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世人的流言蜚语中却一天天好起来。

    张覆雪身体虽然逐渐康健,但是太医却嘱咐她要多加休养,勿要多动心神,是以张覆雪很是干脆的以养病的理由不再插手朝廷中事。

    张覆雪最初以慈母的姿态走进雍景殿,如今又以一个受伤、孤苦的母亲形象退出了众人视线。

    激流勇进,又功成身退,足以让张覆雪颐养天年,青史留名。

    梁玺的打算落空,太后有德,若是皇帝再行不义之事,反而会将梁执置于弱势,且不说,就张覆雪中毒这件事,民间众说纷纭,反而朝堂倒似沉寂了起来。

    梁玺有些不相信张覆雪会如此轻易的放权,以他对张覆雪的了解,张覆雪本身就是一个权欲心重的女人,何况对于大权在握多年的人来说,要放弃权力谈何容易。

    她不仅会失去所有掌声和追随的眼光,还要面对世人跟红顶白的冷落。

    这中间定然有什么因素促使张覆雪做出这个决定。

    但是在如此事是而非的时刻,梁执也不能对太后一族赶尽杀绝——

    她是大梁的功臣,在先帝去世后风雨飘摇的时间,替幼帝守护住了江山,又不幸为奸人所害受伤,她亦潇洒放权,将江山还于幼帝,狠狠地嘲讽了那些斥责她牝鸡司晨的酸腐文人。

    她更是梁执的生身母亲,而张家位高权重,权重任大,亦替大梁守护疆土。

    依照如今的情形,梁执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对后党做什么了,是以梁执一连提拔了几个后党官员,以示安抚之意。

    曾经以为要大动干戈、血洗朝堂才能争取来的执政权力,就如此轻飘飘地落到了梁执手中。

    梁执百思不得其解,他与他的母亲并不亲厚,张覆雪并非是那种慈爱的母亲,她严厉、苛刻,温情很少在她身上见到,以至于幼时的梁执总以为世间的母亲都是如此。

    他从来知道父皇偏宠贵妃,但是贵妃无子——无论他的母后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都不介意,而那时候,他也总是爱着母亲的——毕竟这天下,唯有他们母子二人,是生死相连的。

    依照父皇对贵妃的偏宠程度,梁执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个怀疑——一旦贵妃为其生下子嗣,他的太子之位,他的前程万里,都将付诸流水,交托他人之手。

    他幼时是那样的爱着母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概从他逐年长大,却始终被压抑着不参政开始,他对母后的印象,就一年坏过一年,但在这段时日里,当他瞧见张覆雪虚弱躺在凤榻上的模样,他幼时对母亲的爱又回来了。

    梁执有时候觉得他自己很薄情,他爱得很轻易,放弃得也很轻易,他没有什么在乎的,但是也好像没有什么不在乎,他都可以

    ——说他不在乎帝位,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也可以将其拱手让给梁熠。

    梁执没对梁玺说过,如果那夜他们进宫诛杀叛逆失败了,他会就此离开雍京,带着这批追随他的侍卫去游历天下,梁执这个名字会从此消失于历史长河。

    什么诛杀叛逆,什么重整山河,什么回归正统,不存在的。

    但是偏偏他们成功了,梁执也是犹豫的,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嘛,他只能回去。

    一直以来,他都被人推着走,幼时有母后庇护,而母后不再庇护之后,又有一批所谓的忠臣良将为他赴汤蹈火,要为他从母后手中夺回权力。

    可是如今,母后退让了,忠臣良将成功了,他们满眼期望的看着他,希望他将大梁带到另一个顶峰,梁执反而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

    他倒是任性过不少次,就比如秋狩那次他让那些官员都食素,其实也不过是他恶趣味作祟罢了,但是他没想到,太后会因此选择弃权——事到如今,中毒这件事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

    ——不过是太后故布疑阵,给自己一个功成身退的机会罢了。

    可是从来都是他们对他说,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的,现在,他们都看着他,渴望他的领导。

    梁执叹口气,他坐在龙椅上,所见皆辉煌宫殿,而眼前的梁玺正低眉行礼,梁执的迷茫梁玺瞧不见,就算瞧见了,他也不以为意。

    梁执不敢透露太多茫然,小心说道,“母后如今在宫中荣养身体,朕初揽大权,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兀昭,你可要陪在朕身边辅佐朕。”

