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带轻束,素色襟带合辙,丹红曲裾深衣,镶玉的五色锦带暗围,足下一对金纹覆云履。

    周然只能感叹,这一身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穿过的最贵的服饰了。不仅如此,阿鹊姑娘还从里屋的厚木箱里取了一件做工相当精美的深色大氅,直接给他披在了身上。

    “难不成,得去过冬?”

    看了看窗外晚春的景色,周然确实有些不解。

    “只是给你试试合不合身,从荆南至镐京,起码要路过五洲之地。谁知道路上是什么光景,什么天气。早些备好,也算是提前有了准备。”

    “你对自己太不上心了。”

    明白阿鹊姑娘说的有道理,但是周然也不可能直接告诉她,自己的钱都拿去喂摇光了。所以只能闭口不言,好在阿鹊姑娘确实贴心,刚发觉周然的沉默就换了话题。

    “龙首座和我沟通了,自吴城郡前往泰州这一段路,我们得走水路。在泰州那边安陆郡的盛昭码头会有伏妖司的人接待我们,然后我们只要跟着他们,就能前往镐京。”

    “路上妖患多吗?”

    “这怎么会有人能断定,只能说当地的伏妖司应该会提供情报的。”

    脱下大氅交到阿鹊姑娘手中,周然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问出了一个想问了许久的问题。

    “妖王和大圣之间,有区别吗?”

    “当然有啦。这我可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这几天恶补了许多伏妖司珍藏典籍的阿鹊姑娘瞬间来了兴趣,她当然理解周然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算是她,也是在通读了相当多伏妖司记录之后才对这个问题以及整个妖族的构成有了清晰的认识。

    “寻常山野小妖精怪,你应该见得很多吧。”

    “也不算很多吧,应当是阵法阻隔了。”

    “妖患之所以称之为妖患,正是因为妖族率兽食人。而自从龙首座铺开了各州郡阵法的建设,相当于从根上降低了妖患,因为寻常山野的小妖精怪,在没有食人之前,是无法进阶成为妖兵妖将的。”

    “所以呢?”

    “所以自从武周景熙元年龙首座于各州郡布设周天星辰大阵开始,各州郡的大圣其实和妖王实力就开始相差仿佛了。因为妖族和人是不一样的,它们需要足够的妖族散发的妖气构成密界,才能完全发挥自身实力。”

    “妖族可能自己感觉不到,它们大概只能本能地感觉自己变弱了,但是实际上理顺了伏妖司的那些典籍之后,我就很清晰地发现了它们变弱的规律。只要妖族总量一减少,它们就会内斗”

    “十年前,吴城郡境外还有两大圣一妖王以及七八个妖将。但是五年前,水路上的炽鲮大圣先是和岚叔战平,后被龙首座携伏妖司讨伐。当时历山大圣竟然没有出手,我猜测很有可能就是当时妖族自觉变弱,所以两大圣内斗,给当时的岚叔和伏妖司钻了空子。”

    “不得不说,阿鹊姑娘你的想法真奇妙。”

    虽然觉得阿鹊姑娘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实际上周然并没有通览那段时间的伏妖司记录,所见也只是妖族势大的表象,对内里人与妖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只有一个相当浅显的认知。

    “所以你有什么证据吗?”

    “根据伏妖司的记录,被赐州牧伯引入赤水、樊城二郡的妖族均为妖王,并无妖族大圣。”

    “可是赤水、樊城二郡不是州治,没有阵法守护,无需大圣即可攻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所以特意找了萧曲寺。”

    阿鹊姑娘确实准备充分,她作为伏妖司炙手可热的新人,自然避免不了楚中剑派和磬门两方的拉拢。所以她就借着这个机会和萧曲寺详细询问了一番之前赤水樊城两郡的具体情况,作为最终得利者,萧曲寺自然要好好解释一番,不至于给阿鹊姑娘留一个坏印象。

    两相印证之下,阿鹊姑娘断定自己的判断应该与事实相差无多。

    “他告诉我,妖邪虽然确实发展迅速,但是正是因为发展过于迅速,起势太早,所以反倒不能长久。而且妖邪一旦集聚到一定规模,其中就必定会死斗出一个首领,这无关种族性格,是源于妖邪本性的规律。”

    “是因为它们的妖气吗?”

