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驱车停下,到了景陵小区门口。

    乐晓之和金泽告别,下车的时候,金泽喊她:“花忘了带。”

    乐晓之回头:“送你的,我可不想你去世以后,才能收到人生的第一束花。”

    金泽笑笑:“好,谢谢。”

    乐晓之又说:“下午相亲,祝你顺利。”

    金泽仍然说好。

    乐晓之回到家,已近四点,脱下外套,放回主卧,主卧的书桌上放了个超市袋子,袋里装着几盒饼干,是江渚买给乐晓之的。

    江渚不爱吃零食,上初中那会儿就是,乐晓之怕他饿着肚子回家,临走时总会塞给他各式各样的饼干,美名其曰:试吃。

    江渚不大乐意,但在乐晓之的逼迫下,他渐渐反客为主,每每吃掉一块饼干,他都露出煞有介事的表情,像个老爷爷一样慢慢咀嚼,好似在深深回味,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挤出个缝,缝里瞧乐晓之,慢吞吞地吐字:“味道还行……”

    乐晓之疑惑:“还行是什么意思,再尝尝这块?”

    江渚努了努嘴,勉为其难地接受下一块,有时候眉皱着,有时候脸皱着,有时候龇牙咧嘴,彷佛不是试吃,是试毒。

    等他吃完七八块,乐晓之兴冲冲问:“哪块好吃?这一块,还是上一块?”

    江渚沉思,说第一块。

    乐晓之跺脚:“江渚!”

    江渚笑嘻嘻地跑掉,冲乐晓之挥手:“我回家了!”

    乐晓之喊:“小心路!”

    江渚用力点头,回身跑向十字路口。

    也许江渚忘了,但她记得,第一块饼干是奥利奥,经由此事,往后她都只带奥利奥的饼干给他吃。

    乐晓之路过客厅,和江天打招呼,聊了会天。

    江天在阳台上浇花,刘春玲在书房,和江渚商量要带哪些衣服。

    书房里没装衣柜,在江渚搬进去后,才买了个简易布衣柜。

    乐晓之瞟了眼衣柜,想起言讷的话。

    “裙子肯定没送出去,你要是不信,挑个江渚不在的周末,偷偷回趟家,翻翻他衣柜,裙子保准还在里面。”

    要是江渚出国,肯定不会带上裙子,等他走了,再瞧瞧他衣柜?

    裙子还在的话,不就证明他没送出去么?

