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草起伏摇晃,些许白霜簌簌地落下。

    端坐船头的周然不甚在意,身披蓑衣,擎着钓竿凝望。碧空如洗,远方云气离散交融,来回往复,说起来也算是令人畅然的闲暇无事,些许太平。

    “周公子哪里人呀?”

    被雇的船夫穿的不算厚实,他将船桨横在身旁,一边搓手一边与周然闲聊。本来寒冬腊月里,甚少有人出船,但是谁让这位周公子是鸠兹会的贵客,船行老大可是亲自吩咐接待。若不是大些的楼船都在走货,河道不好运转,或许也轮不到自己出这趟闲差。

    “安秀鲁村。”

    “安秀啊,那确实是个好地方,韶江每年夏日潮汛时,就能跟商队大船观赏歌会。”

    “是啊,是个好地方,怪多。”

    “啊?什么?”

    “念旧而已,船家你也去过安秀?”

    “沾主家的光,虽然妖患猖獗,但是每年能去。”

    “船家遇到过妖灾么?”

    “多少见过两回,一次是虫妖过境,还有一次是更凶险的水邪。”

    “那种铺天盖地的场面,现在回想也是···诶,何时才能···”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周然的目光却始终遥望着远方。妖魔肆虐,致使人们聚居之地都成了一个个孤岛一样的樊笼。路上凶兽拦路,江河鱼龙潜藏,哪一处都不得安生。幸得这个世界的人们,都不曾自甘堕落,反而团结凝聚,尚武成风。虽然最终能够有所成就的人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但是依旧足够争取一段足以安生的空间。

    稀疏的暖阳穿过鹭草,金辉洋洋洒洒投在船上,世事艰难如斯,却仍不能让这份难得的闲暇安逸溜走半分,周然觉得,这着实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周公子啊,不瞒你说,垂吴这边其实钓不到鱼的。”

    “我本也不是为了钓鱼。”

    抖了抖一直擎着的钓竿,劲力自竿尾传至梢尖,只是片刻,梢尖就已经在水面上跃动,而后精准地刺入水下。五条肥美的十数斤的草鱼就像串糖葫芦一般挂在了钓竿的梢尖,看得一旁的船家目瞪口呆,他大概猜想到了这位贵客应该是个武师,但是这样精巧的技艺他也是第一次见人施展。

    “还能···”

    “垂吴这边的鱼过于精明了,吞吐鱼钩的模样相当娴熟,经常有人于此处钓鱼吗?”

    “啊,主要还是因为水邪离得近。”

    “垂吴向南就是韶江支流水邪的居所,所以这里的鱼多少也沾些邪气。我们寻常时候会避开垂吴这边的支流,经年日久,也就···当然周公子艺高人胆大,肯定是无需担心的。”

    “安心,今日应当无事。”

    备炭,排锅,在炭火的炙烤下,不多时便有细微的香气飘散。周然和船家对坐,黄酒小盅小盅地饮着,也算是清闲雅事。

    “船家哪里人?”

    “啊,肇兴,其实我和大小姐算是邻居,祖上姓朱,贱名二三。”

    “姓名哪有什么贵贱之分的呢。”

    喟然叹息,周然举杯先敬了名为朱二三的船家一杯,随后看向了周围飘荡的鹭草。

    “说到底还是人分了贵贱,所以姓名才有了贵贱之分。但是无分贵贱,人的性命皆是只有一条,自重得生是生,自贱得生亦是。”

    “啊啊,周少爷说的是。”

    船家匆忙举杯回应,随后扯了一大口鱼肉,熟稔地吐着刺。

    “呜,嗦,忒。周少爷你是那贵重人,自然无分贵贱。小人生了今日,也不料想明日的人,自然得贫贱些。说来也不怕周少爷你笑话,小人向来过了日头才有吃食,今日算是享尽了福分。”

    “确实,你说的对。”

    抱憾者无病呻吟,周然当然明白是自己的问题,旁人岂有他得脱樊笼的眼光。他们连生死都在朝夕之间,哪里又能对此有什么感想呢。

    只是,无知无想自然有无知无想的好处,若真有一知半解者,周然反倒就无话可说了。

    妖邪是樊笼,人心又何尝不是呢?

