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玦急速下落,纪少海看见层叠绿琉璃的殿檐,急得大喊:“不可擅闯宫禁!不可擅闯宫禁!”

    横云裂在空中急停,晃得纪少海一阵心惊肉跳,缓了半刻才说:“仙君虽贵为二殿下,长安宫也不能无通报而入,待我先觐见圣上再请殿下回宫。”

    繁华长街已在眼前,江玦寻了一处无人的巷子落地。纪少海直接软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二位仙长……请先歇歇脚,日落时分我在长宁门迎接二位。”

    纪少海手扶院墙,双腿打着颤站起来,看清所处的方位后,喃喃道:“怎么偏偏停在这里……”

    繆妙抬头看见一扇上了三道锁的大门,上书门匾“三品院”,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纪少海说:“是关押犯法的三品以上重臣和皇亲国戚的地方,所以称为三品院。”

    “洛都真有趣,”繆妙笑着说,“连牢狱都分三六九等,三品院比寻常百姓家的院子建造得更好,这些大官别是享清福来的。”

    纪少海不耐地摆摆手,“享清福不至于,里头清苦着呢。”

    繆妙不关心这些,听一耳朵就过去了。出了巷子,她用纱袖掩面:“师兄,这洛都妖气冲天,熏死人了。”

    江玦把横云裂收入剑鞘,掀起披风挡住了。他今日仍是云水弟子打扮,雪金发带束着马尾,穿雪衣勾金边的袍子,腰间系了织金宫绦,挂着白玉。这身星云袍洛都百姓未必认识,但修界中人一眼便能认出是云水弟子,还是最高阶的那等。

    孟秋萧索之际,洛都仍然花开满城。长宁大街上金车垂珠幡,象辂饰银鞍,便是布衣百姓也比别地穿得更好些。

    师兄妹走到热闹的东市,繆妙环顾四周,慨叹道:“这儿这么繁华,看不出有妖兽横行的样子。”

    江玦解释:“玄书说,妖兽夜行伤人,白日是安全的。”

    两人走到珠宝行,远远看见一个铺子挂满麻布幡。走近了,血腥气和妖气同时扑面而来,一队凤箫弟子守在门外,见了江玦和繆妙只颔首致意一下,再没多礼。

    “这边嬉笑叫卖,”繆妙站在街市中间道,“那边披麻戴孝,洛都人心态真不一般。”

    江玦垂首看地面,石板虽然被用力刷洗过,仍能看见有血垢残留。

    江玦说:“洛都妖患不是一两日的事,最开始定然人心惶惶。时间一久,人们就会麻木,不得不继续正常生活。”

    繆妙边走边看,目光被前方的卖花挑担吸引,疾行了几步。

    江玦慢慢跟在师妹身后,全神贯注辨别着周遭的环境。恍神间,一朵芍药轻飘飘地从天上落入他的怀里。这芍药开得极其曼妙,花蕊殷红,重重花瓣泛着清贵的浅金色,底下几层波纹如雪纯白。

    他抱着花,仰头往上看。

    洛城天高云阔,华檐递出一只黄铜风铎,此刻风吹玉振,铃声叮啷响,牵连起天桑玉骨的同频颤动。

    一名女子闲倚在酒楼阑槛,眉目间脉脉含情。她生得是仙姿佚貌,罩白纱的浅黄长裙如秋花盛开,簪于发间的金流苏似花蕊分明。西风一来,青丝随金色发带飘动,宛如画卷中的天女降临人间。

    寂天寞地的图景里,有惊雷作响。

    江玦胸中剧烈震颤了一下,怀抱着芍药,鬼使神差地等花主下楼。周围忽然传来过路人乐盈盈的“恭喜”、“贺喜”声,他不明所以,有退却的念头。

    “娇花合该配美人,公子觉得呢?”

    来人语气轻慢,言语间似乎在自夸。然而她雪肤花貌,碟翅长睫下,桃花眼宛如一汪盈润春水潭,配得上“美人”二字。

    江玦原以为自己不辨美丑,见了她才知道,原来人与人的长相区别还是很大的。

    “这是姑娘的花,理应还给姑娘。”

    江玦把芍药递给李灵溪,李灵溪起袖推回江玦的手,清冽兰香气从玲珑袖中散出。

    “公子误会,我说的美人是公子啊。”

    江玦正要说话,就听到远方的繆妙在呼唤:“师兄,你来为我选一支花罢。”

    江玦循声向繆妙望了一眼,再回首时,黄裙女子已经不见了。待江玦走到繆妙跟前,繆妙瞥见师兄手上的芍药花,秀眉不禁挑了一下。

    “师兄认得那位姑娘么。”

    “生人罢了,没见过。”

    江玦随手挑了一支迎春花,簪在繆妙耳后。

    二人继续走着,江玦耳畔是繆妙的声音,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却是适才那一朵从天而降的芍药。

    日头已西斜,师兄妹如约往长安宫的方向走,繆妙小心地避让着行人,却还是被从身旁掠过的疾行人撞到,娇美的迎春花掉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

    “鲁莽之徒!”繆妙气愤地低骂。

    跑过去的少年身披玄红袍,腰悬碧玉箫,赤凤羽发带在脑后飞扬,整个人像一阵热烈的风,紧随其后的是身形更高大的青年。

    听见繆妙声音,燕辞秋与裴允一起转身,前者眼中流露出惊喜来。

    韶都与天桑隔得很远,这辈弟子间却颇有渊源。江玦和裴允自幼结伴历练,在十六岁那年合力斩杀凶兽梼杌,从此名扬修界,裴允被称为揽月神手,江玦则名冠玉骨仙君。

    骤然重逢在洛都,裴允又喜又忧:“阿玦,怎是你来了?”