    一家四口都在,所以晚饭吃得早,六点就结束了。

    乐晓之给洪福珍打了个电话,问候她和金辉的近况,晚饭是否吃过等。

    洪福珍说吃过了,金泽不在,老两口随便对付了一下。

    乐晓之问金泽为何不在,洪福珍说金泽回来过一趟,说是下午出去吃,好像去了景汇中心,其他的洪福珍没问。

    乐晓之让洪福珍保重身体,又聊了一会儿才挂电话,她出卧室换了鞋,说要出去一趟。

    她打车去了景汇中心,在车上忆起章阅的话,比章扬小两岁,姓刘。

    记忆一点点对上。

    刘茗桢,早年在法国留学,浸淫过浪漫自由主义,让她无法忍受国内某些保守思想,回国次数不多,呆的时间也不长,但她每次回国,都会来乐章别苑看望章扬,亲切地唤她章姐姐。

    刘茗桢性格爽利,不扭捏不做作,与章扬颇为投缘,也很喜欢乐晓之,曾多次邀约章扬携家人去法国游玩,都被章扬以孩子太小为由推辞,总说来日方长。

    章扬去世,刘茗桢赶回国参加葬礼,之后乐晓之便再未见过她。

    景汇中心顶层的一家西餐厅,是章扬在世时,常去和刘茗桢吃的,需要提前预订,vip客户除外。

    乐晓之坐电梯上了顶层,去了那家餐厅,在门外扫视一眼,远远瞧见刘茗桢和金泽,他们坐在靠窗那桌。

    乐晓之走进去,报过姓名,选了离他们最远的位置,她吃过晚饭,只点了一份牛排。

    餐厅送了柠檬水,乐晓之喝着,似有若无地打量两人。

    刘茗桢的长发微卷,穿黑色紧身吊带,露出紧致的蜜色肌肤,以及傲人身材。

    她手托腮,笑意挂在脸上,时不时地颔首致意,风情万种的同时,又带着一份岁月沉淀的优雅。

    她端起面前盘子,牛排完整,不清楚她说了什么,金泽双手接过,乐晓之细看,原是金泽在帮她小心切肉,切好肉又送到刘茗桢面前。

    刘茗桢笑得灿烂,将耳边卷发挽到耳后,露出精致耳饰,头顶的灯打下来,那耳饰像丝丝缕缕的银线,随着刘茗桢动作,也摇摇晃晃,宛如水面上的波光,细碎地闪着。

    金泽背对乐晓之,他今日穿了银灰色西服,宽肩阔背,端得笔直,头型饱满,侧脸英挺,远远看着,就觉得气度不凡。

    切肉的刀叉有条不紊,偶尔抬头看向对方,启唇说上几句,就能引得刘茗桢笑意盈盈,两人真是无比登对。

    乐晓之吃完牛排,买过单,去了趟洗手间。

    按下手冲按钮之际,隔壁进来个人,乐晓之正要推门出去,就听见旁边人接起电话。

    “哎呀爸,你催什么呢?一顿饭你能打十个电话,好好的气氛,都要被你破坏掉。”

    是刘茗桢。

    乐晓之收回脚,合上锁,静静听着。

    “他很好,一切都很好,明儿你赶紧拎着家里珍藏的好酒,去我章叔那儿一趟,好好谢谢我章叔,你不是总盼着我回国么,我俩要是成了,我马上回国。或者,他想去法国也行,只要和他一起,去哪儿都行。”

    刘茗桢又说:“对了,你和我妈说下,等会儿他要是肯和我回来见你们,你们两好好的,谁都别提他的脸,他脸怎么了,我根本不在乎,你们也别给我掉链子。”

    刘茗桢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推门离开。

    过了十分钟,乐晓之才出去,坐电梯下楼,打车回乐章别苑。

    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金泽穿西服,是在章扬去世的那个早晨;第二次见金泽穿西服,是在章扬的葬礼上;第三次见金泽穿西服,就是今天。

    章扬去世以后,直到葬礼结束,金泽都没掉过一滴泪,王蕙兰也是,乐理的父母更是。

    大家忙着处理两人身后事,眼泪也坏心眼地藏起来,等人松懈下来,再给人致命一击。

    葬礼结束后的一周,王蕙兰病倒,章阅忙着照顾,乐晓之前去探望,王蕙兰躲在章扬房间里,坐在从乐章别苑拉回来的章扬遗物的中间,形容枯槁,状似疯癫。

    王蕙兰见乐晓之来了,提着一口气,拿棍子把她赶出了兰馨华府,王蕙兰大骂她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己的父母,那时的王蕙兰看她,是怨大于恨。

    想来乐理的父母,乐涧和梅琳也不好受,乐晓之又前去拜访他们,几人在家用餐,都是乐晓之爱吃的菜。

    饭后,两人直言,乐理生前立过遗嘱,死后遗产全归章扬,现在章扬走了,乐家也不缺那几个钱,他们不会和乐晓之争遗产,乐晓之大可放心。

    但是,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乐家和乐晓之再无瓜葛,乐家叶也算是仁至义尽,乐家看她,则是恨大于怨。

    那段时间,只有江天和刘春玲陪着乐晓之,怕她出什么意外,也让乐晓之下定决心,要搬去江家。

    搬去江家前,金泽找过乐晓之,说她可以继续住在乐章别苑,他愿意继续做乐章别苑的门卫。

    金泽的前半生被章扬捆住,乐晓之不想困住金泽的后半生。

    她问了金泽一个问题:“你要顶着这张脸,替我参加家长会吗?”

    金泽一时无言,屡遭非议的感受,他最清楚,又怎会再让乐晓之经历一遍。

    自他出事以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总是给予他额外的顾及、体恤、叹惋、遗憾,唯独不肯把他当成正常人看。

    只有乐晓之,才会像他出事前那样,如常对待他。

    她敢于剖开血淋淋的事实,他就敢于接受这样的质问,他理解乐晓之的做法,帮着她一起搬家。

    乐晓之原以为,金泽帮忙处理完章扬的后事,也会一病不起,或是一蹶不振。

    只要金泽不和她划清界限,她会尽力帮金泽走出来,可金泽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搬去江家后,学业是一方面,她也密切关注金泽的动态,发现金泽并无任何异常,只当金泽是独自舔舐伤口,不忍让她一个孩子担忧,她遂放下心来。

    直到半年后,洪福珍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办法帮帮金泽。

    洪福珍说,她有次问金泽,前一天下午的红烧茄子是不是味道淡了,金泽摇头说没有,还说味道很好。

    等金泽出门了,金辉却一脸沉重,说前一天下午根本没做茄子,洪福珍记错了,是她上了年龄忘性大,金泽却对答如流,他年纪轻轻的,又是为何?

