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同样的时间,还是在养心殿。

    朱元璋依然高坐在他的御座上。

    马吉祥侍立在他身后,堂下站着一个面容阴冷的男人,一身飞鱼服,正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毛骧。

    朱元璋的面前摊开着两个札子。

    一个封面上写着‘文’而一个封面上写着‘通’。

    在那个通字札子上,一共写了四句话:

    马和于钟山购地八百五十亩,卖家为灵璧侯汤家。

    沐晟募流民六百余,皆为男丁,如今驻于钟山汤家庄园,日夜操练。

    谢雨氤于秦淮河建云雨会,购房舍一座,招募风尘女子五人,与魏国公家四小姐过从甚密。

    殿下每晚守灵,上午在东华门外与一群风尘女子相见,下午在偏殿内读书。

    短短的四句话,将朱允熥的行踪和近期的布置查的清清楚楚。

    朱元璋又认真的看着另一个札子,上面的字更多一些。

    殿下每晚为太子守灵,衣不解带,夜夜不辍。

    上午在文华阁读书,教授为翰林学士黄子澄、郁新,东宫侍讲齐泰、方孝孺等。

    殿下曾问黄子澄:诸叔藩王皆拥重兵,如有变端,怎么办?

    黄子澄答曰“诸王仅有护兵,只能自守,倘若有变,可以以六师监之,谁能抵挡?汉朝七国不可谓不强,最后还是灭亡了。大小强弱之势不同,而顺逆之理更相异啊!”

    殿下听后深以为然。

    殿下遂于下午常在文华阁与人深谈,这几日见过的人有礼部尚书李至刚,吏部右侍郎张紞、御史景清、练子宁、翰林院侍讲学黄子澄、郁新,东宫侍读齐泰,方孝孺等。

    皆是就此事讨论,众人都对殿下大加赞赏。

    看完这两个札子,朱元璋沉思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马吉祥,将两个札子扔到他的面前,“吉祥,你怎么看?”

    并没有拿起这两个札子,马吉祥赶紧躬身行礼。

    “万岁爷的家事,老奴不敢置喙。”

    “你跟了咱快四十年了,算是老伙计了,说吧,恕你无罪。”朱元璋面沉声说道。

    “是”马吉祥咕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那老奴就斗胆说上两句。”

    “当年万岁爷给两位殿下取名的时候,原本就是一文一武,一主一辅。”

    这句话确实说到老朱的心坎上了。

    炆字和熥字,实际上都是烹饪的手段。

    炆指的是小火慢炖。熥指的是把凉了的面食重新蒸热。

    朱允炆和朱允熥出生的时候,大明刚建国十年,可谓百废待兴,远远没有达到政通人和的地步。

    这个时候,宰相胡惟庸勾连淮西勋贵权倾朝野,独霸朝纲,连朱元璋都要对他虚与委蛇。

    常遇春虽然远征蒙古,将元朝鞑子赶到长城以北,但王保保、朵儿不花等余孽屡次侵扰边境。

    整个大明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朱元璋深感治大国如烹小鲜,于是给朱允炆和朱允熥起的名字都和做饭有关。

    老朱心目中他们就是俩厨子。

    其实从名字可以看出来朱元璋对朱允文和朱允熥不同的定位。

    在他的心目中,朱雄英自然是长子嫡孙,未来要接自己的班的,所以希望他能够雄壮英武。

    朱允炆做的是小火慢炖大锅菜,菜是用来下饭的,他是辅佐朱雄英的。

    朱允熥做的是主食,却是凉了之后重新蒸热的主食,属于朱雄英的后补,说直白点就是备胎。() ()

    原本朱雄英死后,朱允熥应该理所应当的成为朱标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但胡惟庸的案子又改变了老朱的想法。

    他发现淮西勋贵圈子的文臣武将竟然勾结在了一起。

    如果他再扶持常遇春的外孙当皇帝,他怕朱允熥未来根本压不住这些骄兵悍将。

    往轻了说会出现外戚干政,把持朝政的事儿。

    往严重了说,如果有谁学着赵匡胤玩一手黄袍加身,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就便宜了别人。

    为了压制淮西勋贵们,在常遇春的女儿死后,他和太子朱标将太常寺卿吕本的女儿扶到了太子妃的位置上。

    吕本代表着世家和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堂的文臣。

    老朱希望用世家和文臣的力量来制衡淮西武将。

    可他没想到的是,胡惟庸案之后,淮西勋贵们彻底怂了,压根不敢站出来支持朱允熥。

    他第二个没想到的是,吕氏当了朱允熥的继母之后,彻底把这孩子给养废了。

    朱允熥变得唯唯诺诺,恭默守静,因此也慢慢淡出他的视野。

    这一次,朱允熥的表现让老朱刮目相看。

    他甚至觉得,之前的朱允熥是不是因为没有自保之力,故意隐忍。

    如果他真的能做到韬光养晦的话,那这个孩子还真是符合他的心意。

    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朱元璋,他要的继承人绝不是一个道德君子。

    这个人可以心狠手辣,可以处心积虑,甚至可以卑鄙无耻。

    但他要能够清楚的认识自己所处的环境,做出最有利于皇权的判断和应对,这才符合老朱对继承人的期待。

    “罢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找时间把这两个孩子叫来考校一番吧。”老朱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

    随后,他看着堂下站着的毛骧:“继续盯着,盯紧了,以后每日一报。”

    “卑下遵旨。”毛骧转身走出门外。

    “你也起来吧,去传我的口谕,明天下午让那两个小崽子来养心殿一趟,咱要考考他们最近读的书。”

    是,马吉祥连忙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马公公。”刚走出养心殿百步左右的距离,一颗大槐树后面闪出来一个人叫住了马吉祥。

    马吉祥定睛一看,原来是前脚刚走的毛骧,连忙行礼道:“原来是毛指挥使啊,你找咱家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心中有些疑惑想请马公公给我开解开解。”毛骧也回了个礼,随即上前一步,袖子里一枚玉佩滑到马吉祥的手中。

    马吉祥连忙把玉佩塞入怀中,脸上露出了笑容:“毛指挥使消息灵通,为人机敏,还有什么事儿需要咱家给您开解的啊。”

    “您看那位,”说着话毛骧右手伸出三个手指“以后咱们的札子上是不是要帮上一帮了?”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知道自己掌握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他也要及早为自己早做打算。

    为了自保,他必须在未来的继承人中找一个人站队。

    “这件事儿啊,咱家可真不敢多嘴,”对毛骧的心思了如指掌的马吉祥又何曾没有这样的想法?

    像他这样的奴才,也知道太多的宫闱秘闻,一旦哪天老朱不行了,第一个灭口的就是他。

    沉吟了一下,马吉祥接着说了句“不过呢,这么多年,那位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听到马吉祥的话,毛骧不再言语,朝他拱了拱手,转身消失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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