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盯着城堡窗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紫罗兰色的月亮挂上夜空,诗寇蒂这才醒悟——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去。

    ……

    诗寇蒂僵硬地坐起身。

    城堡外,没有滂沱大雨,更没有排山倒海的怪物。仿佛在这里遭受的灾厄,只是一场血腥噩梦。

    灾厄结束了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诗寇蒂撕扯着喑哑的嗓子,勉强发出一点点声音。

    “玛丽,克莱蒙顿伯爵在哪里?我的丈夫在哪里?”

    城堡听起来空无一人。

    她晕晕乎乎地下了床,就这样一步,一步,用虚弱而滑稽的姿势走到走廊另一侧的女仆房间。

    “玛丽……哦。”

    诗寇蒂迎面撞上了女仆长的身体。

    看啊,她上吊了。

    正悬在那里摇摇晃晃。

    诗寇蒂平静地与女仆长翻着的白眼对视。

    “你还是这样做了啊,玛丽。”

    她想把女仆长抱下来,却没有一丝力气。只是搂住了她的腿,往起抬一点,就立刻变得气喘吁吁。

    诗寇蒂放弃了。

    她抚摸着玛丽的裙子和腿。

    尸体冰凉僵硬,却并不让人感到恐惧。

    诗寇蒂说:“我得先把你放在这儿了。”

    这其实是她第二次撞见上吊的女仆长。

    可怜的玛丽。

    由此,诗寇蒂得出了确定的结论。

    ——她重生了。

    灾厄并没有结束,而是还没开始。

    她死了,又活了。她回到了那场噩梦正式爆发之前。

    现在,距离怪物攻破城堡大门,还剩十五天。

    诗寇蒂脚步发飘,一下子躺回卧室的床上。

    “约黎安……”

    明知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也只是呆愣地躺着。

    “这一次,你可以回来吗。”

    重生之前,在她被怪物咬穿喉咙之前,他没有回来。

    ……

    约黎安·德·克莱蒙顿伯爵是她的丈夫。

    这座城堡,城堡庄园,以及整个克莱蒙顿郡是他的封地。

    那年是十七岁,她在王宫的舞会上,穿着几乎束得她无法呼吸的胸衣,阴郁地站在角落,看着人们翩翩起舞。

    没有人愿意接近她。

    年轻的伯爵走来,隔着她的面纱,问,您似乎在哭,为什么?

    没什么。

    只是因为她累了,不想再在那些贵族的臂膀间流转,不想即使有地位显赫的男人为了得到她,试图毒杀她的父亲,将她锁进房间,抱在腿上,逼她就范后,继续装作无事发生了。

    她只是想逃离王宫而已。

    当然了,诗寇蒂不会这么回答。

    眼前的,也只是贵族男人中的一个。

    纵使,他是少见的会称呼自己为“您”的人。

    于是诗寇蒂问,您又是哪一位呢?

    他说,我是昨天刚刚继承爵位的克莱蒙顿伯爵,您想向我行礼吗?

    啊,是了,听说老伯爵去世了。

    于是诗寇蒂收起扇子,微微蹲下,向他行礼,自暴自弃般:“真是奇怪,尊敬的克莱蒙顿伯爵,您穿行过舞会上那么多的美人,却单单来跟我说话,难道您想娶我吗?”

    伯爵笑了笑:“怎么,难道您喜欢我的城堡吗?”

    诗寇蒂愣了一下。

    “听说那里有一片很大的庄园,橡树的枝头落满蓝山雀。”诗寇蒂说,“……我喜欢蓝山雀。”

    伯爵也愣了一下。

    “或许您会喜欢那里的。”他说,“蓝山雀落在您的肩头,一定会很好看。”

    “嗯。”诗寇蒂躲闪着目光,“也许吧,我不知道。”

    “冬季就要结束了,这个时候它们褪去绒毛,正要从林间飞出来。”他眉眼含笑。

    诗寇蒂被他礼节性地握住手指,胸口不自然地起伏着,茫然地看着他的脸庞,听他说这些诗歌一般的,莫名其妙的话。

    “……这样啊,可是,我并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

    伯爵的目光,随着从她脸颊滴落的眼泪,一同落下来。

    “那么,我希望您能见到。”

    他牵起她的手,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再然后,伯爵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舞会上,人们纷纷以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小声地激烈议论起来。

