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息宁神,心如止水。

    将前因后果捋顺之后,周然已然发现,按照他的推论,当下便是幕后之人最好的机会。

    放任岚叔出城,便是削弱老会首周围的保护力量。无论城外的布局成功与否,对方的目标一直都是老会首一个人。

    那么只要周然料敌于先,先岚叔一步,直接赶回老会首所在那里设伏,自然可以将对方一网打尽。这应该也是岚叔最后要宣称晚些回来的缘由,只要敌人在入城之处布设眼线,自然可以确认岚叔的动向。

    而岚叔出城回城这段空档,就是对方动手的最好时机。甚至在入城处设法稍微阻拦一下,都能使这场暗杀变得十拿九稳。

    藏身于庭院树影,盯着光华纷乱的小地图,周然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虽然是深夜,院内值哨的人却也不少。以岚叔的江湖经验,应当也能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单人陪着江小姐出来,值守的力量依然有序。

    而且将重伤昏迷的老会首置于鸠兹会本部之外的江大小姐所管理的琼华楼,也是正经的兵法正道。敌暗我明,摆明车马,堂皇而对,自然就少了很多意外。

    “来得真快。”

    赤色光点瞬息便至,鬼面黑衣的中年人随即显露在周然眼前,他身躯魁梧,步伐极稳,停步昂扬宛若镔铁高塔,霸气横拦。

    守备的护卫四六而动,大半依旧镇守岗位,剩下持哨棒腰刀集结,紧跟着一位青衫剑客与来者对峙。

    “阁下竟然真的敢来,岂不知汝当为瓮中之鳖?”

    剑客擦拭剑锋,目光冷峻,举止慎重。周然打量了一番小地图,大致估计这位留守的气境应该和自己一样,也是境界巅峰。

    来袭之人却只是嗤笑,鬼面下看不清表情,但是那种霸道气势却丝毫未改。

    “卓青岚哪怕再老谋深算,也未料到我突破在即。区区气境巅峰,能抗下罡境几招?”

    果然是罡境,周然依旧敛息隐藏,他一开始看到信号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不对劲,如今算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都退下,我自与他对决。”

    看着鬼面中年人周身涌动环绕的罡气,青衫剑客只是让身后的护卫们退后,他当持剑而立,正对敌首,虽然暂时只有一人,但是谁知会不会还有后招。

    “你们顾着老会首就好。这一场,我若侥幸得胜,自然无事。”

    “若败了,你们也不用枉付性命,各自逃命去。只要记得告诉卓青岚,我常飞与他恩义已偿。”

    然而鬼面中年人依旧只是嗤笑,似乎并不在意,也不知是不怕有人逃走还是自峙不会留下活口。

    “嘿,且慢。”

    卡住这一触即发的将息,周然果断从树影里跃下,对着死死盯着他的那些目光摊摊手。

    “岚叔让我来的。”

    哀戚的氛围斗转,鸠兹会一方哪怕仍有些惶惶,但是人心依旧镇定下来了。

    毕竟周然虽然年轻,但是那一身流转如意的真气已经很明显表露出,他也是一位气境巅峰。

    一名气境巅峰或许不是罡境的对手,但是两名气境巅峰必定能拖延至卓管家回城,而一旦鸠兹会的底牌卓青岚回城,那么胜负自然而然就一夕可定了。

    “卓!青!岚!”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磨出岚叔的名字,鬼面中年人仍旧不甘心就此失利。他本不打算孤身前来,但是他的手下大多在看住还没进城的卓青岚。原本以他的谋算,江喜君那个小丫头现在所能调动的,也只有常飞这个气境巅峰。

    不过哪怕两名气境巅峰联手,他也要试上一试,毕竟,鸠兹会也不能肯定那个毛头小子是真心实意来帮忙的不是。

    罡劲攀附双掌,宛如冷厉鬼爪,鬼面中年人心中决意一下,便立刻出手。

    然而周然似乎早有预料,剑光分影,直接化作鹤形与对方对攻起来。

    仗着手持兵刃,剑尖鹤啄,直刺对方腕部脉门,周然竟然毫不犹豫准备以伤换伤,视对方邪异爪劲为无物。

    “狂妄!”

