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连绵的春雨下不停,本来身子就很弱的大人,终于还是病倒了。他让姑娘别太担心,想他这种人能多活一天都是奢侈。

    她连忙呸呸呸了三声,然后狠狠的揪了阿虎的手臂,骂道,“大人福大命大的都是被你诅咒成这样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逻辑。

    侍卫很无辜的瞪着她,翻了个白眼回答,“我只是个传话的,我的小祖宗,大人安慰你你就接下了,反驳个什么劲,你那么有本事,进去照顾着呀。”也许是个人的骄傲,他旧疾复发的时候都不太愿意给他们瞧见是什么样子。

    这些身为下人们的只能替他煎好药,然后摆放在他床头的梨花柜子上。那个柜子都潮湿的发霉了,也不知道房间里的味道得多难闻。

    “阿虎,你给我开门,我得进去。”她猛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打算理直气壮的进去照顾大人,谁知道阿虎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她,哀求道,“我的祖宗,不是啊,您进去大人肯定第一个弄死我,不行,有本事你先说服了大人,我才给你开门。”

    她轻笑着点点头,对着门内喊道,“大人!你还醒着么?”一脸的势在必得。阿虎觉得这个女人肯定是疯了,要是这样进去,估计大人以后不会再让她来了,讲道理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女人做的饭菜的。

    “怎么?”沈清觉得胸中疼痛难忍,但还是能听清楚话语,简单的说了两个字就又开始咳嗽不止,声音也不似往日里有气力。

    “大人,我要进去了,先和你说一声。你可别撵我走。”她美滋滋的等着大人上钩,好让她直接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虎没和你说这里的规矩么?”他不禁的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这种人也不再值得她为自己付出什么了,等事情一过,她就会找个好人家嫁了,从此无忧无虑。

    “说了,不就是您生病的时候下人们不能进屋么?”女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喜庆,让他心生疑惑,这句话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既然知道,就早些回去吧,或者让阿虎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他实在忍不住的一阵狂咳,感觉呼吸的时候胸中都像是有火。

    “但是大人啊,您说过的,我可是客人。”然后十分爽朗的在阿虎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觉得阿虎最后那个眼神大概是想给她加油鼓劲,觉得她是一个壮士吧。

    他听见了姑娘的回答,不知怎么的很想笑,但是当他看见姑娘直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佯装怒样呵斥了一句,“胡闹!”

    “我哪里胡闹了,您同我说,活着才是最好的。尽管您现在没法子施展您的抱负了,但是在我们的眼里看来,连生命都不放在眼里的您,岂不是连我们都比不上。”说完伸手摸了摸柜子上药液的温度,果然早就已经凉了。

    真是令人担心。

    “······”沈清头一回觉得是真的没办法反驳些什么。

    “大人呀,问你一个问题。”她简单的问着,然后给他拿来保暖的厚衣物,想着待会儿再去换一下暖炉里面的木炭。

    “什么?”他看着姑娘在自己屋子里左右一番收拾,感觉名为胸口的地方暖和的不像样子。

    “您今年多少岁了?外面的人把你说的邪乎,说您隐居几十年,肯定是个老头子,可我觉得大人看上去没有这么老呀。”她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往日里的主子总是告诫她少言少语方能安得始终,但是她想着大人一个人这么孤单,肯定很想听别人和他说话。

    岁数与他而言其实也没多大关系,外人不记得他的年纪不过是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了。

    但是她想听,他也就说了。

    “三十九。”

    【五】

    后来经历的什么,好友就不怎么祥说了。我琢磨着左右就是一些男女之间的情事,我仔细问也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个人既然没在一起,肯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两人心生隔阂了吧。

    “娘娘,才不是这样的。”她着嗓音辩驳着,这让我对后面的故事更加感兴趣,总感觉事情没有我想象的这么简单。

    她还没有等到自己赚够了钱的时候,阿妈就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一个此生都将生命奉献给土地的女人,为自己的女儿今后的身世哭的泣不成声,弟弟还没有养大,还需要倚仗阿姐,然而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媒婆们表示不给高价钱就不给说媒。

    一个穷苦的家庭是断然出不起如此昂贵的价钱的。

    “冬儿~是阿妈对不起你。”快要离世的女人万分歉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想说几句话宽宽心,但是好像已经有些困难了。

    “阿妈,你不要担心,我能找到人娶我的,我会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唔——”她跪在床边哭的说不出话来,想到什么一般,转身冲出了家门。

    屋外面太阳烈烈,但她还是觉得好冷,太阳照到自己的后背时,心却是冰凉的,刺骨穿心。

    沿着走过千遍万遍的小路,一路向北,去找那个唯一能拯救自己的男人,只要自己求他,他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正在研墨的男人大老远就听见了她的呼喊,放下手中的物件,正好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心里莫名的揪住,问道,“发生了什么?”