    江玦说:“听闻洛都妖患闹得厉害,所以我来了。”

    燕辞秋喜形于色,走过来亲昵地挽着江玦:“师兄师妹,是你们啊。我和裴师兄追查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师妹了。”

    繆妙拨开燕辞秋的手:“那你还不快继续追。还有我不是你师妹,我师兄也不是你师兄。”

    燕辞秋年幼顽劣,不服管教,被掌门燕扶正送到云水修行,那时苏无涯门下只有一个徒弟江玦。江玦年少成名,燕辞秋自是崇拜他,时时缠着他练剑。“同门”的日子好端端地过了两年,后来苏无涯突然把繆妙收为徒,燕辞秋这外门弟子,自然不如繆妙得的教导多。

    一来二去,燕辞秋便心生妒忌,怎么看繆妙都不顺眼。

    “正好跟丢了,罢了。”燕辞秋叹了口气,“江师兄,你们总算来了。”

    江玦说:“我听闻你和阿允受了重伤,现在看来也无大碍。”

    燕辞秋笑嘻嘻说:“列山宗的人也来了,碧檀仙子的疗愈术堪称妙手回天,我和师兄歇了两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燕辞秋像只聒噪的小雀,绕着江玦打转,见他手捧芍药鲜花,惊讶道:“师兄才进城就收到飞花了。”

    江玦问:“什么意思。”

    “这是洛都的习俗,女子在高楼掷飞花,就是要扔到心上人怀里。师兄你竟然抱着花走了一路——是答应求亲的意思!”

    江玦怔住,倒是繆妙急了:“什么习俗!我们云水人没听过,不知情的答应不算答应。”

    说罢要来抢芍药,江玦微微侧身躲过,“别耽搁时间。”

    江玦加快了脚程,其余三人也匆忙跟上他。

    长宁门守卫森严,身负玄甲银剑的禁军分列两旁,纪少海站在中间等候。江玦刚到门前,两侧禁军齐刷刷地跟着纪少海下跪行礼,洪声道:“恭迎二殿下回宫。”

    江玦不悦,略过他们快步走进宫门。燕辞秋惊住了,左看右看,裴允和繆妙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于是崩溃大叫:“难道只有我不知道?!”

    紫微殿千栌赫奕,万栱峻层,乌云遮盖了雕梁藻文的光彩,高大的殿宇却仍然巍峨雄伟。

    江玦先在正殿拜见一母同胞的长兄江怀远,又见过叔父赵王,最后才来到皇帝的病榻前。

    生命垂危的父亲感应到久别不见的儿子的气息,勉力睁开了浑浊的眼睛,颤颤巍巍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江玦犹豫一下握了上去。

    “我儿回来了……”

    “陛下。”

    江承宇听闻这一称呼,不禁浊泪滚滚。他尚在壮年,生了一场病后迅速衰老,就像秋后的草木,西风席卷满目枯黄。

    因为江玦的出现,这秋后草木有了些许春色,却很快黯淡下去。神智昏昏时,他呢喃自语:“你长得像她,很像……”

    江玦问:“列山宗的人来过没有?”

    江怀远道:“碧檀仙子来过,为父皇清了毒,但父皇仍不见好转。”

    列山宗是南海神农岛上的医修门派,被默认为主管南界的仙门。列山大弟子木清呈医术高明,手持橘泉杖行医济世,是新一任掌门当之无愧的候选人。

    说话间,木清呈徐徐走进内殿。

    碧檀仙子人如其名,一双凤眼微挑,眉间朱砂轻点,绿色长袍缀了碧玉璎珞,如仙山碧树般清秀脱俗。

    “此毒看似妖毒,其实混杂了大量魔气。”木清呈不紧不慢道,“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江公子能看出来罢。”

    江玦点头默认,转而问:“妖兽长什么样子,可有人看清?”

    裴允思索道:“它行动迅速且出人不意,周遭总是围着一团黑雾,现形符也被它尽数撕毁。我多方观察,看出它大致是只虎妖。”

    江玦挣脱了皇帝的手站起来,扫视一周,将面色晦暗的凤箫弟子都纳入眼底。

    “我和师妹湘灵初来洛都,对北界颇为陌生。今夜还请诸位照顾,与我共设法阵,御灵降妖。”

    洛都是凤箫门地界,请云水人出山已是丢了面子,但裴允自愿为江玦辅助,其他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头渐渐西斜,江玦和裴允并肩站在殿前的白玉阶上,绯红晚霞映着雪金与玄红的两道人影,众人皆抬首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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