    梁玺恭敬得很,“这本是臣的荣幸,”梁玺顿一下,“圣上已然及冠,然后宫虚设,后位更是空虚,臣认为明年开春可以准备大选,于各地选拔秀女充入宫中,

    一来皇家大喜,正好可以大赦天下,世人受益,对圣上的名声也有好处,二来,皇家子嗣之事既是家事,亦是国事,皇室子孙昌盛,则国祚连绵,亦可稳定朝臣之心。”

    梁执虽然迷茫,但他不傻,他清楚的明白做什么对他有用,用梁玺的话来说,梁执这人不会想办法,但是他会采纳办法,知人善任,对于当权者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一项品质。

    梁执点头,“唔,”梁执忽然好奇的看向梁玺,“皇后之位需家世、品貌、才行都过硬才行,朕放眼望去,整个雍京没有人比阿梧更合适,虽然她是你妹妹,但是兀昭,凭心而论,你认为她合适吗?”

    梁玺暗自思索,举贤不避亲,他当然替梁岁梧答得合适二字,但是此时梁玺不知怎地想起了胤姜,若梁岁梧彻底成为梁岁梧,胤姜就只能做李满穗了,在梁岁梧入宫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合适吗?

    梁玺想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眼尾微挑,看向他的目光又挑衅又倔强,她定然是不愿意的,她从头到尾都不愿意,她假意答应他做李满穗,不过是顾忌胤敞,不过是因为想知道当年真相。

    而等她做完想要做的事情,她就会挥挥衣袖离开,将他抛弃在这座冰冷的皇城之中,这是他决计不能接受的事情。

    梁玺做着最标准的礼仪,长着一张最标志的相貌,却暗自藏着一颗反骨的心。

    梁玺眸色加深,神情从容,徐徐说道,“阿梧若能得圣上青眼,臣自然欢喜,但除了思考家世、品貌、才行这些作为后宫之主的硬性条件以外,圣上或许还可以想想,您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夫妻的情分,到底是不一样的,这人是该与您并肩作战,还是化地自治、各行己事?”

    梁执眉一挑,这话细说叫推心置腹,非以往梁玺的风格——以往,他总是恭谨有余,亲近不足。

    梁执颔首,“你退下吧,朕会考虑的,”眼见着梁玺走到门边即将转身离去,梁执又补充了一句,“为你赐婚的事情朕没开玩笑,随时作数。”

    梁玺已经走远,梁执还望着头顶的房檐在思考梁玺那句妻子,他觉得都不错,各有各的好,但是后位不能儿戏,他头疼于即将面临的五花八门的选择。

    思绪渐渐发散,不知为何梁执想起了梁玺——皆因如今的生疏,他有些模糊对他以前的印象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梁玺在梁执眼里,就是一个疯子。

    表面上像个正常人,偶尔做些事来,石破天惊。

    梁执自幼被张覆雪管教得很严,没人敢违背张覆雪的命令陪他玩,梁玺最开始做他伴读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并没有觉得梁玺和那些被模糊掉面容的宫人有什么不同。

    反正都是一样的死板无趣,都是一样的奉承于他,都是一样的四四方方。

    直到梁执任性的在一次狩猎中跑进了山里,那时先帝还在,发动了许多人去卫周山找他,没想到是梁玺第一个找到了他,他做混账不是一次两次,那时他也依然犯起了浑。

    反正,没人敢将皇太子抛下。

    梁执没想到,梁玺竟然敢一走了之,将他这个大梁江山唯一的继承人抛弃在深山中。

    在他怎么哭怎么赖也没用的时候,在月亮跳上树枝的时候,在四周虫鸣沙沙作响的时候,梁执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被人丢下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梁执就看见了梁玺,少年神态从容,施施然站在他面前,眼底的无奈好似在问,你好了吗?

    梁执自然大放厥词,威胁要诛他九族,梁玺不为所动,径直往前走去,梁执虽嘴上骂得厉害,实际还是怂了,跟在梁玺后面走。

    本来回到营地,梁执可以将此事告诉先帝和太后,但是不知为何,他始终没开这个口,先帝因他的任性大怒,罚他跪在东宫,梁玺也陪着,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

    对于梁执来说,对上梁玺这种人,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用最淡然的面孔,做着最狂悖的事,梁执觉得梁玺像个异类,在皇宫这种等级森严的地方,居然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梁执不会承认他隐隐有些羡慕,但是他只敢任性,不敢真这样做,他怕。

    梁执打听到梁玺是梁家从民间找回来的,所以他顾自原谅他了,毕竟是没规矩的乡下人,不懂尊敬他是很正常的事,他是宽宏大量的太子殿下,当然不会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般见识。

    但是随着梁玺在皇宫待得愈久,也好似被这座皇城同化了,梁执眼见着梁玺一天比一天恭谨,面貌也真跟这些宫人一样越来越模糊,他好像丢失了某种有趣的东西。

    无趣啊,梁执那时这样想,而今坐拥天下,梁执仍然觉得如此。

    张覆雪静卧凤榻,掌事宫女静秋正伺候她服药,梁玺请安进来,张覆雪这次没让他多跪,很是平和地问梁玺,“梁卿家此来何事?”