    怒急攻心,仓促间却难以变招。况且鬼面中年人罡劲初成,仅仅只能附护体外三寸抵御真气,刚才凝聚双掌,此刻手腕处确实已经成了破绽。

    剑锋先于爪劲,实在没有壮士断腕的狠辣,鬼面中年人只能撤招。但是这一撤,青衫剑客常飞却已然看清局势,顺势持剑上前纠缠,也是以伤换伤的打法,不给对方半点脱身的机会。

    周然并未趁机嘲讽,他的意图已经达到,刚才硬拼只是借机表明态度。此刻常飞主攻,他便沉下心来琢磨局势,剑锋凝气帮助常飞拆挡鬼面的杀招,确保对方不能脱身即可。

    冷冽剑锋如驱臂使,同为剑客,同样气境巅峰,周然却可以很明显发觉常飞招式之间比自己少了几分驱使如意。

    或许是以攻对攻的缘故,又或许是常飞是鬼面中年人的主要突破面,当然周然觉得最主要因素,或许还是他将自己的剑术氪金进阶进了宗师。

    贵的东西,唯一缺点就是贵。

    此话诚不欺我与。

    此时夜雨早停,乌云收束,皎洁月色下双剑翻飞,纵然坚守岗位,鸠兹会护院的护卫们心神也大多被这番缠斗牵动。

    双气境巅峰对阵初入罡境,一招一式已经越发脱离凡夫俗子的范畴,筋骨关节,秘技招式大多都已是为了真气罡气拼斗所施展。

    长一寸有长一寸的锋芒,短一寸有短一寸的凶险,鬼面中年人或许是自信罡气强于真气,又或许是为了遮掩身份,并未带兵刃。

    这点就成了周然和常飞能够纠缠住他的最大依仗。

    而拖延了这么久,熟悉的绿色信号点已经进入了周然小地图的视野里,但是某种莫名的怪异感觉却开始在周然心中萦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场“暗杀”中被他忽略了。

    “岚叔要到了,你还不打算拼命?”

    剑影分光掠进,真气猛然灌注,伴随着喝问,周然此时再无保留。哪怕对方已然真气化罡,但是这一击剑锋所指必然能够卸掉对方左臂。

    不出意料,鬼面中年人虽然惊诧,但是反应极快,宁肯挨了常飞一剑,也不与周然硬拼。

    又一点红色信号点进入了视野,虽然看规模,只有气境初期的大小,但是很显然,这就是对方的后手。

    而那些镇守里院的护卫们因为过于关注这边的纠缠,已经大半被对方偷袭放倒了。

    “敕令,天兵助我!”

    提前出手与常飞联手,便是心中大约早有了猜测,周然此时也不做隐藏,直接施展了准备好的后手。

    浸过符水的黄豆被周然随手撒下,片刻之间,虚幻化影,惶惶然摇晃着抽条出五具金甲神像。

    “啊?!”

    哪怕再多谋算,鬼面中年人也终究想不到卓青岚的帮手不仅武道修为不俗,竟然还有道术在身。

    这一番变故之下,终究是没来得及提起罡气打散那五具金甲神像,被团团围住,一时动弹不得。

    而周然也不耽搁,脚步轻旋,整个人裹挟真气,直化作一道剑光,转瞬杀到里院。

    乌鳞覆面,眼眸妖异,只是当眼一面,周然便确认这应该就是岚叔所说老会首伤口妖气的源头。

    要么是妖人,要么就是仓促化形的小妖。

    “呀,少侠何故伤我?”

    婉转语调略带娇嗔与温存,对方也知这么快的剑避无可避,只能赌上一把,想用言语拖延。

    若是别人,或许会迟疑。() ()

    但是周然盯着小地图上那未改分毫的赤红,剑势丝毫未停,剑锋如水,化作大幕展开,阳春化雪一般就终结了这个未知的妖人。

    “妖孽,爆金币吧!”

    “春娘!”

    远远望见这一幕,一直被金甲神像纠缠的鬼面中年人骤然爆发,浑身罡气如铁,一振就将那五具金甲神像崩开碎裂。

    随即也不管常飞拦阻的剑势,嘶吼着直扑周然,罡气已经全然凝聚双爪,誓要一击将周然毙于爪下。

    可惜,青罡如瀑。

    周然站在那面坚实无比的青瀑后,略带嘲弄地看着那个恨意满身的鬼面中年人,这份经年日久的罡气瀑布自然是卓青岚到了。

    “汝已笼中鸟,折翅不复飞。”

    “卓青岚,你?你以为你赢了?”

    “你没赢!你没赢!”

    不甘地泪落,尖利地吼叫,此时鬼面中年人索性也将那张面具摘下。他的双眼睚眦欲裂,恨意滔天,但是那份恨意中却还藏着几分报复的得意。

    “春娘的妖毒,罡境也无解,就算我输了又怎么样!老东西死定了!你也赢不了!”

    “你!赢!不!了!”

    “安丰二老爷,果然是你。”

    面对对方的叫嚣,卓青岚只是仔细又怅然地打量着对方那张原本清秀却在恨意下被肆意扭曲的脸,略带痛心地叹息。

    “我只是江家的管家,输赢与我无关。”

    “是啊!江家的管家。一手遮天,万人敬仰的卓青岚,岚爷对吗?”

    “我才是江家的正统,我才是鸠兹会的下任会首。那个小丫头凭什么啊!就凭她是老东西的女儿?”

    “老东西死了!她什么也不是!”

    “我才是江家的体面!我是天纵奇才的罡气境!”

    “凭什么由你来选鸠兹会的会首,为什么你会选那个一无是处的小丫头?”

    “二老爷,取巧的罡气境不算罡气境,莫要继续泥足深陷。”

    任凭江安丰指着鼻子斥骂,卓青岚也依旧平平稳稳,没有丝毫动怒,仍是规劝。

    “现在妖孽已死,只要二老爷悔改,小姐也不会继续追究的。我可以保证。”

    “是啊,春娘死了。春娘死了……”

    “好!你不是要我改悔嘛!你把那个兔崽子杀了,我情愿废掉自己一身武道修为,闭门思过。”

    “你愿意吗?你敢吗?卓青岚?”

