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重要日子,刘春玲都倾向于在家忙碌,亲做一桌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庆祝。

    江渚十八岁生日那天,恰好收到景大的录取通知书,可谓双喜临门。

    许愿,吹蜡烛,切蛋糕,全家福。

    一切照旧。

    他们家,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许的愿不能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主动问,除非愿望已经实现,由许愿之人亲口说出。

    刘春玲眉眼带笑,几乎合不拢嘴,“今天你随便提要求,我都满足。”

    江天说加一。

    乐晓之也举起小手,弱弱地说加一。

    江渚想了许久,对刘春玲说,他想染发,彩色那种。

    刘春玲素来反感黄毛小子,街上每碰见一次,回来都得耳提面命。现在他这么说,不失为对某种传统偏见的反抗。

    刘春玲眉都没皱一下,依旧乐呵呵,“上了大学,爱咋整咋整,我才懒得管你。”

    算是应下。

    江渚又对江天说,“我想养盆花。”

    江天总嚷嚷着,人老了才有时间和精力养花,江渚提这个要求,看来也准备用实际行动反驳江天了。

    江天摆摆手,觉得这都不是事儿,“改天带你去花市挑。”

    轮到乐晓之,江渚说:“你陪我去染发。”

    乐晓之当然应下。

    第二天晚上,江渚就顶着雾霾蓝的发色回家,后面跟着忐忑不安的乐晓之。

    乐晓之扯着江渚后衣摆,悬心吊胆的,“你说妈要是看见了,会不会吓晕过去?”

    江渚镇定自若,只问她,“手机拿着没?”

    “拿着。”乐晓之晃晃手机,“我一直捏在手上呢。”

    “等会儿妈晕过去,我来背她,你来打急救电话。”

    刘春玲刚好从卧室里出来,眼睛瞪得铜铃大,打趣道:“你小子看不出来啊,对我怨气挺大啊,忍辱负重很多年了吧?”

    乐晓之忙去搀刘春玲的胳膊,软着声音转圜,“妈,这发色可是我选的,大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多好看。”

    不等刘春玲再开口,乐晓之从美学的色彩氛围到近年流行的美妆趋势,再到各大秀场高定背后所体现的设计师偏好,以及江渚走出理发店到回家的这一段路,所散发出的令男人嫉妒、叫女人疯狂的致命魅力,阐述了好一番深刻论断,唬得刘春玲一愣一愣。

    晚饭间,刘春玲跃跃欲试地征求江天意见,说也想染个儿子同款,江天表示完全支持,只说让乐晓之现在就打急救电话,先把他送过去,免得到时候来不及去。

    乐晓之和江渚,相视而笑。

    乐晓之垂下左手,手掌反转,掌心朝着江渚。

    江渚左撇子,右手闲着,也伸直手臂,展开,靠近。

    饭桌下,掌心轻轻相贴,一触即分。

    饭后,刘春玲欢畅的情绪还在,就没让江渚刷碗,江渚在自己卧室里整理高三的教材、试卷和笔记,挑出乐晓之能用得上的资料,给乐晓之送过去。

    乐晓之的房门没关,人坐在桌前,江渚仍敲了敲门,乐晓之见他进来,指了指门,江渚返身关上。

    他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在桌上,坐到另一个椅背靠墙的凳子上,“有事和我说?”

    “嗯,”乐晓之的声音很淡,应声间手指蜷起,轻握成拳,慢吞吞地叩在桌上。

    印象中,她第一次进江渚卧室,也是这么个状态,整个后背贴紧墙面,好像不依靠什么,就无法继续下去。

    一年过去,江渚自认两人关系有所拉近,乐晓之的这个动作,让他有种错觉,一切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江渚问。

    乐晓之侧目,“你呢?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她的目光,有种洞穿一切的平静,江渚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到桌面,“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你要妈的理解,要爸的纵容,唯独对我,没任何要求,为什么?”

    他想说他已提过,她陪他染发,她为他挑选发色,这就够了。

    可他也晓得,试图蒙混过关的把戏,骗不了乐晓之,往常她都装糊涂,这一次不知怎地就不装了。

    长久的静默,析出她幽幽一句:“其实你对我有要求,是吗?”

    “嗯”。

    他对她当然有要求。

    他甚至把对她的要求,放在自己许的生日心愿里,因为笃定没人会问他,他才敢大着胆子藏进去。也因为不确定是否能实现,这种所谓的要求,便成为一种奢求。

    哪怕奢求,也有实现的可能,现在就告诉她,许的愿注定不会灵。

    “你对我有要求,却不愿说出来,是因为我给不了,还是我压根就没有?”