    “是的,精怪小妖食人之后就会催生妖气,和武修的真气、灵修的灵气一样,是它们修炼成长的根本。但是妖气其中魔性太重,会影响它们的心智,若非妖邪兴起过于迅猛,恐怕也不会致使我们陷入如此境地。”

    “赤水樊城两郡收复之后,萧曲寺曾经深入赐州洞仙窟,特意找寻了一下妖族大圣的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他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所以才会亲身驰援吴城郡。”

    “所以说,历山大圣验证了他的猜想。”

    点了点头,周然回忆了一下所谓“历山大圣”离尘的状态,确实如阿鹊姑娘所言。但是就以此论断妖邪其实已经陷入内耗,不复过往的威势,周然觉得其实还有待商榷。

    “就目前的情况来推定,阿鹊你的说法确实很有道理。但是相对于整个武周五十州郡而言,荆南这片其实并不算很大,或许还存在一种更为可怕的情况。”

    “你是说?它们已经决出了领袖?”

    素手托腮,阿鹊姑娘稍稍思考了一下,她虽然不喜欢以悲观的态度看待问题,但是她也承认,周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妖邪的内斗不止会有一种结果,各州郡被阵法阻隔,确实利于分割妖气,不至于让整个武周整体陷落,但是也会导致各个州郡之间信息传播过于缓慢。

    万一,有超越妖族大圣的妖邪出现,可以统一因为地缘分割而各自内斗的妖邪,对于如今的武周,确实是一个相当可怕的结果。

    “只是有这种可能,毕竟按照阿鹊你的说法,是妖气之中的魔性促使它们陷入彼此内斗的状态,但是这绝不是妖气的本来目的。万物好生,它们之间的内斗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的生存,那么它们之间的内斗就存在一种相当明显的逻辑。”

    “只要付出一定的牺牲,那么它们之中就一定能够出现一个终结掉这场内斗的存在。”

    “诶。”

    心情忽然有些沮丧,阿鹊姑娘想了想周然描述的情况,之前有些振奋的情绪瞬间就消解了大半。她原以为胜利在望,但是世事确实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左右敛了一下衣袖,折叠着几件新买的外衫,周然看了看阿鹊姑娘的表情,也是不忍之间带着些许无奈。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这也不是必然现在会出现的事情。毕竟从那位历山大圣的口中,其实我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

    “诶?什么什么?快说快说!”

    “它说,神仙要来了。它从芝山过来,其实不仅仅是贪图历山大圣的遗蜕,更是为了躲避灾祸。”

    将这类真伪不辨的消息告诉阿鹊姑娘,周然其实是有些顾虑的,但是阿鹊姑娘其实比他想象中更有主见,他也不必自专,得承认她的细致更胜自己一筹。

    “神仙?话本里的那种?”

    “这倒不是很清楚,我也没敢给它留解释的时间,毕竟它已经是接近大圣的妖王。要是没把握住它心神被冲击的那个空档,恐怕之后我就无计可施了。”

    关于这一点,周然真没说什么谎话,或许在旁人看来,他那么迅速解决掉“历山大圣”,是游刃有余。但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确实是带了一点儿赌的成分的。

    灵觉感知确实给他提供了很多信息,但是妖气能够增益神魂显像,这就是他赌的那一点了。当时他只是本能地感觉有这种可能性,实际上若不是“历山大圣”的幻境将他的神魂增幅到了接近凝丹境界的地步,他恐怕也做不到对于那位“历山大圣”的碾压。

    “何必苛责自己。”

    在阿鹊姑娘的帮助下,算是收拾好了行装,周然和她仔细讲述了一番自己和“历山大圣”战斗时的种种细节,包括在幻境之中的体验。但是,这番讲述却引发了阿鹊姑娘新的疑问。

    “那只狐妖的幻境竟然可以增幅你的神魂吗?”

