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二年,腊月廿九,雪霰霏霏。

    冷絮兀自落了一地,公主府寝宫前的青石台阶上满是素尘。檐角悬着利刃般的冰棱,却无人打理,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时值冬令,天色已晚。白溪午身着一件绣着金色牡丹的鲜红狐皮大氅,微伏于窗前,抬手打开了窗棂,瞧着窗外。

    寒气涌入室内,夺取了炭盆的温煦,焚着熏香的香炉散出的烟亦被吹得断断续续。梨蕊方捧着热茶走近,便听闻白溪午轻嗽了两声。

    “公主饮些热茶润润嗓子吧,也该保重身体,少受风凉为宜。”

    “早都不是公主了。”喉间隐隐又有些痒意,白溪午又咳了数声。

    梨蕊默然,忙服侍着白溪午饮了一口茶,也同她一起望着飘着雪的院子。

    “他今日大抵就要来了吧。”白溪午瞧着院子里早已枯败的山椿,叹道,“今日何日也?”

    “回公主,腊月二十九,临近年岁末。”

    白溪午点了点头,起身抚平了衣衫的褶皱。她扶着梨蕊的手走至宫前廊下,颈间佩戴的玉珠璎珞随着动作发出轻响,似半曲哀歌。

    她在等,等那个亡了她的国,即将称帝的男人。

    大昭已亡,皇室血脉唯余白溪午一人。要不了多久,这天下也就不再姓白,改姓萧了。

    公主府昔日繁华已逝,唯余寂寥。玉砌雕栏,虽素裹银妆,却更显其岁月斑驳。朱漆大门两侧,对联早已褪色,字迹模糊不清,门楣上的灯笼亦孤零零地挂在檐下,早已熄灭,只留下空洞的影子。

    这些都是过年要更换的物件儿,可偏偏,白溪午等不到除夕了。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白溪午亭亭立在雪地中,似一朵盛开的红梅。

    白溪午本人却不似红梅孤傲,她出众的妩媚样貌让她更似芍药,婀娜迷人。

    男人许久不见白溪午这样打扮,恍惚间又回到了她还是大昭最尊贵的嫡长公主的时候。彼时白溪午荣耀无双,天真烂漫。

    “你来了。”白溪午淡然道,“萧时深,许久不见了。”

    “确久别矣。”萧时深笑着,端的是光风霁月,“自公主成婚之后萧某就再没见过,算起来,已有四年了。”

    遥遥相隔,他们望着对方,红衣对着黑衣。

    寒风萧瑟,萧时深微微将伞拿低了些,单手拢住了随风飘动的黑色大氅。

    成婚……白溪午兀自笑了下,却有些苍白。她的好夫君啊,在萧时深兵临城下的时候打开了城门。

    而后叛军势如破竹,轻易逼宫。大昭坍圮,只在须臾之间。

    他自己逃了,却将白溪午献给了萧时深。

    白溪午自幼跟着皇子们一起读书,也算得上是饱读诗书。她当然知晓古往今来的亡国公主都是什么下场,自始便不曾觉得自己能久留人世。

    虽则萧时深并不曾亏待了她——吃穿用度一切皆似从前,还得了不少来自异国的新奇玩意儿。可作鸟兽四散状的宫人、日渐冷清的公主府、无人打理的院子,皆在提醒着白溪午今非昔比。

    她大抵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萧时深在此之前不想她死。他派人搜了府,不许府中出现毒药或匕首一类,还命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白溪午缓声道:“正月日子不宜,新帝是要等到二月上位吗?”

    “何来适宜与否,前朝的规矩习俗,就不必延续了。”

    萧时深拾级而上,行动时腰间悬挂的玉佩发出脆响,离白溪午愈发近了。

    也不知白溪午在院中立了多久,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萧时深将伞往白溪午那偏了偏,恰将她笼在伞下。

    他叹道:“公主可否告知萧某,传国玉玺的下落。”

    白溪午早听闻萧时深一日之内屠尽皇宫,独放过了奴仆,她的至亲却无一幸免。

    她的父皇拒绝将传国玉玺献予萧时深,萧时深便当着他的面杀了所有皇子,最后又一刀砍死了她的父皇。

    没有传国玉玺,萧时深即便称帝,百姓亦难以信服。

    毕竟,这玉玺乃是历代帝王权力之象征,代表着天命所归。

    然他亦不能强行胁迫百姓归顺新朝,人心难测,人心所向才是稳固江山之根本。

    他深知唯有取得传国玉玺,方能让百姓心悦诚服,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

    大抵萧时深亦想体面些,故留白溪午一命,以此探听玉玺之所在。大昭皇族血脉仅存之人,传国玉玺之秘密或许唯有她知晓。

    这便是白溪午的唯一价值了。

    白溪午伸出手,用手接着那雪,微微阖了眼。

    萧时深望着那皓腕上戴着的金镯,镶嵌的红宝石耀眼得紧。

    须臾之间,白溪午攥着匕首朝萧时深的胸膛刺了一刀。他们挨得极近,萧时深不防,未尝料想到她竟还有刀。堪堪躲过,身上好长一道口子,皮肉都绽开了,血顿时洇了出来。

    他终于不再笑了,微微眯着眼睛,声音比雪更冷:“想不到,公主还能……”

    “玉玺的下落。”白溪午蓦然开口,打断了萧时深的话,“只有白家人才知晓。”

    “而本公主,是白家最后一个人了。”

    萧时深冷冷地看着白溪午,不耐道:“公主想说些什么呢?”

