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然苏醒之时,已是更深露重,清风朗月高悬天边,月光皎洁柔柔照在云清然面容之上,唤醒她沉睡已久的意识。

    她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雕工精致的如意圆桌,桌上摆放着一套玉瓷茶具。

    唇齿干涩口渴难耐,云清然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触碰茶壶,倒一杯茶喝,却猛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想要开口说话亦是不能,云清然只得顺着圆桌一眼望去,又见一张黄梨木百步床,床榻古朴雅致,纹理雕饰浑然天成,四周帷幔轻垂,绣着清雅兰花的锦被覆盖床上。

    那锦被兰花是母亲亲手所绣。

    云清然神色一惊,苏醒片刻不得而动,床置于圆桌一旁,自己又躺在何处?

    脑海中一片混沌,想要仔细思索,奈何思绪不受控制,意识渐入模糊,直至晨光熹微,云清然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正视前方,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晓窗残烛。想来自己正在窗户对面,而正对窗栏的只是一面墙,墙上挂着的是自己在林间玩乐的一副画像。

    画中题有小诗一首:“眉若远山黛,目似秋水明,心似琉璃净,清然入画屏。”

    云清然这才明白,自己已成画中之人,如今所在位置,正在那幅林间肖像之中。

    清然入画屏,竟是一语成谶,云清然直觉不可思议,又疑惑不解,自己如何得以入画,成为画中之人?

    云清然正在思索之际,听得屋外廊上步履轻缓,有人朝这里走来,云清然端望着梨木双门,静待来者,心中好奇对方是否能看到自己。

    来者是一陌生男子,男子颜如冠玉,目若朗星,虽然面色苍白似有隐疾,模样倒是俊秀,他缓缓走到云清然面前,眉眼间万般柔情凝视着云清然,千缕思绪飘忽不尽,驻足云清然面前陷入良久沉默。

    画中竹林繁茂云烟缭绕,佳人独立画中,背影曼妙,长发如瀑,垂至腰间轻轻飘扬,一身素衣白纱随风鼓荡,似初绽莲花散发袭人芬芳。

    佳人巧然回首,温婉一笑间,眸清似水,像在洞察男子心中秘隐。

    男子痴望画中佳人,有些失神。

    男子容颜陌生,云清然从未见过,见他神情忧伤,双目微红似要垂下泪来,画中的云清然微眨眼眸,意在与男子对视,男子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云清然心道,他的确看不见自己。

    脑中蓦然之间生出一丝困惑,眼前男子是入画后见过的第一人,又泪眼婆娑这般深情望着自己,云清然不得不暗自猜测男子身份,只是苦苦思索却实在不知他究竟是谁。

    她还在仔细打量着男子,见男子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轻抬修长玉手想要触摸佳人,又陡然缩回,落寞伤感神色亦划过眼中。

    男子声音嘶哑,喃喃自语道:“清然,你在哪里?”

    一滴清泪垂下,悄然落在衣襟之上,云清然默默望着眼前男子,他已是神色悲戚不能自己。

    云清然自思这人情深,却实在令她迷茫,自己虽已及笄,却从未许过婚约,何来深情郎君?

    或是错认佳人?可他方才唤的确是自己名字。

    忖度之中,不得答案,听得有人轻叩房门,随后低声说道:“丞相,圣上传旨召见。”

    竟是丞相,丞相何时换了这样一位年轻男子?

    男子不执一言,只静静平复了眸中波澜,又左手轻点眼角,压去泪痕后小心翼翼取下墙上画像,仔仔细细将画轴卷了起来。

    云清然双眸之间登时一片黑暗。

    不过黑暗之中,回忆尽数显现。

    原是那日游春,郊外贪玩两日,再回府上见得家中三十一口尽数横尸家中,地上斑驳血迹控诉这里的杀戮,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云清然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呼唤着母亲和父亲,然双亲早已冰凉的身体再也无法给出半句回应。

    她哭过、醒过,昏迷过,疯魔过,最后在人群注视下,如行尸走肉般穿过繁闹街头,似冢中枯骨缓缓行至郭外,浑浑噩噩地登上了万丈悬崖。

    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云清然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又瞬间被风干。

    再睁眼时,眼中已无惧色,唯有决绝。她深知,此生孤身一人,唯有以死解脱,方能摆脱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云清然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动,如同一片落叶般,轻轻跃下了悬崖。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风也为之静止,苍茫天地间只留一个清瘦身影在山谷间飞速飘落,耳畔响起家破人亡后的哀歌。

    佳人不幸,虽是无人惋惜,自有神明怜悯。

    一缕青烟环绕云清然身侧,轻柔托举起她的柔弱身姿,将她送回悬崖之上,仙音随之而起:

    妙笔生神韵,丹青绘九天。

    无心起岩峦,纸上跃神仙。

    再睁开眼,云清然已然入画,恍然大悟自己原是被仙人所救,可仙人意欲何为?救她性命又令她囚于画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暗中的回忆苦苦纠缠云清然,合府上下三十一口惨烈死状一遍又一遍侵袭她的思绪,似要让她反复坠入深渊,她大声呼喊,却无法发出声音,挣扎之间窒息感已是扑面而来。