    “兄台与浊物没甚言语,不如与吾坐而论之。”

    雾色骤然弥漫而来,忽而风动,一人影于水上飘然而至。水气影影从从,看不分明来人面貌,但见穿着打扮,是个纶巾羽扇的素衣道士。

    周然瞅了一眼对面的船家,见他已安睡,便挥袖从远岸招来一块朽木。剑影萦绕片刻,船头便多了一盏木质的酒爵,他也不动不移,指爵相邀。

    “来者是客,请坐。”

    “吾料想兄台有名士风骨,今日见,确如是。”

    素衣道士欣然落座,只是看到一旁寻常的黄酒,略微皱眉。

    “兄台雅士,何故饮此糟漻。吾有千古佳酿,兄台善饮否?”

    也不推辞,周然点了点头,他的眼光掠过在这位道人的衣角处。那处衣角将好落在炭火边,只是微红的炭火与湿漉漉的衣角似乎是隔绝的两个世界,并不相容。

    “自无不可。”

    畅然大笑,道士信手自船边一捞,便有一鎏金酒壶出现在他手中,看那份古意盎然,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此乃仙人醉,乃是当年吕祖挚爱,兄台好福气啊。”

    似乎一壶酒还不够,那道士又捞出一盏玉杯,精雕细琢,拿到坊市大抵上能算得上是稀世奇珍,却被他随手递给了周然。

    “兄台赠吾酒爵,吾还兄台玉杯,岂非投桃报李之意。”

    “那不尽然,架还是要打的,你算是有些年岁了,听闻过一句诗么?”

    “兄台好性急,且饮两杯。”

    道士并未驳斥周然的话,反而斟酒相敬,他似乎对于周然所说的话颇为好奇,饮尽后依旧发问。

    “兄台有何高见,可否为吾解惑?”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天下事,纷繁往复,也不过是恩怨、阶级。投我以木桃,报之以木李,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但我不想与你有何相好之意,所以此番酒尽,便是我们见生死的时候了。”

    似乎震惊于周然的直白,但是片刻之后,这位无面的道士又恢复了之前的欣然姿态。

    “兄台豁然旷达,恩怨分明,吾倒有几番不明之处。”

    “今日之前,吾与兄台未曾相识,有何恩怨?”

    “恩怨哪里是认不认识可以论断的呢?恩怨这种东西,自从身份明确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锦鸡与豺狼,它们之间也未曾相识,可是它们之间的恩怨,又岂是生死能够说尽的呢?”

    “寓意分明,且饮。”

    似乎并未在意周然所言酒尽之期,道士只是盛赞。

    “吾还有一问,已死之物,岂能再死?”

    “人死了之后有魂魄,魂魄死了之后为聻,聻死了之后为希,希死了之后为夷,夷死了之后为微。如何能说已死之物不可再死呢?一切有形质的与无形质的东西,都存在被消灭的可能。”

    “杀意昭彰如此。”

    道士似乎是在叹息,但是周然却不曾和他一样纠结。这本就没有多少道理可说,彼此之间恩怨早已命中注定,岂是人力可以扭转的。更何况,他与这个道士不过相逢一面,如何取舍哪里还用论道来解决呢?

    “你们以人为食之时,不也是如此杀意昭彰吗?”