    她已经哭的不知所以了,眼眶里全是水,怎么也看不清大人的模样,“大,大人,”她努力的咽下一口口水,希望自己能稳住一些感情,然后继续的同他描述自己荒唐的需求,“阿妈,阿妈已经快不行了,我——我得让她开心的走——唔——”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并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她这一辈子最担心的就是我找不到人,人家,所以大人能给我写一个——唔——聘书么?”她知道她的大人才学渊博,那些鬼画符一样的书能看上一整天。

    沈清皱了皱眉头,随后不久又松开,温声回答,“好。”

    不揣寒微,仰攀高门。眷姻弟暨子沈清现年三十九岁顿首。

    用的不是最正规的纸张,这世上也就只有他一人独活,如果只是演一场戏的话,他愿意效劳。

    “拿去吧,这是定亲的。”他是知道她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写上自己的名姓时,背负了罪恶和欢喜。抑或是,后者多一些。

    女子将那一纸文书紧紧的握在手里,然后用力的朝大人鞠了一个躬,转身跑出了院子。

    阳光变得温柔,像母亲抚慰孩子般,所以等她跑回家,站在门前听到家里面阿弟的恸哭时,感觉天都塌了。

    不是这样的。

    “姐姐~”她转身跑到上面一户人家,去找儿时的玩伴,大声呼喊着,“我要嫁人了!”邻家阿姐探出头,笑着恭喜她,然后又看见她往下一家跑去,那笑着的灿烂模样,真令人羡慕。

    我要嫁人了。

    她就像完全忘了阿妈已经走了的这个事实,寻找儿时的伙伴同她们分享着这个激动人心的事情。等到跑了一圈,终于累了痛了,爬上那个能眺望远方的迎风坡,哭的不知所措。

    远方阿宝指着她问自己的姐姐,“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哭呀?”

    “傻阿宝,姑娘大了,要结亲了。”

    【六】

    “那干脆假戏真做好了呀。”像我这种看戏不嫌事多的人,当然希望故事按照人们心里所想的那样发展。

    但是好友坚决摇了摇头回答道,“大人随便写的东西,拿来唬人还可以,拿回去威胁他,他指不定就会生气,让我再不去那里了。”

    “这样啊。”我看着外面的太阳,总想着要是故事能有一个好一些的结局,大家都皆大欢喜了。

    “阿妈和我说,做人不能太贪,能在大人身边待上一段那样的时光就好了。”她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姑娘不是一直待在大人身边么。

    冬儿后来给那个组织的人抓去了,也许是当初那人答应给她的钱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所以她也拒绝继续帮这些人谋害她的大人了。

    之前大人说的什么明哲保身,都是不对的,若是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抱膝坐在阴森的牢房里,看着外面狭小的天空这样想着。

    傻姑娘,活着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他搁下手中的笔回答着阿虎问自己的问题,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真的没办法失去这个女人了,“她若是不肯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若不是那些想要迫害他的人把冬儿送来自己身边,也未可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阿虎只得无奈转身又翻墙上了树。

    沈清刚想拿起笔继续写些什么,又忽然想起来,好像连阿虎这个名字都是她留下来的东西。

    怕是一身都无法渡过去了。

    他不是整日里就坐在家中练字看书、悉心养病这么简单,因为家父的人脉关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有朝廷的动向,等待着把敌对党派一网打尽,然后替自己的父亲正名。

    只是看不懂文字的冬儿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就算偶尔收拾书房看见了,也只是认认真真的给他收起来,然后嘴里还会嘟囔着,这是大人的东西,可不能弄脏了。

    她身上带着任务,她是来害自己的,他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后来她不来了。他尽管已经猜到她在同那些人抗议了,却还是会忍不住的担心。为什么不照自己说的那样,保护自己,顶天立地的任务交给男人就好了,满脸笑容的迎接生活才是女人们应该做的事情。

    男人看着敞开的门外,生机勃勃的院子,不知怎么的忽然心生痛意,从那个扑通作响的地方,散发到全身,甚至向来没有知觉的地方,也疼痛不堪。

    “才不是呢。”好友突然冒出来这样的话,看着宫墙外面怎么也看不完的天空,转身同我说,“太子大人和娘娘的娘亲是不是总是叮嘱娘娘,凡事照看好自己就行了。”

    “难道不对么?”我对母亲的话语总是深信不疑,她比我经历了更多的事情,理智告诉我,我必须听她的。

    “但是我想救那个人啊。”她两只眼睛忽然又恢复了神采,感觉格外的吸引人,特别是她说的话,让我很有兴趣把这个故事听完。

    我才不信她能救的了那位大人。

    【七】

    后来他们再见的时候,就到了去年元宵,我听丈夫说,有一个很厉害的大人物同意出山为朝廷做事了。当时只是随意应答了一句的我,并不知道这个不久前死去的人,是好友一生的挚爱。