    江渚凝眸,像个频频迷路的狼狈旅人,悒闷又迷惘。

    天秤两端,放着乐晓之的尊严和他的,它们本来一样重。

    一来二去的,乐晓之那边,越来越沉。

    大抵是他想让乐晓之赢吧。

    乐晓之也回望江渚,他鬓边的一缕发丝勾起,贴着眼角,戳在他眼睫上。

    乐晓之抬手,轻轻拂开,怕染了色的发丝沾到他眼球上,引起眼睛发炎。

    她慎之又慎的样子,让江渚有种奇怪的冲动。

    如果可以,他想做乐家长廊边,栽种的一棵松柏。

    不必认真呵护,也无需专注凝视,只间歇传来的脚步,或是匆匆一瞥,就能带起呼啸的风,落下磅礴的雨,蕴出铮铮的枝,结成湛湛的叶,度过一个又一个阒无人声的夜。

    吧嗒一声,天平一边,空空如也。

    “我怕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居心叵测。”

    乐晓之一手支颐,兀自猜测,“是钱的问题?”

    江渚点头。

    也许,不管乐晓之此时此刻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我还当什么事呢,”乐晓之如释重负,“虽然这么说有点凡尔赛,但我还是得说,好像除了钱的忙我能帮得上,其他方面,我还真的未必有办法。”

    乐晓之问他,“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乐晓之又问了一遍,“你要多少?”

    “我一点苦都不想吃,多少才合适呢?”

    乐晓之刮了他的鼻头一下,“好了,我知道了。”

    九月,江渚入学,江天和刘春玲送他,他觉得乐晓之去了也是晒太阳,就没让乐晓之跟着去。

    临行前,乐晓之溜进他卧室,塞给他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烦恼消消乐。

    她神秘兮兮,“有了这张卡,你无须再吃生活的苦。”

    江渚坦然收下,等乐晓之出去,他只匆匆抄下卡号,就将信封锁在柜子里。

    直到今天,他都没再打开柜子。

    “那张卡,到现在为止,金额恐怕都没变过吧,”乐晓之笑笑。

    “变了,我有想买的东西。”

    乐晓之认准他在敷衍,“你买了什么?”

    “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他没撒谎。

    确实是看上什么,就记下原价,同样的金额转进那张卡里,备注里写清名称。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

    “我得出国一年。”

    乐晓之怔忡, “一年时间,对你而言很长?”

    江渚拉着行李箱继续走,“你也知道,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我走了,他们要有个事,能找谁呢。”

    “哈,”乐晓之背着手,跟在后面,“你在内涵我?”

    “我怎么敢?”

    乐晓之快步,张开双臂,挡在江渚面前,“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照顾他们。”

    “哈,”江渚学她的口气,“你连家都不回,你照顾他们?”

    “你还为这事生气啊?”乐晓之抱臂,“你好像有点小心眼哦!”

    “去掉好像有点,”江渚又说,“所以我不去了。”

    乐晓之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撤回刚才的话,还没到三分钟,撤回有效,我哥天下第一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江渚绕过她,往直梯那儿走。

    “江渚!”乐晓之喊他,“我答应你,周末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就回家!”

    江渚可不上当,“你回你的家,跟我出国有什么关系?”

    乐晓之小跑过去,“一回家,我就和你视频,让你真真切切地看到爸妈,好不好?”

    “你一回家,我们就视频?”江渚犯难了,“我们有时差吧,我可……”

    “我知道,我知道,”乐晓之打断他,双手自然地卸下江渚背着的包,背在自己身上,“我知道我哥很忙,所以等你那边有时间,我们再视频,可以了吧?”

    江渚偏过头,唇角微微上扬。

    电梯上升的箭头,让江渚想起了另一件久悬未决的事,“今天让爸去接你,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想惹你哭。”

    “这个,我也知道。”

    花纹繁复的地毯,价格再高,再难打理,再为人称赞,一旦铺开来,就是让鞋踩的。

    可她宁肯光着脚,陷在污泥里,也不会成全他的奉祭。

    “是需要司机,还是更需要爸爸,我想,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至于为什么哭,纯粹是想起一年前的事,江渚,”乐晓之喊他。

    江渚看过去。

    “我才发现,我是个冷血狠绝的人,尤其对你,可你从未怪过我。”

    “对不起。”江渚忽然说。

    “该我说才是。”

    “对不起,”江渚仍然这么说。

    乐晓之,对不起。

    我擅于刺己,才能逼出你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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