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走吧,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老伯下了逐客令,胤姜在出门之际,终是多问了一嘴,“老伯,若是你要找活计,可以来我的酒楼。”

    老伯摆摆手,顾自关了门。

    胤姜没想到在回折翠居的路上居然遇见了房东江氏。

    江氏今日一身素色衣裙,看上去甚是淡雅,二人不过寥寥数面,胤姜备感新奇,难得见她出门。

    江氏却眉眼冷冽,看见胤姜的眼神中藏着刀子,“听说你爹是知府?”

    胤姜察觉恶意,仍微笑以对,“雪娘侥幸寻回父亲,十分珍惜这段亲缘,夫人久居佛堂,竟也关心俗世?”

    江氏冷笑,“老天真是不长眼,我那房子不租你了!你一个千金小姐,做什么卖酒的活!赶快搬走吧!”

    胤姜蹊跷于江氏的态度,然而江氏不给她机会,见话已经带到,她直接转身离去。

    胤姜追上去询问再三,江氏只说,她不差这五两银,更不稀罕她的钱。

    胤姜无奈作罢,心道,这是什么事啊?

    至于折翠居,本就是想借此查赈灾银一事,如今已经顺利打进内部,不开也不影响。

    倒是江氏,难不成是因为如今她不再和她相同处境,才如此行事吗?

    真是古怪的女人。

    胤姜回到折翠居,开始吩咐酒楼中人收拾行囊,该回山的回山,该留下的留下。

    在胤姜的打算中,徐师傅和田家兄妹是肯定要回去的,而李山川到时候也会来,加上李复、苏灼,倒是也够了。

    傍晚胤姜和苏灼一起回到贺府,席上钦差与贺含章姗姗来迟。

    钦差约莫三十余岁,生得相貌堂堂,身高七尺,中等身材,据说姓沈。

    沈岩瞧见贺府家眷俱在,倒是有些吃惊,贺含章出言道,

    “不过一场家宴,沈夫人也该与内子走动走动,菜色清淡,大人别嫌弃才是。”

    沈岩在贺含章的推搡下坐下,“内子长途奔劳,至今仍在城外休养,多谢贺大人的美意。

    如此佳肴,哪里寒酸,正是贺大人体贴百姓的一番苦心才是。”

    胤姜注意到,今夜端上来的菜都简朴,很少有肉类,多是新鲜的蔬菜、瓜果之类的,心道这场面功夫做得倒是不错。

    沈岩与贺含章在席间谈起百姓赈济一事,约定明日去流民收留处看看,

    其间贺含章向沈岩诉苦楚,尤其是赈灾银失踪一事,说他搜寻多番无果,愧对朝廷。

    沈岩也安慰道,难度是有的,但是能够解决,肯定也是大功一件,他会在上书中多加美言,

    只是再怎么也得有点效果,他才好夸奖啊。

    二人又推说了不少场面话,胤姜吃完便下席了,只是夜稍深些,就听闻几个大箱子和美人被派在了沈岩的住处。

    胤姜皱眉,这钦差,打哪出啊?

    胤姜和苏灼谈起梁玺的身份,苏灼见她话中有为梁玺甩脱官宦身份之嫌,出言打断,

    “阿月,你糊涂啊,沈岩是真钦差,不代表洛朽今不是官。

    这二者并没有什么排斥关系,你为他开脱什么?你莫告诉我,你有些心动?

    当官的绞杀起土匪来,可是连眼都不会眨一下,你的想法很危险呐。”

    胤姜摇头,“我只是奇怪而已,这沈岩莫非是想欲擒故纵?

    先收下东西,之后再打个回马枪?可是这样行事,只怕会树敌良多,加之官声也有影响,贺含章不会打听不出来。”

    苏灼解答,“走个过场就是了,你忘了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那位钦差倒是想查,也真查了,下场呢?

    自己尸骨无存也就罢了,连那远在雍京城的岳家都满门抄斩了,还被安个罪名,说什么罪魁祸首就是他岳家。

    可这官场上的事,究竟如何我们又怎么知道?能给你看的,都是见得人的,见不得的那些,你根本看不到。

    兖州这地儿,天高皇帝远的,谁管得了啊。这钦差不用想也是京官,好好地京官不做,想克死他乡?

    不若干脆捞一把就回去享福。”

    苏灼说得现实,胤姜微微皱着眉头,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结果,忽而又问,

    “那洛朽今他们究竟来这查什么?若是他们不查,何至于派他们来?

    若是他们来了,我认为至少有五成的几率,这钦差也是踏实想要做事的。”

    苏灼不与胤姜争辩,他出身官宦,最了解官宦之家在乎的是什么,

    是家族利益,是高官厚禄,是富贵荣华,说到底许多人虽身居高位,最在乎的也只是自己的小家而已。

    真把苍生放在心底的,有多少?