    接下来的半个月,洪福珍每天都会装做随意地问问题,都是拿前一天压根没做过的菜问金泽,金泽都说味道很好。

    洪福珍和金辉感觉不对劲,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给乐晓之打电话。

    乐晓之说知道了,挂完电话给金泽打过去,问他在哪儿,金泽说在酒吧。

    乐晓之回了一趟乐章别苑,章扬去世以后,王蕙兰就着人来乐章别苑,拿走了章扬的所有东西,她们没翻过乐晓之的卧室,所以乐晓之的衣柜里还放着几件章扬生前穿过的裙子,乐晓之换上一条,扎了麻花辫,打车去酒吧找金泽。

    酒吧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乐晓之告诉酒保,她要见俞老板,俞老板正陪着金泽喝酒,叫苦连天着呢,出来见到乐晓之,像见着了女菩萨,连忙请乐晓之进去,赶紧带走金泽,再这样下去,俞老板得先住院。

    金泽喝了很多,他醉了,又好像没醉,迷迷糊糊看见个身影,像章扬。

    那个身影,只看了金泽一眼,就转身离开。

    金泽顿时酒醒,连忙追出去,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前面的身影走,跟到了乐章别苑。

    乐晓之进了门,金泽跟着进去,走廊一片漆黑,声控灯好像坏了。

    金泽望着那个背影,呢喃失语:“章扬……章扬……都是我的错……”

    乐晓之回头,依旧站在原地,冷冷看他:“既然是你的错,那就罚你长命百岁,不许早早来见我。”

    他进门时,尚有一根犟骨撑着,闻言,忽如受潮的木头,变形,开裂,瘫在地上。

    “章扬,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金泽坐着坐着,忽然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我连一滴泪都没有,我想哭,可我哭不出来。”

    他不停地扇自己耳光,试图用疼痛逼出眼泪,可于事无补,眼眶和鼻腔,像被柠檬渍过,酸得尖锐清晰,可就是流不出泪。

    乐晓之指了指门房:“晚上就睡这儿吧。”

    金泽看了看门房,爬起身说好,他随身带着门房钥匙,开锁,一切还是原来模样。

    乐晓之站在他身后说:“快睡吧。”

    金泽拍了拍腿上沾着的土,脱下鞋,拉开被子,和衣而睡。

    乐晓之走近,帮他掖好被子。

    金泽望着那个身影,傻气地问:“章扬,你真的死了吗?是你的魂魄来找我了吗?”

    乐晓之摇头,“是金泽死了。”

    金泽疑惑:“金泽死了?”

    “对,金泽已经死了,往后你是章扬,明天醒来,好好想想章扬会做什么吧。”

    金泽一知半解,连连点头说好,阖眼睡去。

    乐晓之回了自己房间,悄悄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她就醒了,整理好床铺,她上了二楼,站在窗边看门房。

    金泽十点才醒,推开门房的时候,乐晓之隐在窗帘后,金泽进了别苑,检查了一圈,中途接到电话,他回答:“中午不回去吃,我去趟景大,有事。”

    金泽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乐晓之也出了门,打车去景大。

    景大的酷我咖啡馆,后来被金泽盘下来,改名为乐章咖啡馆,乐晓之离得远,瞧见他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来一碗,里面不知是面还是粉,还冒着气呢。

    他端去窗前坐着,拿了双筷子,小口吃着。

    他的喉结不停滚动。

    终于,他放下筷子,埋首于臂间,放声痛哭。

    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坠落的瞬间,跟冰晶似的,凄然,凛冽,一寸一寸楔进骨缝,带起密密匝匝的刺痛。

    晚上,金泽给乐晓之打了个电话,问她前一天是不是去了酒吧。

    乐晓之说是,她去酒吧接他出来,后面他执意自己回家,她便回江家了。

    金泽给乐晓之道歉,说他未经乐晓之允许,前一晚住在乐章别苑的门房里,因为他看见章扬了。

    乐晓之问,章扬有和他说话吗?

    金泽说有,不过章扬好像很生气,因为她咒他长命百岁。

    乐晓之笑了,金泽也笑了。

    从那以后,金泽回归正常,说不清是好了,还是病得更重。

    平心而论,今晚的刘茗桢很美,满心满眼装着一个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会感染看见她的每一个人。

    乐晓之仰头看天,天黑了。

    她很好奇,是火会撕开夜的口子,还是夜会消融火的炽情呢?

    到了乐章别苑,乐晓之扫码付钱下车。

    一抬眼,看见门口站了个人。

    是江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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