    甲卯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上灯庙会。

    我同丈夫一起出游,庙会上灯光炫彩,是我一个久久身居闺阁的人很久才能看到的美丽景色。丈夫一眼看见了人群里面矮人一等的沈清,我则是一眼看见了又瘦了好许的旧友。

    “太子,臣妾先独自逛逛。”欠身告退之后,我便找寻她。

    她似乎在躲着什么,总站在街道的角落处,莫约是还要逃出半个身子来,才能瞧见被人群簇拥着的大人们。

    “娘娘!”她看到我的时候很惊讶,但是随后又开心的不行,连忙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忙。现在我想起来这段往事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接下来要做的荒唐的事情,正是她要救那位大人的法子。

    “什么事情?”我饶有兴致的一口答应,只要不伤及我的身份地位。

    “能不能让你的婢女,把这画送给坐在轮椅上的大人。”她的声音如此恳切,让我深信,如果我不答应,她便会立刻哭出来,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好。”我接过来那张画,打算看一眼是什么东西,然后就被入目的玩意儿震惊到了,这一张孩童都不如的画作,人家大人能看在眼里么,你看看这屋檐还特别标粗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等到把东西放在婢女手里的时候,她似乎轻松不少。我学着她,去看那个长的还算不错的大人会有什么反应。他先是很开心的笑笑,然后把画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然后指挥着侍卫换一条道走。

    这是什么反应?我至少以为他会停下来然后把好友接回府上去的。

    问题是这个小妮子看到这样的情况,还笑的和个傻子一样,继续跟上去,我实在不忍心和她说这个大人没把你看在眼里的这种话。

    “谢谢娘娘,奴婢以后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恩情。”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感谢如此之重,这让我觉得事情好像并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每到一处,她都会求着我,让我给他送一幅画过去,每次都不一样,但是好像图上总会有地方被标粗,我估摸着是要那个大人注意的地方吧。

    也就是这时候看见前面的人群里忽然漏出来的他,他眉目好像特别清秀,时间很短,只是轻轻的撇了一眼好友。

    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不仅仅只是看一眼这么简单,那神色分明的瞳孔里蕴含的分明就是爱呀,为何非要残忍的将她拒之门外。

    “这么开心?”我看着好友脸上的笑靥,有些看不懂她,分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干嘛要就这么放过去。娘亲告诉我,只有男人是姑娘们唯一不能舍弃的东西。

    “特别开心呢,大人活到现在吃了好多好多苦头,这还是他第一回出门,我怕他会受伤。”哎~这个傻妮子。

    【八】

    沈清知道,只要离开以往固步自封的地方,生活将会变得危险重重,这是他选择的道路,在生命还没有终结之前,他能将自己毕生所钻研的东西公布于世。

    只是可惜了,那位姑娘,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大人,太子大人邀请您一同前往上元灯节。”阿虎跪在他面前,感觉也失去了不少往日里的热情。

    他知道阿虎一向恳求他拒绝类似的邀请宴会,一是不够安全,二是过量饮酒对他身体不好。但是太子的面子不能不给,他只能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所以看到侍卫递给自己的孩童般的画纸时,立马想起来了那个人,她得多么努力的做工才能买到这样上等的宣纸。

    画纸上是一处景观,他抬头看看,很像前面不远处的高墙。上面特意画粗的屋檐,是想告诉他这里很危险么。

    “换一条路走吧。”他低声同阿虎说,忍不住的勾起唇角。然后回身看看拥挤的人群,企图寻找到那个天真的姑娘。

    在很久很久的素未谋面之后,他终于透过重重人群看见了那个姑娘,今日的衣物很喜庆,真好看。然后再描摹她的脸庞,更加清瘦而素净,还是记忆里最爱的模样。

    轻轻的笑几声,他用力的推着轮椅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他留有私心想要再享受一段那样单纯的时光,但是在许多个夜不能寐之后,还是决心放弃了自己荒唐的想法。

    特别是收到一张一张来自她手的图画,毫无道理的笔触,有些焦急和粗鲁,甚至画到最后都没了墨。她的心意了然于指间,他终于得到了她的答案,让人充满了喜悦和感动。

    我的冬儿,以后一个人,也要记得好好活。

    灯会的烟火企图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忽然想起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他坐在书桌前同她打趣道,“冬儿,有些话想同你说。”

    姑娘愣了愣放下手中还在盘剥的豆子,抬起头认真的听他说。

    “我以前总是和你说,我的志向是这大好的山河。”

    沈清微微笑着的看着傻楞楞的她,把下一句补全:

    “可是这山河虽美,都比不上你。”

    这估计是她这一生听到过的最好的话,足够湿了枕帕,润了衣衫。

    【九】

    “这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总觉得不知道哪里还会暗暗揪心,特别是看到她一直没停下来哭。

    “是的。”好友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是看起来有些艰难。

    我突然不知道有些事情该不该告诉她,那张一直揣她怀里的定亲书昭示的是一个男人的承诺,永远不能更改。

    但是又想起来母亲的忠告,收住了自己的念头。

    然后伸出手拍了拍哭了好久好久的旧友。

    ——

    不揣寒微,仰攀高门。眷姻弟暨子沈清现年三十九岁顿首。

    谨遵玉言,愿结秦晋。眷姻弟暨女方忍冬现年二十岁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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