,但是这表亲之间隔了好几代的关系,且安国公早已退居故里,家中只余一嫡孙。他与安国公府结亲,不过是因家中老母与安国公老太太交好,两人一合计便约定了这亲事,并无结盟之意。

    三皇子这么一说,即便他所言不虚,无偏袒太子之意,但在皇帝看来可并非如此。

    如今的皇帝本就是半路帝王,当初就是因为前皇的臣民游离,他才得以夺得这天下。因此他最是忌讳底下的人互相结盟,经三皇子一挑拨,对一向喜爱的太子也不禁生了些疑心。

    柳薄言见皇上面色不定,不急不缓道:“皇上,臣以为,三皇子与严大人均言之有理。太子年纪轻轻便仁厚勤勉,俱因皇上教导有方,颇具皇上当年风采。严大人不过是一时误解了三皇子之意。如三皇子所言,民困则生匪,可这次的匪徒非同一般。他们武功高强,训练有素,显然是有组织,非民生而起。唯有将幕后之人揪出,才能平息此案。”

    皇帝的面色有所好转,声音亦变得和煦:“依柳爱卿所言,如何才能将幕后之人揪出?”

    “昨日臣与太子商议,一致认为三皇子能当此任。三皇子自幼出于民,自然了解民心。且三皇子武功高强,麾下之人均非常人,定能将匪徒抓拿归案。”

    柳薄言语调柔缓,神情舒和,似乎完全出自真心实意的夸赞。

    若不是被夸赞的当事人听了之后面色阴鸷,浑身戾气暴涨,险些无法控制的话。

    朝中无人不知,三皇子自幼流落民间,十岁时才接回皇宫。

    听闻三皇子生母在他六岁时就过世,照顾他的奴仆看他弱小无人撑腰,不仅将家中财物搜刮干净,更是对仅六岁的三皇子生了龌龊之心。三皇子被那变态的奴仆囚禁了三年,后来终于寻着机会反杀逃出。遭遇了三年非人的虐待,身上无任何财物,三皇子因饥困沦作乞儿。街巷遇富家子弟欺凌,屈身作犬吠时,被便衣出行的皇上认出,这才被接回。

    皇上对他多有愧疚之心,因此即便三皇子性格怪异,行事暴戾,仍多有纵容。

    原本这秘事不应广为人知,只是这皇上与戚贵妃恩爱有加,谈论三皇子之事时被五公主听见。五公主便广而告之,细枝末节一一道来。皇上知此事后斥责五公主,被戚贵妃劝下。他只好将得知此事后再度发狂的三皇子拘于屋内,待他平稳情绪之后才放出。

    自此,三皇子与五公主便结下了梁子。

    幼时经历是三皇子此生的阴影,他性情变得怪异,连麾下之人都是一些穷凶极恶的怪人。

    因此柳大人这番言论,是夸赞还是戳人心窝子,众人皆心知肚明。

    唯一不明白的是皇上。于他而言,不过是幼时的一些小小苦难,他自认为已经给够了三皇子足够的补救和宠爱。

    “太子,你觉得如何?”因此,高高在上的帝王并没有发现底下三皇子的异样。

    “柳大人所言实为儿臣所想,三弟才略出众,定能早日破解此案。”

    “好,那此事就派由翳儿去办吧。”

    “儿臣遵旨。”声音很平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随时发狂的少年。

    随着退朝的钟声鸣响,众人相继走出宫殿。

    三皇子从柳薄言身侧擦身而过,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柳大人果真是好口才。”

    “三皇子过誉了,不过是迫于无奈之举,想必三皇子您亦了然于心。”因为一己恩怨,葬送无辜性命,此事缘由三皇子,便只能由他终止。

    走在后头的崔榖连忙跟上三皇子,低声试探道:“三皇子,您可是有了对付的法子?”

    三皇子面上晦涩不明,不答反问:“崔大人,听说你接回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什么时候举办认亲家宴?可记得邀请本皇子。”

    语罢甩袖而去。

    三皇子的声音并不小,因此跟在后面的柳薄言听了个正着。

    崔府流落在外的女儿?

