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灯如豆,白色帷帐内睡着一个人,脸部朝下趴着枕头,睁着眼睛看着虚空一动也不动。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就连眼睛也很少眨,像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小姐,你吃点吧,你别吓我啊。小姐?”阿青端来一碗粥,拉开帷帐蹲在床沿旁,“大娘子竟将你打成这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啊,不然只会如了他们心意,苦了自己。争不过大不了我们就回永宁,我们什么都不要了,这京都也没那么好。”

    楚映带着东西翻进墙后,阿青就在外面等着她,没想到左等右等都没等来,等想办法进来后,就看见楚映被丢在院门口,背上还有大片血迹。

    楚映抿了抿干裂发白的嘴唇,接过阿青手中的粥,一口一口地咽着,满不在乎道:“永宁那个地方只会喊我野种。”

    阿青用手绢擦了擦楚映的嘴,“吃了就好,既然不想回永宁,那小姐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再说吧,你先把我带来的那幅画拿给我。”

    “老爷的那张画吗?”

    千里寻父,楚映怕认不出楚泰,也怕楚家人以为她冒充,便带了不少信物在身上,其中便有楚泰年轻时的一幅画。

    楚映点点头,想起身,却牵扯到伤口,疼得头上冒出冷汗,阿青只好扶住她坐稳,再去寻来那幅画。

    “怎么会忽然想要老爷的这张画?”

    楚映没有回答阿青的话,只是拿起床边的灯盏,将画点燃。

    火苗接触纸张一下便蹿了起来,阿青吃了一惊,“小姐,你这是……”

    借着忽明忽灭的火光,阿青竟在楚映的脸上看到一抹悲伤。

    “您在永宁时,原先连一滴雨都不忍将这幅画淋着。”

    “是啊,在永宁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总欺骗自己他是在乎我的,他出于无奈不在我身边,他其实是想保护我的,只是隔得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毕竟我是他的女儿不是么。

    “一路北上时,我想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想得越来越清楚,想着,其实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在乎,过往一切不过是我给他的美化罢了,可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叫他一声父亲,而他温柔地望着我,说一声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你不是野种,你是为父的好女儿……现在,现在这梦也碎了。”

    从永宁出发,经过万难抵达京都,楚映在阿青的印象里向来都是坚强勇敢独立又有韧性的样子,使她仰望,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今夜听见楚映的剖白,万没有想过她也是人,也会脆弱,也会伤心。

    看楚映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中不忍,将她抱在怀里,“小姐,你还有我,阿青永远都会在乎你。我们把东西都烧了,还有那什么半吊钱的破书,也烧了!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也不要再给了。”

    楚映破涕为笑,“好,把那破书也烧掉,不给了。”

    “对了,小姐你晕倒的时候大公子来看过你一回,眉宇间很是心疼,还带来一瓶创伤药,你看楚家还是有好人的。”

    “什么叫楚家还是有好人的,你我不都是楚家的吗?”

    阿青不好意思道:“对,对哦。”

    天上,乌云慢慢散开,皎白的月光倾泻而下。

    *

    翌日上午,日光不薄不厚,舒暖宜人。四皇子府内流水潺潺,一个个木盘装着色香味俱全的菜顺流而下。

    陆云钦从厨房窗内,对陆云沉喊道:“哥,再等等,还有最后两道菜。”

    陆云沉:“好,不着急,你小心点,别烫了。”

    四皇子爱做菜,陆云沉便将厨房设计得精巧实用又不失皇家华丽之彩,既考虑风向地水走势,又兼阴阳五行之格局,不可谓不用心。

    厨房外的竹林里,还设计有曲水流觞亭,亭连着长廊,长廊连着厨房,菜做好了立刻就可以由借着竹槽和水流稳稳来到亭子的桌上。

    这场景即便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褚江还是为之折服,站在竹槽边瞧了又瞧,“殿下您真乃鲁班再世!”