    那是圣人,不是人。

    人这种东西,就是要贪嗔痴,爱别离,就是要在污浊的红尘中打滚,滚个满身泥泞,落个不得安生,最终死于非命。

    年轻人呐,苏灼想着,幽幽朝胤姜看去。

    她曾经心悦于他,他知道,但是对他来说,这种喜欢是负担,是枷锁,他此生已困于仇恨,哪里能给予她爱,

    与其最后两相折磨,不如他放过她。

    也是放过自己。

    可是那洛朽今,从苏灼第一次见他,就闻得出来他身上那股世家子弟的气息,虽然他用商贾身份做遮掩,但那股傲慢还是遮不掉。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美人金银从来不是稀缺物,

    爱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他可以上一秒说爱你,下一秒又爱另一人,谁家子弟不是三妻四妾,单是没名分的通房也不会少。

    他不觉得洛朽今会是异类,虽然世家子弟是比烂大赛,但是矮子里面总是能挑出几个高个,

    可也别把对方想得太美好,那种上进的世家子,肯定会为自己择一门上佳的亲事,于仕途于前程有利。

    他太清楚了,毕竟他也曾是那其中一员。

    阿月啊,你当真动心了吗?

    胤姜被苏灼的眼神看得不自在,“四叔,我说得可有不对?

    那就拭目以待好了。”

    苏灼望着烛火幽微,烛芯又断掉一截,蜡油顺势滴下,凝固在灯座上,蜡迹斑斑。

    沈钦差沈岩一大早便和贺含章出门巡视淮安城,没想到行至中午,竟然又被土匪行刺,沈岩受了些轻伤,如今回了驿站休养。

    胤姜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站在折翠居外,折翠居已经关门,毕竟开了几个月,她还有几分不舍。

    苏灼匆匆而来,告知她监视涂苍有成果了,今日的行刺就是涂苍一行人所为。

    胤姜吃惊,贺含章这是在闹哪一出?让涂苍去行刺沈岩,为什么?

    “他们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胤姜想起梁玺被刘玄拉去运输货物,运的是什么?算算日子,好像梁玺也该回来了?

    苏灼沉声,“如今全城戒严,都在捉拿土匪,沈岩因受伤一事剿匪的决心会加大,若是再从土匪手中找出丢失的赈灾银两,土匪劫银的罪名便洗不清了。”

    胤姜心灵福至,如果梁玺运输的应该正是赈灾银,那又要运去何处?

    土匪藏身的地方吗?

    若是要此局圆满,必然需要捉个现行,比如土匪和银子,二者缺一不可。

    这分明是送涂苍去死啊,涂苍会乐意?

    还是又会从哪个地方找出一堆不知名的土匪?那群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黑户吗?户籍册竟然完全没记录?丢失人口吗?到底怎么回事?

    胤姜摸不着头脑,却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太好。

    李复匆匆赶过来,“雪娘子,我随洛朽今的商队一路南下,路上发现他们运的是人!

    他们把人运到了凉水县的邓家铜矿,回来路上运的又是寻常铜物。”

    胤姜眉微蹙,他们运人去邓氏铜矿做什么?那里面有什么?赈灾银又在哪里?

    难不成贺含章设置人赃俱获的地点在凉水县?

    的确,赈灾银丢失地观音县和凉水县的距离不算太远,急行军来回也就一天路程,如果人是当做土匪去充数的,那银子也在那里吗,但是具体会藏在哪里呢?

    胤姜不太明白,贺含章搞这么多花样,就只是为了将罪名怪到土匪头上?

    可是既然都要还,为什么还要劫呢?

    太奇怪了,大费周章,杀死那么多人,惹出那么多事,最终劫走的银子还要还回来?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苏灼显然也察觉蹊跷之处,“如今之计,我们还是以静制动,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胤姜赞同,与苏灼李复分别之后,她又主动去往泰极商行找梁玺。

    他亲自押运一趟,或许对货物的了解比对李复还多。

    二人会面于内室,梁玺风华不减,一身碧绿锦袍流光溢彩,光看面料便知价格不菲,哪怕无一丝花纹点缀,也是繁中取简,奢华异常。

    “雪娘子,我的好友徐敬之,你也该让我见一见了吧?”

    胤姜知道若是梁玺一见徐敬之,她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她和他的关系本就游走在钢丝绳上,她用徐敬之诱其与之合作,却也要承担徐敬之这个变量带来的代价。

    “洛公子,时机到了,自会相见,徐敬之身体还未休养好,长途奔波不得,

    他被我安置在一处僻静地,平素少有人去,你大可放心。”

    “雪娘子这是不想放人?”梁玺面色沉沉。

    胤姜打算先安抚梁玺,“实在是他之身体需要静心休养,若是乍一见到你,过于激动,也不利于他养伤,

    他伤得很重,所幸我有一好友善医,这才救下他这条命。”

    胤姜说着,为梁玺斟一杯酒,将徐师傅做的糕点带来,之前梁玺夸过好吃,趁着徐师傅离开之际,胤姜再让他做了一些。

    胤姜将糕点在桌上摆开,“一点心意,”

    继而又问道,“洛公子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梁玺被她气笑,这样就想收买他吗?