    ……

    “十三,你快上来,别被人发现了。”

    已经爬上枝丫,藏匿于繁叶中的崔筱瑜看着底下无动于衷的十三,急着恨不得跳下去把她抓上来。

    “咔吱——”木门被拉开。

    一小厮打扮的男子走出,手里拿着一封包装完好的书信,模样似乎很着急。

    十三早在男子出现时藏匿于墙角,待男子走后又回到崔筱瑜所在的树下,听崔筱瑜指示。

    “你去跟着他,看他去何处?与何人见面。”

    十三走后不久,院里再次出来一个人。

    男子看起来及冠不久,模样与崔榖生得有些相似,均是温润文人之态。

    他正是崔府大少爷,崔芝芸之胞兄崔景颢。

    与崔榖眉宇间暗藏威严气质不同,崔景颢文弱清瘦,眉目儒雅,给人毫无攻击力之感。

    若不是知道阿姐的香囊是从他手里得来,崔筱瑜恐怕也会被他的外表欺骗。

    她已打听清楚,她的这位庶兄六岁时跟随张姨娘进入崔府,却是崔榖的亲生子。

    说明崔榖与张姨娘早已相识并生有一子,后来与她母亲成婚时才将张姨娘作为外室接回。

    府中的丫鬟小厮除了云烟,对大公子的评价都是温柔有礼,待人接物张弛有度。就连钱安都对崔景颢颇为赞赏,称大公子虽为庶子,但知书明理,孝悌尊长。

    “当年老爷被道士预言命有一劫,唯有其子女为其诚心祈祷可避免。大公子自请于道观中为老爷祈福,一住便是五年。道观上条件艰辛,大公子回来后只字不提,只关心老爷身体是否安康。”

    这般营造的形象与在阿姐面前形同两人,究竟是何故?崔筱瑜满肚疑团。

    崔景颢空手出了崔府,没有让府人备马车,而是独自一人款步于青石路上。

    崔筱瑜跟在其后不远不近的距离。走了一个时辰,连常年锻炼身体的她都觉着有些脚酸。崔景颢那般瘦弱,却不见一丝疲态。

    此时已是午时,街上行人并不多。

    崔景颢走入一间书铺,书铺的掌柜显然也认识他,两人聊了几句便一同进入了内间。

    崔筱瑜不敢跟得太紧,只好在门外等候。

    “姑,姑娘,最新的话本子,你要来一本吗?”

    书铺外不远处支了一个小摊子,此时日头正盛,小摊上撑了把小油伞,堪堪将摊子上的话本子遮住。那摊贩却是整个人暴晒于太阳底下,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皮肤流下。此时他双手举着一个话本子,脸上的笑容憨厚无措。

    崔筱瑜接过那本子,随意翻了翻,只瞧见通篇的“太子”和“少詹事”几个字眼。

    她对话本子不太感兴趣,但看着已汗湿衣襟的摊贩,没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多少钱一本?”

    “二十文一本。”

    包子一文钱一个,二十文都可以买二十个包子,平常人家自然不舍得花钱买这种杂书。

    崔筱瑜对钱无甚概念,她拿起腰间的荷包,付了四十文钱,随意拿了两本话本子塞进怀里。既然都买了,也给阿姐买一本解解闷吧。

    半个时辰过去,崔景颢终于从书铺走出,面色瞧着比之前更苍白了些。

    待崔景颢走远,她踏进书铺,抓住方才送崔景颢出门的书童问道:“小书童,请问方才那位客人都买了哪些书?”

    书童冷不防被她一拽,双脚腾空,满目惊恐地望着她。

    崔筱瑜赶紧松手,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伤着你吧?”

    书童整理好衣衫,见拽他的姑娘并无恶意,温和回道:“无事,姑娘无需自责,你所说的的那位客人并没有买书。他与我们掌柜是旧识,不过是过来叙叙旧罢了。”

    “可否为我引荐一下你们掌柜?”

    “我们掌柜已经歇息,不希望被人打扰,希望姑娘谅解。”

    跟了一遭,毫无收获,崔筱瑜只好回府,希望十三那边能获取些有用信息。

    逐渐进入盛夏,炽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崔筱瑜感觉自己快要被烤焦了。

    “女侠?”柔和中带着不确定的声音。

    崔筱瑜睁眼,面前站着一位年约四十,衣着端庄,卓有风姿的妇人。

    陌生的脸容,但这称呼让崔筱瑜一下子就想起了她是谁。

    “夫人,真巧,我们又遇上了。”

    芸娘眼神愈发明亮,先前摸不准那孩子究竟是何身份,如今在何处。馥环见她烦闷,劝她出来逛逛。

    方才她看见崔筱瑜时还不太敢相信,现在见她还认得自己,心中欢喜至极。

    “女侠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夏日炎热,不如我们去茶楼喝一杯解解暑如何?”

    崔筱瑜欣然应允,一进茶楼就灌了满满一大杯茶水。

    “夫人唤我筱瑜即可。”

    芸娘顺从道:“筱瑜,真是个好名字。你若不嫌弃的话可否唤我一声芸姨。”

    崔筱瑜从善如流:“芸姨!”

    “诶!好好好。”芸娘笑着笑着眼里泛起了泪花。

    将崔筱瑜送回崔府,芸娘望着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崔府”二字,陷入了这十几年无休止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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