    回忆如利刃,伤她于无形。

    就在云清然任由痛苦吞噬之际,一束光涌入眼眸,回忆瞬间烟消云散。

    原是只有黑暗能唤醒回忆。

    被称作丞相的男子仍然谨慎地打开画轴,轻轻展开画卷,小心地将画轴挂在墙上。

    丞相一身白色里衣,轻纱之下薄肌若隐若现,肩头伤口却是触目惊心。

    他站在画像面前,目光温柔,在烛火的映照下,细细端望着云清然。

    云清然神情平和,眼眸并未被丞相吸引,面色更是毫无波澜,她四下观察着这里像是丞相寝室,屋内陈设简练,好在灯火通明。

    只是,云清然要一整夜都要挂在这里,默视丞相睡觉了。

    真是不成体统。

    丞相回到床边,长叹一口气,脱下皂靴缓缓歪倒在床上,蜷缩着身躯安静凝望着画像,视线未曾离开云清然片刻。

    心随画卷入梦遥,佳人倩影梦中绕。

    丞相并不知画中佳人此刻正在与他对望,只呆呆痴望着,直至睡着。

    云清然仔细端详丞相沉睡的容颜,模样虽是清秀,眉间却仍然紧锁,呼吸似乎很是沉闷,想来丞相梦中亦不得安宁。

    不知丞相有何心事。

    天色渐明,宿雾尽散,一缕朝霞透进窗格,印在画像之上。

    云清然忽然发现自己可以一动,她缓缓抬手,轻轻触碰映入画像的霞光,又轻步前行,竟是一步踏出画卷,活生生站在屋内。

    云清然四下打量一番后端坐桌前,轻拿茶壶倒一碗茶,喝得略急又因茶凉而轻声咳嗽起来。

    床上男子猛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便是起身警觉起来,直至看清眼前端坐的女子容貌后大惊失色,慌忙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身上,眉眼转瞬之间却是惊喜万分。

    “清然,是你?这可是梦境?”丞相声音间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先穿好衣服。”云清然面容平静,声色淡淡说道。

    丞相面露尴尬神色,忙起身走到衣架旁穿衣,拿起衣袍的瞬间,才渐渐明白这不是梦。

    他匆忙穿好衣袍,大步走到桌前,坐在云清然身旁,眼神一刻不曾脱离。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云清然开门见山问道。

    丞相压抑着内心喜悦,轻言道:“我是李岩峦,你还不认识我。”

    无心起岩峦,纸上跃神仙。

    云清然眸光微动,细下思考,他与那仙音所言之岩峦,又有何因果关系?

    见云清然不执一言,李岩峦自知云清然与他并不相识,自己殷勤之态愈显冒犯,欣喜神色又收敛一番,强装平静道:“那日我在御道驾马而过,因太子急召而行进匆忙,不想冲撞了令尊和小姐,后再去府上拜访,想给小姐赔礼道歉,只那一日…”

    李岩峦神色一恸,眉眼间闪过一丝愧疚与悲凉,思绪不知不觉飘回云家遭难那一日。

    却说那日李岩峦登门拜访,行至云府门外却犹豫不前。

    他抬头打量一番,只见府门巍峨,青石铺地,两侧石狮怒目,尽显庄严之气。

    这是天子御赐府邸,赏赐给宫中首席御医云见鸿,以褒奖其妙手回春救治圣上之功。

    自此云见鸿一跃成为圣上最信任的御医。

    惊马冲撞之日,李岩峦便认出了云见鸿,云家小姐虽刻意回避,李岩峦仍旧看清云家小姐容貌,人群动乱中神情平和不减,眉眼温润似玉,李岩峦一向沉着冷静,此刻竟有些慌乱,心潮澎湃不安。

    “云大人,事出从急还望谅解,李某改日登门赔罪。”

    片刻之间已不见其人只闻其身,听得李岩峦一声抱歉,云见鸿拍拍衣袍尘土,摇摇头无奈道:“李大人一向沉着冷静,今日竟这般莽撞。”

    李岩峦驾马疾驰而去,站定身姿的云清然只见得他远去的背影。

    此时李岩峦不过二十有一,因天赋异禀善理财规政而接履于云霓之上,年纪轻轻已身居一品户部尚书,深受皇帝青睐。

    彼时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潮涌动,二皇子与四皇子因太子之位斗得你死我活,时人不清局势,皆以为李岩峦是二皇子心腹,实际二皇子有意争取李岩峦,李岩峦不为所动,一直在二者党争中保持中立。

    半月后,李岩峦返回京中,特在休沐期间登门拜访云见鸿。

    此番前来,致歉为虚,实乃一情所牵,为云家小姐而来。

    那日离开,云家小姐沉稳自然、云淡风轻的模样久在心头挥之不去,李岩峦遂派人打探云家小姐消息,得知府内佳人温婉如玉,才情出众,虽已及笄但并未婚配,说是云家夫人爱女心切,不舍女儿出嫁,一直留养府中,纵使求亲之人踏破门槛,亦不得夫人点头首肯。

    李岩峦也想求娶云清然,只是不敢。

    站在云家门外,李岩峦心中忐忑,即使自己身居高位备受皇家青睐,在夫人眼中也不过凡夫俗子,又怎配得佳人另眼相看。

    然相思之情难解,李岩峦还是鼓起勇气登门拜访,以试探云家态度。

    李岩峦鼓起勇气,缓步上前敲门,门上衔环相击,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在寂静的府前回荡。

    门扉缓缓开启,一小厮探出头来,上下打量李岩峦一番,问道:“公子何来?可有要事?”

    李岩峦拱手一礼,言辞恳切:“在下户部尚书李岩峦,特来拜见云大人,望通报一二。”

    小厮闻言,面露难色,但户部尚书乃朝中重臣,又见李岩峦神情坚定,不敢轻易开罪,便点头应允,转身入内通报。

    李岩峦立于门外,既期待又紧张,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不知此次登门拜访,可有机会得见云家小姐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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