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荒凉,寒风凄瑟。

    饶是上京鼎盛繁华之都,亦处处荣衰枯盛景象。此中却有一大户人影幢幢,飞彩旌,卷烛红,喜庆得同这冷夜格格不入。

    眼见正是一场盛大婚礼,府中人却并无喜色。准新娘亦早卸下满头金玉,乌亮长发散在枕边,于昏沉睡梦中秀眉轻蹙。

    “姑娘!”

    宫中派来随嫁帮点的姑姑,正脸色苍白奔进来,拽住少女一角红袖。

    “宫中偷递来消息,姑爷、不,嵇中将的谋反之罪将判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这嵇府是万万待不得!您今日仪式未毕,郎君便被押走,婚姻本就不能作数。快随我先离开,后续事宜,娘娘将再替您谋划。“

    少女怔然。这原该静谧祥和的夜晚,远处正传来击金裂石之音,伴随众人慌乱喊叫,撞碎满府寂静。

    她垂眸犹豫:“圣上金口玉言,岂可随意更改?”

    “谋反乃株连九族大罪!”

    金姑姑含泪道,“此时不可再迂腐行事,与嵇家摘去关系方为上策。如今圣上中毒未醒,朝中大乱,无人有心追究赐婚圣旨。即便有,娘娘也会为您筹谋,不论如何,先走为妙啊!

    姑娘切莫钻牛角尖,误了自身前途。这该变通些的时候,便不可讲究规矩了。”

    金姑姑向来最重规矩的人,却也讲出这样的话。冯芷凌心中那一瞬犹豫,终于被抛之脑后。

    她走了。

    她与嵇燃的姻缘,原本就是圣上心血来潮硬送作堆。如今既大难临头,归鸟不同林,纷飞各天涯,有何不妥?

    宫中贵妃乃是冯芷凌姨母,见她毫发无伤归来,忍不住搂着外甥女大哭一场。

    “好孩子,总算没得耽误你。别怕,有姨母护着,不论哪家儿郎,都不许将你看轻。”

    为免有心人滋事,追究起与逆臣嵇燃曾有婚书的冯芷凌,琪贵妃不顾圣上中毒后身体损伤未愈,哭求入殿觐见,求来一道谕令,言明此前赐婚因嵇燃有罪,不再作数。

    事发不过半年光景,贵妃作主将冯芷凌再许给上京一户书香世家子弟宁煦。二人完婚后,宁煦中了探花,仕途扶摇而上,教琪贵妃万分庆幸自己为外甥女选了个年少有为好儿郎。

    而嵇燃这个名字,婚礼事发后便彻彻底底,自冯芷凌生命中阒然退去。

    *

    嫁给宁煦后的头些年,冯芷凌也算是经历过一段夫妻恩爱的美满日子。

    她与宁煦虽无前缘,不甚了解,但年轻夫妻婚后日夜相对,难免情愫渐浓。且宁煦行事潇洒,爽朗意气,在古井般枯涸无趣的宁府中,属实算冯芷凌身边最为亲近的慰藉。

    她过去的人生,实在孤单压抑太久。稍有一缕灵动的风,也新鲜得叫人心生贪恋。

    自小拘束严肃得惯,反倒令冯芷凌在规矩苛刻的宁府里头,处事愈发得心应手。宁母刁钻非常人所能忍受,冯芷凌却每每含笑应对自如,挑不出一丝不妥。

    时日渐长,宁府上下都对这位事事周全稳重的年轻夫人十分钦佩。

    数九寒冬,暴雨雷霆,日日年年晨昏定省,冯芷凌无一落下;躬操井臼,家务调度,岁岁月月节礼往来,冯芷凌亦从不差池。

    宁府亲眷,原本确实看不大起这个进过别府喜堂,却又再结姻亲的新夫人,却也不得不在冯芷凌日复一日无懈可击的表现下真心叹服。连性格最是刻薄细微的宁母,也终于在府中众人面前,含笑夸赞冯芷凌兰心蕙性,淑德出众,心甘情愿放权给儿媳执掌中馈。

    家事称心如意,郎君鹏程万里。冯芷凌恍惚喜悦,觉得人生终究是越过越好的。

    此时,她与宁煦成婚堪将七载。

    满月悬了些年,迟早会有缺口。

    第一次怀疑宁煦变心,是于某夜里在他衣领处,嗅得隐约一缕栀子花清甜香气。

    拽着夫君官服,冯芷凌原地静伫半晌。

    宁煦自升职之后,甚少早归,夜回亦外袍常沾酒气。这妩媚清纯的白花香,倒是第一次闻见。

    而不久,她便闻见第二次、第三次……栀子气息越发浓郁。

    香气何止袭人,袭的是古井已生波,无法再平静的心。

    曾日夜相对,舞剑画眉,并非没有过恩爱缠绵。

    只是命运要她眼睁睁看着七年枕边良人,逐渐视她如无物,将心投去给府外另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女子。