    “吾不然,浊物岂能与吾等并论。”

    “嘿,那么你就能和我相提并论了?无论浊物雅士,都不过是人而已。既为人,又岂能作他人果腹之物。你这么处心积虑与我辩驳,难不成还打算让我加入妖魔么?”() ()

    “只是历山大圣有旨,吾不忍食汝耳。”

    话至此处,已然全不投机,纵使是千年珍藏的美酒,也不过半壶而已。掌中剑罡流转,周然已经起身,便打算直接履约。纵然今日没有携带兵刃,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落于下风,不过是区区水邪尸魔而已,不让他灰飞烟灭怎么能值得今日这番宴饮呢?

    “执迷不悟。”

    且叹息着,无面的道士终于显出了本相。那具面容狰狞的尸身水雾弥漫,零星还能见到水草和鱼骨,似乎并非是溺死之人即刻转化,而是在水中出了尸变。于是留着这番本相,无法变化,只能以水雾遮面,试图遮掩一二。

    “大圣神威,汝岂能知。当日汝与人死斗,大圣已尽数告知,今日汝已无路矣。”

    阴惨惨的水雾呼啸汇聚,周然却依旧淡然,他挥袖便有旋风骤起,只是这阵风却不为对敌,反而将身下船只卷起,并着沉眠未醒的船家一起送出了数里之外,算是避过了这一场灾劫。

    “既然是你们设伏,那我就不问为何你能够进入大阵范围之内了。”

    “汝问便是,吾等已得江氏精血,这大阵又如何能阻?”

    “只此时,汝仍着眼于浊物安危,岂不是本末倒置。”

    面对水邪尸魔的嗤笑嘲讽,周然也不答话,他已将累赘送走,此刻便全然身心应对敌人了。妖魔鬼怪之中,他对于精怪是相当了解,至于尸魔之类的阴祟之物,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只是遇到的相当之少。

    安秀野山山涧之中曾经藏着一只,那时候周然将将进入气境,剑术也没有此时这么纯熟。面对物理免伤十之七八的尸魔,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用自己童子身的血来附魔破敌,不料这招相当有效果,让他不至于重开。

    现在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或者说这个办法其实可以备选当做终结的手段,他如今的罡劲显然对于之前物免的困境,有着卓有成效的应对。气境时真气过于分散,磨砺到罡境就全然不同了,伤害穿甲物抗全部都有加成,这也是武师能够有效应对妖邪的最好途径。

    激射的剑罡浩荡流转,相比于之前和卓青岚的死斗之中还有些执着于招式应对,周然此刻就已经彻底脱离了招式的樊笼,主打一个力大砖飞。面前的尸魔又不是卓青岚那种淫浸武道数十年的武道宗师,不必与他争招式的优劣,只要能够命中,最终决定胜利的不过是周然罡气的多寡而已。

    冯虚御风,那些剑罡洪流直接如浪潮一般将水邪尸魔冲击切割,话说的再狠没有用,它如何又能想到,仅仅不过月余,周然的手段就已经截然不同了呢。

    不过,再密集的剑罡冲刷也着破绽,而且周然也不是不需要回气的剑罡机器。数轮将歇之时,还是给水邪找到了一丝空挡,虽然它的本相如今已经颇为凄惨,但是现在这个场地其实对于水邪相当有利。

    作为溺死之人在水里尸变的邪魔,只要不脱离江河这种主场,无论伤得多重,本相多么支离破碎,但凡一息尚存,就不会彻底毁灭。

    就像现在,不过片刻将歇,水邪的本相已经复原大半,并且腾着水汽试图近身周然。

    可是周然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他又不是只有罡劲这一种手段,自从得到历山大圣的妖骨之后,他对于呼风唤雨这神通之中的呼风几乎精进到了本能的地步。原本只能作为背景铺设的辅助技,如今已经是近乎于人物被动的存在了。

    “且去。”

    双掌作蒲扇,向前合抱摇动,数道旋风直接裹挟了水邪驱动的水汽,场面一时分外滑稽。挣扎在水色龙卷之中的水邪寸步难行,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四面的风力彻底消解了水邪对于水汽的驱动。从一开始这个好古的水邪刚来的时候,周然就已经发现了,它只能依靠本能驱动水汽才能前进。

    在船头飘然落座的模样看上去很优雅,但是实际上如此驱动水汽导致它完全无法瞬间提速,只要水汽被扰动,这个凶巴巴的水邪尸魔,也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如此,等到气息回复,周然便继续重复之前的攻势。有着长青灵髓补充,周然此刻的持久力,大概可以就这么周而复始地和水邪耗好几天。

    “汝欺人太甚!”