    “萧世子,何苦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呢?”蓦地,白溪午唤了他的表字,“澜渊啊,你再也不会知晓玉玺的下落了。”

    等萧时深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的时候,白溪午已经一刀刺向了自己。力道之狠,创口之深,绝无生还的可能。

    白溪午狼狈地倒了下去,发髻上簪着的步摇直直插了进去,殷红的血缀在素白的雪上,似春日里的玉茗花,平添几分妖艳。

    她望见灰色天空中缓缓飘落的寒酥,望见那困住她的朱漆大门,望见蹲在她身前的萧时深。

    她早知自己活不到新年,今日刺杀萧时深不管成功与否,她皆将赴死。一次不成功,以萧时深的功夫,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的。

    死了便死了罢。

    她爱的,她恨的,她亏欠的,都走于她之前。如今,她也该去寻他们了。

    这是她合该承受的。

    可是她太不甘,她这一生短短的二十余载,自由的日子那么少。她生于帝王家,却还是被束缚了一生,被困于小小的四方天地。

    她亦想自由。

    “公主,公主……”

    恍惚间似有什么人在推着自己,白溪午从梦境中惊醒,痛感亦渐渐传了过来。

    睁目细观,恍惚之间,竟瞧见了梨蕊的脸。这小丫头一脸着急,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是幻象耶?抑或是真?竟见梨蕊。

    胸臆与脑后俱痛,仿佛还在流血。喉间亦有灼热之感,如刀割火烧。白溪午不适地吞咽了好几下口水,却还是不适。

    “公主快些吧,今日有宫宴,万不能误了时辰啊。”

    白溪午尚未从疼痛中缓过神来,耳边传来声音,她却听不明白似的,只觉得痛极。

    挨刀子,是真疼啊。

    她一觉得疼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抚摸两年前腕间留的疤来转移注意力。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白溪午才发觉自己腕间光滑无比,哪里还有什么伤疤呢?

    再观梨蕊,俨然一副少女模样,较之记忆中更显稚嫩,约摸小了个六七岁。

    这是……为何?怎会如此?

    白溪午强自镇静,借梨蕊之手起身坐于榻上,环视周遭。

    只见榻上帷幔用云锦织就,其上绣着各色牡丹,绣工精细,色彩斑斓;两侧摆放的白玉屏风,其上的山水画栩栩如生;而那用玉石雕刻的梳妆台还镶嵌着金银珠宝,闪烁夺目……

    如此奢华之居所,正是白溪午未曾出阁前于皇宫的寝殿。

    岁月久远,宫中侍者来往忙碌,白溪午早已记不清他们的名姓。

    这样的场景,她在梦里见过好多次。

    “三公主方才派人传话说要同公主您一道前往呢,眼下公主也该抓紧了。”梨蕊道。

    白溪午犹疑长梦未醒,轻掐腕间。嘶……痛感真切,火辣辣的,眼前的一切皆非梦。

    三妹啊……她微垂眼帘,眼眶半红。

    真是许久未见,真是想不到还有见面的机会。

    “什么时辰了?”白溪午回过神,淡然询问。

    “回公主,已至申初。”一旁小丫鬟答道。

    白溪午曾无数次参与宫中宴会,此刻全然不知今儿又是个怎样的宫宴,亦不知所处何年何日。

    唯一确定之事,便是她回到了过去。然而因何缘由?莫非每个离世之人皆能回至过去重演一生?

    可偏偏此猜想无从考证——已逝之人纵然经历了,也无法告诉别人。

    “是该准备了。”白溪午回过神,在梨蕊的搀扶下下了榻,努力回想着自己以前的样子,道:“歇了那么久,一帮懒奴才,也没人喊醒本公主。”

    满室无人敢言,只战战兢兢地顾着手头事务。白溪午微启朱唇,原来往日的自己竟如此骄横?

    成婚后的她,为婚姻与猜忌所累,几乎要忘记自己也曾天不怕地不怕恣意洒脱。

    她宫中侍奉之人一向多,赴宴之前一切准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更衣之时,白溪午瞧着要穿的那件粉色华服——虽说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这样精细的一件衣服,想必这应该不是什么寻常宫宴。

    心中愈发不安,白溪午并不确定自己待会儿需要做些什么,担心让人察觉自己与过去已然不同。

    待妆扮完毕,白溪午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感叹——不成婚就是好啊。

    堪堪成婚两年,她便老了好些。而如今镜中容颜,端的是水嫩精致,让白溪午真正生出了些回到过去的实感。

    这边刚整理妥当,那边三公主的声音已飘然而至:“姐姐可准备好了?”

    白溪午回首,不见人影,便笑道:“三妹妹总是如此,人未至,声先到。”

    言毕,三公主恰步入房中。她身着浅绿锦绣华裳,繁花锦簇,绣工精美。头上簪环交错,宝光流转,环佩叮咚。

    “又不是初次见面,还这般看着我。”三公主亲昵地挽住白溪午的胳膊,笑道:“快些走吧,若迟到,父皇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三公主生母是凝贵妃,是宫中与皇后关系最为要好的,因而三公主和白溪午也更为亲近。

    白溪午任由三公主挽着,身旁传来热意,内心仍有不真实之感。

    她缓了好久,看似不经意问道:“阿池,今日宫宴因何而设?”

    “还要装糊涂。”三公主以帕遮唇,轻笑道,“张家公子已经求亲,今晚不正是为了给姐姐指婚吗?”

    指婚?

    白溪午呆住了,这竟是那场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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