    诗寇蒂一下子就重新被拉回了现实。

    哎,她大概是惹麻烦了。

    她无意间惹的麻烦很多,并不缺这一个。

    伯爵的家族,即使再有世交,也不会愿意和她一个小小的男爵家族联姻的。那些觊觎着她的贵族,都只是想把她不声不响地带上床,让她成为一个听话的情妇,享受完青春美貌,再任由自生自灭而已。

    父亲为此拒绝了很多贵族莫名的好意,捱过那些冷眼与威胁,甚至侥幸躲过了两次毒杀,才终于意识到严重性,同意不让她再去宫殿抛头露面。

    然而,舞会次日,一封装点华丽的信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家门口。

    这一次,谁都不敢相信,也再无法拒绝。

    她竟然真的成为了克莱蒙顿伯爵夫人。

    克莱蒙顿郡离王城很远很远,座落在河谷交界处,周围环绕着起起伏伏的可爱小山。离开家时,诗寇蒂回头看着熙熙攘攘的王城,胸中顿时浮现出无尽的快意。

    她终于不用在那些贵族男人恶心的目光中生存了。也终于不用被继母翻着白眼呼来喝去了。

    人生在那样的一天,确实美好了一刹那。

    ——刹那是很快的。

    随后诗寇蒂认识到,她从收到信那天开始,脑中涌现了很多很多的未来与可能性,却从来没有考虑过“爱情”。

    像她这样的女孩,不配考虑这种事情。

    结婚七年,诗寇蒂一共匆匆见过他四面,他似乎一直在外狩猎,每隔两个月寄一封信回来,内容就是“你好吗?”之类的话。诗寇蒂不知多少次怀疑,如果他并不爱自己,那为什么又要让自己成为伯爵夫人,让她住在城堡里呢?

    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在所有人看来,就不像是为了爱情而促成的。

    “我敢确信,那个男爵家的女儿一定是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

    “小伯爵怎么会娶那种女孩儿?听说她前些日子还和卡塞尔公爵上了床呢!”

    “是啊,她是很美,正因如此才更不应该娶她,这种女孩儿当情妇才划算。”

    “区区男爵的女儿,即使进了宫也不过是当侍女的料,克莱蒙顿伯爵却哄得情愿让她当夫人。糊涂的年轻人啊!简直是不要前途!”

    这些声音很多,但通通被隔断在城堡之外。诗寇蒂从几个她义愤填膺的女伴那里听说过,并没有很在乎。

    不过……

    其实内心里,诗寇蒂也不明白约黎安究竟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舞会上的那几句话吗?

    她只是被他像吉祥物一样放在城堡里面,她什么也不能带给他,他什么也不需要她。

    这些年,诗寇蒂先怀疑,他只是用自己来填充伯爵夫人的空位,以免别人的口舌。然后她又怀疑,他根本不喜欢女人,娶她来就是为了当幌子。再后来,她不再怀疑什么了,也不再期待他回来了。

    这一年,她二十四岁,他二十六岁。

    他们结婚七年。

    不过,没关系。

    有伯爵夫人的名分,在风景优美的克莱蒙顿,她可以尽情享受任何她以前无尽奢望的东西。

    而且,生存在他的城堡之中,再也无法有人能怀着恶意接近她,伤害她。对于出身并不高贵的女孩,真正的爱情原本就是奢望。

    这样的生活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诗寇蒂是这么想的……

    直到。

    那些由黑色沼泽中诞生的怪物,骤然打破王国的寂静。

    腐烂灾厄来临了。

    它们闯入镇子,咬死村民,越来越多的人类也被变成了那样。不过十天,整个王国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人们说,这是微光魔女预言中的黑色浩劫。人们还说,这是腐烂之龙即将苏醒的前兆。

    城堡的女仆长玛丽受命遣散了其他仆人,又在得知自己的女儿被咬死后上吊自杀了。诗寇蒂和剩下的几个园丁缩进城堡,每日从塔楼上看着外面怪物的动静。它们从城镇上摇摇晃晃地走来,拆掉了庄园的门扉,仿佛发现了城堡里人类的踪迹,在城门楼下越聚越多。

    约黎安没有回来。

    城堡的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出于她和他之间那微薄得可怜的羁绊,诗寇蒂倒是宁愿他这会儿是自己逃命去了。

    可是,怪物撞破城堡大门的那一日,渡鸦降落在城堡房间的窗棂。

    它衔回来一封信。

    那是像以往一样的问安信。

    信封里装着一枚戒指,粘着从指头剥离时割断的皮肉,触目惊心,血肉模糊。

    「致诗寇蒂,

    我亲爱的妻子。」

    她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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