    陆云沉淡然道:“等你吃了菜恐怕又要说阿钦易牙再世了。”

    褚江:“只可惜四皇子不是公主,不然就可以参加淑女大选了,他若参选,京都那帮名门小姐还不一个个甘拜下风。”

    “阿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做什么定是他自己喜欢,而不是为了什么比试。”

    “殿下说的是。”

    苍彬一副“看,你又说错话了吧”的模样,气得褚江想一拳捶在他那张臭脸上,骂道:“看什么看,你要是去参加淑女大选,肯定没人会选你那张冰块脸。”

    “对不起,我没办法参加,不过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帮你扮成女的,反正是看画选人,没人知道你是个带把的。”

    褚江:“某人伤还没好,嘴倒是硬起来了。”

    “不想跟你这个莽夫争。”

    “你倒是来啊!”

    陆云沉:“行了,褚江,你那日在午门门口与汤满私斗,我还没问你的罪呢。”

    褚江:“我还以为您没有发现呢,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他那两把剑我险些没有打过,还差点被他剑穗上的暗器击中,还好最后是平手,没有给殿下丢脸。”

    褚江扬着脸站了半天,见陆云沉没有表扬他的意思,便摸了摸鼻子道:“我去看看四殿下那里有没有需要我做的。”

    不料厨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喊叫:“殿下,小心!”

    陆云沉神色一变,褚江和苍彬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褚江便飞奔进厨房。

    不到片刻,褚江便将一个男子押了过来,在陆云沉面前将他的帽子摘掉,只见男子帽下的眉毛稀疏,近乎没有,看起来相当诡异。

    他被押在地上也不安分,不停偏头张大嘴巴要咬褚江,褚江只好分出一只手来拽住他的头发稳住他的头,“老实点!殿下,就是他,刚刚竟然刺杀四殿下。”

    陆云钦站在陆云沉身边,“哥,我没事,褚江来得很及时。”

    陆云沉见竟有人将刺杀的主意打到了陆云钦的头上,周身气息泛起冷意,“说,你是谁?又是受何人指使?”

    “爷爷我是何业光!你害了我的弟弟,我也要害死你的弟弟!”

    褚江疑道:“何业光?”

    苍彬:“何宰辅的长子。”

    “何宰辅的长子不是叫何裕?”褚江一个愣神,被何业光咬住小腿,顿时气急,“你属狗的啊?!”

    苍彬面无表情道:“他还确实是属狗,何裕属猪小他一岁。”

    褚江颇为无语,“他既然是宰辅之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暗杀四殿下?莫非他是私生子?”

    苍彬:“他是正宗的嫡长公子,只是脑子不太好,又粗鲁易怒,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龙宝寺由方丈抚养,这个人放出去是个祸害,所以一直被关着,没什么人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混进四皇子府上。”

    “这陈年消息你都知道,还记得那么细,佩服佩服。”褚江不由地敬佩道。

    苍彬并未谦虚,直接忽略掉褚江,向陆云沉道:“殿下,何业光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混进府上近身刺杀四皇子,肯定还有同伙。至于何宰辅那边,何业光一出来,寺院必会有通知,他不可能不知情。”

    *

    三足鎏金博山炉内正燃着檀香木,白色的细烟袅袅上升。

    何冉山躬身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落下手中最后一笔,抬头问他,“你说你不知情?”

    “臣惶恐,臣确实不知情,那日在京道不幸遇难的是臣的表侄,臣儿自小被关在寺院,无人探望也无人相伴,是那孩子心善,经常跑去看他,表兄弟两人的感情比亲兄弟还深。”

    何冉山说着说着作掩泣状,“陛下也知道,臣儿神智不开,可说到底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心疼他,臣也想让他给他最好的弟弟去祭一炷香,可是思量再三还是决定瞒住他,只因怕他经受不住,疯癫撞墙伤害自己,所以特地吩咐府上所有人不许告诉他此事。

    “按理说,臣儿常年待在深山寺庙,知道他存在的人极少,不知道是谁居心叵测至此,告诉臣儿这件事,让臣儿受此刺-激。臣比任何人都痛恨此人,臣自己又怎么会是那个人呢?”