    冯芷凌拦不得。

    成亲数年,嫡无所出。宁煦再如何放肆,似乎都有情理合乎。

    而她,唯默然平和接受,才符合此前贤妻角色。

    至于夫君年少轻狂时奉送的许多承诺,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了。

    *

    自宁老夫人去世,宁煦鲜少归家,更常在外置的宅子过夜。

    他向来以洒脱不羁为圣上所欣赏,平常官员身上致命的作风不良,在他身上反倒算独一份的眼界。

    冯芷凌已有许久没见过他。

    府中众人对宁少夫人的钦佩称颂,在漫长内宅生活中逐渐变了风向。

    犹记得冯芷凌初入府中青涩却稳重模样的老人多已不在,府中后来的下人们,更多议论的是貌美夫人多年被冷落于深宅大院,啧啧可惜。

    紫苑好几回听见,气得要罚多嘴的杂役,都被冯芷凌轻轻伸手拦下。

    “夫人!这些人吃着府里的官粮,领着年底的赏钱,都是您一笔笔给他们额外拨下的。到了了,不知道感念您宽厚,倒嚼起主子的舌根来。“

    “闲人闲话,有甚么所谓。”冯芷凌正专致抄书,听见身边人抱怨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计较。”

    她浓密青丝间已偶现华发。明明还远不到那年纪,却不知为何发间常浮银丝,不时要贴身婢女帮忙拔去。紫苑每每看见,都心疼得偷偷扭头抹泪。

    宁府从前不愁吃不愁穿,如今不愁声望与地位,外人看来是个镶金嵌玉的蜜罐。可她知道,夫人心里,是苦的。

    年少时家人不亲,年长后姻缘不睦。

    被迫歇在危楼肃墙耸立的府邸中,日复一日替别人汲汲营营,只赖宁府方寸天地品人间百味,怎么会尝得出甜?

    紫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该与人团圆的佳节,是夫人自己在竹心院度过。

    所幸京城还有夫人的姨母琪贵妃时时照拂,使夫人得以有机会常入宫作伴。

    只有娘娘对夫人好了。

    紫苑如此想着。

    *

    岁月轻悄一晃十五载,大朔早已换了君主。先帝多年前因病去世,终前却留了旨意,允琪太妃仍居重华宫。

    一位容态端庄的美人,正匆匆行于宫廷之中。

    美人已算不得年轻,只仰赖天生的雪肤花貌与纤盈有度的身材,仍不输少女之姿时动人。

    “拜见太妃娘娘。”女子入重华宫内殿,盈盈下拜。礼未行全,眼里凝着的水光已泠泠坠落。

    “宁夫人,您可来了。”太妃贴身侍女行礼道,“娘娘盼您许久。”

    踉跄匆匆,绕过帷帐,冯芷凌一眼便看见琪太妃白纸似的脸。

    眼瞳乌黑,神光却是散的。唇与面白作一般,细看嘴唇颤抖,正呢喃唤着她的名字。

    “姨母!”

    冯芷凌扑跪在床边,泪如雨下。

    “好孩子……”

    琪太妃早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久久不咽下,只为等来视如亲女的冯芷凌。

    自姨母升太妃后,日渐消瘦,不复雍容,昔日纤纤玉手,今朝红颜枯骨。

    冯芷凌才将将摸着冰凉指尖,来不及开口再说些什么,太妃已微微歪头,就着正望冯芷凌的视角,慢慢阖上眼。

    琪太妃凤驾西辞那日在重华宫内伺候的婢女,多年后还记得太妃去世那一刻,宫廷深处的悲鸣。

    哭声不响亮,泣音才将被人闻见,便压在了嗓子眼里。喉舌含着喘息却发不出声儿,旁听见的人却只觉得心里闷闷地疼。

    冯芷凌已痛极。眼眶心口指尖,没一处不是痉挛的。

    她确实早已习惯一个人。

    可今日起,这世上真再没一个人疼她。

    *

    “啊!”

    少女忽自梦中惊醒过来。好端端正睡着,心口隐隐作痛。

    迷迷瞪瞪大半夜,恍惚记得阖眼后幻境重叠,纷冗红尘闷在心间,隐隐作痛。

    似处处不遂心愿,醒来却记不清晰。

    冯芷凌定了定神,细想忍俊不禁:怎会如此?

    在这山中寂静地修身养性,竟也还受虚幻的不堪纷扰,实在好笑。

    她并未将这模糊的痛放在心上。

    只一心惦记着,母亲究竟何时才消气,派人来接自己离开这清冷寂静的地方呢?

    子规切切鸣归去,春意姗姗梦醒迟。

    她来此风雨凄清处,已两年有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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