    正吃着瓜却突然被牵扯进来,周然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那双恨意十足的眼睛,但是他也没说话,毕竟现在肯定不是这个二老爷说了算的。

    “你不会不明白吧,卓青岚。这个小兔崽子不是鸠兹会的人,他却在场见证了全过程。”

    “他看见了我和妖族有勾结,他看见了今晚的江家内乱,不杀了他,鸠兹会在两淮怕是要无处容身了。”

    “更何况!你不是自诩是江家的大管家么?你不是最爱护江家子女的吗?”

    “现在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我江安丰自此起誓,只要你今晚杀了这个兔崽子,我就自废修为,改邪归正,闭门思过,再不过问江湖事!”

    “岚叔,我求你了!”

    场面陡转,周然确实没想过还能见到这一出,只是打算安稳做个路人甲,看完整场争家产的剧情g,他是万万没想到还能整出这种剧情展开。

    他仔细在小地图观察了一下卓青岚,对方竟然真的有着由绿变红的趋势,再不提桶跑路,恐怕真有直接NG的风险。

    “安丰,休要胡闹,咳,咳咳……”

    檀杖笃地,宛如明镜高悬下的惊堂木,竟是重伤未愈的老会首江安平。

    他面色暗沉,但是须发中隐隐的还是一种静若沉渊的坚毅和威严。而一旁的江大小姐正在搀扶着,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小叔江安丰和管家卓青岚,神色相当复杂。她大抵是想到了自家二叔会迁怒旁人,才会急着赶到老会首身边救醒他,并说明此刻缘由。

    只是事到临头时,江大小姐多少还是有些觉得荒谬。与妖邪结交,真就会这样彻底失了理智和体面么?

    “青岚。”

    “在,老爷。”

    “自家之事,劳烦旁人已是逾矩。失了恩义,那便失了我江家在江湖之中的立身之本。”

    “青岚知道了。”

    “老东西你还没死么?这一场难不成是你给我做的局?还是说你根本没中毒?”

    已经明了自己再无复仇希望的江安丰,半是惋惜半是忿恨地盯着自己的长兄。

    “世事无常,善恶有报。”

    面对江安丰满怀恶意的揣测,老会首只是摇了摇头,亮出了自己仍旧青黑血线遍布的胸膛,原本苍老的身躯在这些血线的衬托下更显得狰狞。

    “得亏迅哥儿寻得的是入道的蛇妖椎骨,唤生方的效果极好,老朽方能保留这条老命,不至于让今夜铸成大错。”

    “老朽拜谢。”

    周然完全没放在心上,他和卓青岚那时候已经说了,钱货两讫,这只是生意而已。

    然而已经穷途末路的江安丰却似乎仍有话说,只是他随即又思索了片刻,方才开口。

    “老东西我问你句真话。”

    也不再纠结爱恨,江安丰此时似乎彻底从怨恨愤怒的情绪之中挣脱了,他看着那一身的青黑血线,语气反而平缓了许多。

    “我和喜君,论智论武,谁更适合执掌鸠兹会?”

    “鸠兹会在两淮安身立命的,是……咳……侠义。老朽是你长兄,是鸠兹会的会首。托大说一句,在两淮风雨飘摇的这四十年,老朽所作所为,从未违背侠义二字。”

    “呵,又是这套虚伪说辞。”

    江安丰只是嗤笑着摆了摆手,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远处已经显露原形的蛇妖残躯。

    “是因为我和春娘相爱了吗?”

    “不错。论计谋,论武道天赋,喜君都不及你。但是你与妖孽结交,鸠兹会就再没你的立足之地了。”

    “为何?”

    “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为何?!”

    “因为你要争鸠兹会的会首。”

    “江安平,我要的是真话!”

    “混账!保境安民,你以为老朽这么多年都只是挂在嘴边的一句空谈么?只要老朽还在,鸠兹会就不会有和妖孽结交的会首。”

    “咳咳,安丰,长兄如父。如果你单单是与妖孽结交,老朽何曾因此斥责你。可是你不甘心,那妖孽也不甘心,老朽只能……咳……试着用这条命让你认清与妖孽结交,究竟是何恶果。你忘了阿月吗?”

    “安丰,你仍未有悔意么!?”

    声若金铁交鸣,迎着朝阳初升,老会首仍旧敞开胸膛,那一身遍布青黑血线的躯壳,看似晦暗雕朽,却刚毅强硬,让人不忍直视。

    “既如此,青岚,动手吧。”

    “开两淮会,昭告同道。自此江安丰从鸠兹会除名。”

    “咳……此事虽是你出手,但是仍算老朽亲自清理门户。”

    事情应该算是告一段落,只是周然在一旁却似乎瞥见,得到老会首回答的二老爷却是眼神安稳,不复之前的怨气和恨意。他是真心被兄长的表态感动后悔了吗?还是说这件事其实有更深的缘由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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