    梁玺眼中锋芒暗藏,“臣此来为与太后娘娘言和。”

    张覆雪似听到了什么奇闻轶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梁卿家是梦靥了,竟跑哀家这儿来大放厥词。”

    梁玺从怀中抽出一张血迹斑驳的纸皮,“娘娘凤体抱恙,臣便长话短说,娘娘此番中毒,乃是为全先人颜面,臣偶听闻一事,

    有一世家子弟于花楼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仍是怀恨在心,于是暗中纵人放火,最终一家老小七十三口人皆覆于大火中。

    幸运的是,这件事发生在逆王占据雍京之时,雍京城内秩序混乱,遭殃的也并非只有这一家大臣,流民为活口,去官家府中烧杀掳掠的事情亦是时有发生。

    当时这桩事也被判为流民作乱,然而不幸的是,那世家子树大招风,这桩旧事终于被人攀扯到他头上了,臣想,有人借着这事,给太后娘娘施压。”

    灭人满门,手段何其毒辣,任何一个世家惹出这样的乱子,都容易招惹到其他势力的围剿,何况是从来腥风血雨的外戚张氏。

    贺含章做下灭村一事,自以为手段干净,没想到有徐乔这个漏网之鱼,最后还给了贺家致命一击,而在这张姓世家子的故事里,也有这么一个漏网之鱼,更不缺如梁玺一样拨弄风云的手。

    这天下从无新鲜事。

    张家欠黎家一条命,总是要还的。

    梁玺垂眸,长长的睫羽轻轻抖动,“臣历经辗转,终于将那人握到了手中,也将这份证词拿到了手里,今日进宫,特意献给娘娘,以示诚意。”

    张覆雪凤眸微眯,“人是你劫走的?你将人劫走和黎家做交易,让黎家将这些东西交给你,然后你又拿着这些东西到我面前卖乖,呵!

    空手套白狼,也不是你这样套的!”

    梁玺不信张覆雪会甘愿退位,他怀疑问题出在张家身上,张家肯定出了大岔子,果然,他派人日夜蹲守,顺藤摸瓜,终于发现张家的长子嫡孙被保护得严严实实,而黎家的人也窥伺左右。

    梁玺果断出手将那位张氏的长子嫡孙劫走,他出面和黎家谈判

    ——虽然贺含章效忠于逆王梁熠,是梁熠为讨好南越摄政王而设计杀死黎清元,但是黎家这口气并没有随着梁熠被抓而咽下去。

    事情的起源在十五年前,黎家怀疑当年渭水决堤就是张家所为,张氏是一切的源头,正巧那桩灭门案的苦主撞到了黎家头上,黎家便也要张家血债血偿。

    只是你有过墙梯,我有张良计。

    黎家想借灭门案将张家拖下水,张太后为自保,为保全张家,就想出了中毒一计——黎家要是公然想要将这桩事闹大,那投毒之人他们也可以想办法栽赃到黎家头上。

    到时候鱼死网破,张家死,黎家则担上谋害太后,与逆王梁熠勾结的罪名,也不能独活。

    在太后中毒这段时间,黎家内部也出现了诸多争议。

    当梁玺带着张家的那位长子嫡孙上门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张家的那位长子嫡孙必然会落个死无全尸、身首异处的结局,前提就是东西和人都交给他。

    梁玺了解了来龙去脉,就猜到如今张覆雪只是暂时的避让,梁执初初执政,定然有许多生疏和不周全的地方,而梁执弑母的流言又逼得梁执必须要对帝党和后党一视同仁,

    有不少张覆雪的亲信便可以混迹其中,假意投诚,等梁执露出纰漏,这些后党就会反扑,要求张覆雪再次出山来辅佐梁执一段时日,而那时的张覆雪定然凤体康健,说不准,反倒是梁执龙体欠安。

    梁玺此来,与其说求和,不如说是为彻底了断张覆雪出山的心思。

    梁玺不得不承认张覆雪对黎家的反击很漂亮,以至于将不少人都蒙在了鼓里,许多曾骂过张覆雪牝鸡司晨的文人都会为自己曾经的唾骂感到惭愧。

    这大底是张覆雪做太后以来名声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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