    发出了刺耳的尖锐爆鸣,终究是不堪其辱,水邪也顾不得什么雅士之间的体面了。本能地使用了类似神通的术法,那些尖锐的声波直接干扰了周然的神魂,终于打断了龙卷旋风的阻隔。

    浪涛滚滚,汹涌而来,趁着周然暂时只能控制周身风力的时机,迎面而来的就是水邪的一记爪击。这可不是寻常的攻势,水邪的指爪里面浸满了尸毒,哪怕只是擦破了些许皮肉,都不是罡境能够抵御的。

    只是周然的反应也相当迅速,不再控制令自己浮空的周身旋风,随着重力自然跌落,就于毫厘之间躲开了这一击毒爪。何谓常胜,不过是多胜少而已,无论是战斗之前的庙算,还是战斗之中的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只要对于自己和敌人都有足够清晰的认知,无论什么战斗,胜利自从一开始就已然有了定论。

    所以对于周然只基于那一场死斗的了解的水邪,完全不能料到,面前这个已经黔驴技穷的人,竟然还有底牌没有掀开。

    随着浪潮急速下落,水邪的速度自然比周然自然下落的速度要快得多,而它追击继续近身的时候却看见周然袖中滑出了一件它无比熟悉的东西。

    那是历山大圣的妖骨!

    赤色的妖骨晶莹剔透,但是握在周然手中却像对于水邪的催命符。只是片刻借些微风力逆势而上,以妖骨作剑,被妖骨染成赤色的剑罡一时间像是一场无比璀璨的火树银花,与傍晚的红日比映争辉。

    “拜托,我可是剑术宗师,到了这地步,木石草叶皆可为剑。”

    “与我近身相搏,你是不是脑子泡水泡多了,出了什么不可修复的问题?”

    以神魂打量了一番破灭了形体的水邪,周然也没有给它任何可以逃脱或者恢复的机会,轻轻松松的一记“三昧神风”就终结了这场可笑的伏击,备选的手段都没有用上。

    妖魔那方或许因为卓青岚的事情已经注意到了周然,但是很可惜,它们不太清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道理。这场伏击虽然有所针对地派出了能够物理免伤的水邪,但是恐怕它们不大愿意在周然身上付出更多的江家人的精血,所以也就仅仅派了一个水邪而已。

    附庸风雅不愿偷袭,不能役使成规模的水鬼,虽然主场作战但是始终被周然调动带离了最适合的主场,以及对于自己物免的特性过于自信,让这个横据韶江的水邪尸魔大抵只能类比一个特殊一点的罡境巅峰。月余之前周然就可以杀掉临近苦海的卓青岚,更何况只是一个特殊一些的罡境巅峰。

    不过,既然历山大圣可以通过妖骨感知到战斗,那么周然猜测大概下一次袭击应该会是在自己离开吴城的时候。毕竟自己的实力已经展露了大半,不舍得在自己身上用掉无法复制的江家精血,那么肯定是要用在更加紧要的时刻。

    大抵上只要自己出了吴城,就该是历山大圣亲自带队袭杀,围住自己之后直接用剩下的江家精血派人进入吴城大阵,获得剩余的江家人。当然,依着妖魔的凶性,直接梭哈,不隔夜直接历山大圣亲自出手也说不定。

    “喂,给个话,今晚来不来?”

    几番腾空鹤落到了岸边,周然敲了敲用起来颇为顺手的妖骨,相当期待这位历山大圣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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