    “你说你这儿子神智不开,那他倒是神了,竟能潜入层层守备的皇子府,近在我儿身旁刺杀他。要不是护卫反应及时,何冉山,我可就没有这个儿子了。” 皇帝说话的语气很和气,但脸上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何冉山连忙跪倒在地,“臣儿心思单纯,极易被人利用,全凭自己断不会潜入皇子府,定有人刻意陷害臣儿,臣儿冤枉啊,请陛下明鉴!”

    “冤枉?那你儿出了寺庙,寺庙那么多人,会没有人发现一个堂堂宰辅的儿子失踪吗?发现了又怎么可能不来通报你?”

    “陛下!这是一个局啊!有人既然有心要害臣和臣儿,又怎会让寺庙里的人前来通报。”

    “哦?那照你这么说,这个做局的人倒是个高手。”皇帝漫不经心道:“何宰辅以为是谁?”

    何冉山将头埋低,惶恐异常,“臣不敢说。”

    “你何宰辅是百官之首,身份地位何等尊贵,还有你不敢直呼姓名之人?那人武功高强,供出他你会没了性命?”

    “并不是。”何冉山摇头。

    “那就是和朕有关系喽?说罢,不管说出谁,朕恕你无罪。”

    何冉山这才犹豫道:“是三皇子殿下。”

    老太监磨墨的“沙沙”声顿了一瞬,很快又续上了。

    何冉山神情既惧怕又哀恸,皇帝倒是笑了,“空口无凭栽赃皇子可是重罪,老三与老四感情深厚,你凭什么理由认为他会为了陷害你家区区一个痴傻儿,而将老四置于险境。”

    “陛下,臣的表侄在京道被杀,若臣儿知道此事,按理说臣儿应该对三皇子心怀怨气,要去杀的也应该是三皇子,为何会绕这么一个大圈去刺杀人人眼中与三皇子感情深厚的四皇子呢?

    “臣儿行为鲁莽,人情罕通,又怎会知道一亲换一亲,夺人所重,损人所惜的利害道理呢?

    “再者,三皇子身边能人众多,有一叫苍彬的贴身近卫,记忆超群,京都内外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他知道臣儿的消息并将之告知三皇子殿下加以利用也十分合理。”

    “你不仅怀疑老三和老四之间的感情,还怀疑这些话都是老三教的?”

    “臣不敢!只是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的旧怨让臣不得不怀疑。”

    “老三的腿疾已有多年,当年的事他说从未怪过老四,这么多年来对老四亲厚有加,你说他都是装的?”皇帝皮笑肉不笑道。

    “臣相信三皇子对四皇子的确存有真心,可是三殿下他多年瘫痪在轮椅上,而看到害自己成这样的四殿下活蹦乱跳,难保不会有仇恨、嫉妒之心。

    “不止这样,三皇子曾经拉拢过臣,臣不敢结党,拒绝了三殿下,没想到臣近日不过与二皇子多说了几句话,竟招来三皇子疑怨。如此一石二鸟之计,不可谓不狠毒啊!”

    何冉山话音刚落,皇帝便摔了自己手中的笔,恰巧与何冉山的脸擦肩而过,“何冉山!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朕的面前议论朕的皇子!”

    何冉山不敢擦自己脸上被溅到的墨汁,拎着心辩解道:“痴儿若想刺杀四皇子,府上必定有人从中操作,只要找出那人,一问便知,臣与痴儿的冤屈便可洗刷。”

    “是吗?下去让大理寺速速审理此事,未审完之前,何宰辅你就跪在这里吧。”

    老太监得令之后退下,博山炉里的香烧尽又被添上。

    一个多时辰后,老太监回来禀报:“陛下,四皇子府上的嫌犯还有寺院里的小沙弥经审问说出了幕后人,何公子也改了最开始的供词,都说是三皇子指使。不过大理寺卿说此案仍有疑点,不可草率定论,还需再审理。”

    *

    小剧场:

    作者菌:何业光你是个超雄宝宝~

    何业光:老子扇你!

章节目录

不系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兰亭未矣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兰亭未矣并收藏不系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