    “我以为你那小厮应该都告诉你了,雪娘子若是不放心我,想派人来跟着我,也请寻个厉害人物,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并未拆穿他。”

    胤姜知道李复在梁玺面前露了踪迹,惹得眼前人心中不快,于是打圆场道,“我并非是为监视你,

    之前我曾告诉过你,邓绥想在泰极商行做手脚,我是怕你出事,才让他跟着保护你。”

    梁玺嘴角弧度拉大,心中暗骂,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合着还是他不知好人心了?

    “在下多谢雪娘子好意,只是这种事我不希望再发生。”

    他果然是太放纵她了。

    胤姜闻言一怔,低头故作神伤道,“是,我知道了,以后不这样了。”

    梁玺难得见胤姜如此神态,心中那口气不上不下,疏也不是,堵也不是。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对你也没多少利用价值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胤姜素来见梁玺都是君子模样,如今这样毫不客气的模样却未见过,加之他话中不留余地,胤姜一时有些犯难,

    她笃定沈岩和梁玺另有打算,她怕她落于下风,对寨子不利,更怕贺含章所作所为背后隐藏秘密,危害百姓,

    她只能从梁玺下手,希望得知自己想要的信息,可他如今这样的态度,却是她没遇见过的,她该怎么做呢?

    胤姜低着头,让梁玺瞧不清楚神色,“我担心你,我怕你卷入这样的事情,之后无法脱身,

    我害怕因为我,你卷得更深,我不想害了你。”

    胤姜久未等到梁玺说话,刚一抬起头,稍一瞥见梁玺的下颌,便被他狠狠抵到墙上,他的手掐住她的脖颈,他强迫她直视他。

    胤姜心下慌乱,梁玺之前任她拿刀挑下颌,都不曾这样动过手,今日怎么这样反常?

    她是哪里露馅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胤姜倔强的瞪向梁玺,“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我就不能担心你吗?”

    梁玺沉默,她说话真真假假,他无法辩证,最重要的是,他迫切想要知道,她对他究竟是何种心思?

    “你担心我做什么?若是我死了,你不是可以很好地与你爹交差吗?

    他大可以再扶持起一个张玄来经营泰极商行,比我更加可控,你也可以如愿地嫁一个如意郎君,身份地位匹配,也不用遭人白眼?

    我死了,你也省得与我虚与委蛇,不是吗?”

    胤姜眼含泪珠,眼眶微红,却硬是没掉下一滴泪,“在你眼中我如此不堪吗?

    是,我是贪慕虚荣,我明明是知府嫡长女,就因为我当年走丢了,只得嫁一个带了两个孩子的鳏夫为妻?

    何况他大我那么多,为人又如此风流,他曾经明目张胆地在我和他的婚房,与烟花女子厮混,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不就是欺负我娘家无人吗?

    可是我现在不是那个孤苦无依、远嫁他乡的女子了,我有父亲,他还位高权重,我为什么还要死守着那个男人不放?

    他何曾对得起我?

    当初他死了,我以为我解脱了,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怎么了?

    我开酒楼,愁于生计,那时遇见了你,是,我是贪财,世上何人敢说自己不爱财?

    人人都骂金银俗物,可是离了这俗物,谁又能活得像个人?

    便是你身上这一身,价值不菲,却抵得过多少百姓多年的积蓄?

    就算我贪财,我就不能担心你吗?

    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活着回来。

    其他那些男子,瞧见我是个寡妇开酒楼,不来占我便宜都是好的,可你从不曾这样对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算喜欢你,又有什么不可以?”

    胤姜直直地望着梁玺,眼角一滴清泪滑落,滴到梁玺手上,梁玺似乎被什么灼伤似地,陡然收回了手。

    美人眼带梨花,却仍倔强的抬头与他对视,梁玺心脏隐隐发烫,一股无法自抑的喜悦冲击了他的大脑,他双手颤抖,忽而将胤姜揉进了胸膛。

    梁玺有些语无伦次,“我很开心,雪儿,我很开心。”

    他从未这样坦率地表露过他的喜欢。

    胤姜被梁玺拥进怀抱那一刻,却在想,完了,他们之间,完了。

    胤姜眼角一滴泪滑下,沾染到梁玺的衣襟,消逝于无痕。

    胤姜被梁玺禁锢在怀中,良久,梁玺松开她,眼含情愫,神情郑重,“雪儿,待此间事了,你可愿随我回家?”

    胤姜心间一颤,若是他是前来查案的官兵之一,若当真查出一切皆是贺含章所为,而在他眼中贺含章还是她父亲,她若随他回去,她该以何身份自处?

    她不信他没考虑过,毕竟如果她真是贺怀雪,她和他之间就是赤裸裸的杀父之仇,他如何能以这样的口吻,问她这个问题?

    一个罪臣之女,他打算如何处置她?

    呵呵,荒唐,他们两个,原来都没有心。

    于是胤姜面上笑若春花,“洛郎,再怎么样也得媒妁之言才是,若父亲不同意,你该怎么办?”

    梁玺面上一僵,他好似忽然想起胤姜的身份。

    胤姜却笑得更开怀,“傻子,我若愿意,苦苦去哀求父亲便是了,他如此器重你,肯定会松口的。”

    梁玺再将胤姜揽入怀中,胤姜不清楚他神色,只听闻头上传来一声,“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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