    “嗯,一开始我被狐妖女儿阙星困住的时候,其实以为那种被群妖环伺的幻境是它布设的。但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其实不太对。它不是我的对手,布设幻境应当以牵制我为主,那些妖兵妖将却是顺着我的心意直接扑了上来,被我一扫而空。”

    “杀性真重啊,周仙师。”

    “不要说怪话。”

    扫开阿鹊姑娘在自己脸上指指点点的手指,周然白了一眼打断自己思路的女子,然后继续自己的分析。

    “所以后来我做了一下尝试,就发现在那些妖气构成的结界之中,那些幻觉可以干扰我,但是反之我其实也可以影响它。”

    “可是我不行。在狐妖王离尘困于龙首座的阵法之前,它其实已经使用过了一次那种幻术结界。当时我的灵觉完全被蒙蔽,不要说像你那样影响幻术,就连感知自己的所在都做不到。如果不是龙首座反应迅速,恐怕我们都等不到你过来支援。”

    有些悻悻地摊手,阿鹊姑娘开口时神色却转变得异常严肃。

    “我们先假定,狐妖王所言为真,那么你确实和它口中的那些神仙有些共通之处。那些神仙最起码能做到的一点,就是拥有克制妖气的特性。”

    “当然,前提是我们所修行的法门,没有区别。”

    无形的压力似乎开始凝结,那么敏锐的阿鹊姑娘,早在之前周然沉默时就有些猜测。但是她其实并不想那么早就逼迫周然坦白,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已经相当亲近,但是始终有一层她能看得见却摸不到的隔膜。

    然而周然却出乎了她的预料,起码在传授阿鹊姑娘修行法门这一件事上,周然全无保留,问心无愧。但是此刻坦白一些东西,也不失为一个相当不错的时机,所以周然对自己的情况做了一些有必要的删减和修改。

    “我们的修行法门当然没有区别,但是有些东西,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什么?”

    “摇光。”

    挥袖,光晕流转,那原本只出现在周然眼中的鎏金长卷竟然显化在了现实之中。强行说服摇光获得了千机宝卷授权的周然当然可以做到这件事,作为一件据摇光自称全服唯一的根源仙器,虚实转化只是她的基本功能。

    “这是自从我出生就跟随我的仙器,我能够借助财气突破修为境界,就是倚仗了她。”

    隐隐察觉有什么不对,但是看着周然拿出的鎏金长卷,阿鹊姑娘有些意兴阑珊。周然揭晓的这个真相对她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哪怕告知了她这个惊天的秘密,但是她仍能够感觉到,周然还有些秘密未曾透露。

    毕竟关于利用金银财气催动修行的事情,其实之前她和父亲江安平就已经有了些猜测,只不过具体方式不明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

    “有些事你不想说,我也不是现在就要知道,但是周然,我希望之后能有一天你亲口告诉我。不管你信不信任我,你要知道,我和父亲其实都已经下了重注在你身上。”

    “我们已经是同舟之人,轻易下不了船了。”

    看着默然无言的周然,阿鹊姑娘示意他跟着自己进了里屋,并直接打开了那个朴实无华的厚木箱。那个木箱内整整齐齐摆着一箱金子,成色足赤,辉赫映照。

    “我在鸠兹会的产业大半都已经托阿爹变卖。”

    低目敛眉,只此一句之后,阿鹊姑娘再没有说什么话,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一直萦绕在她和周然之间的壁障。

    无形无质,却坚若磐石。

    鎏金长卷已经被周然收回,他当然明白阿鹊姑娘的期待,也明白阿鹊姑娘一言不发的缘由。哪怕他什么也不说,这份馈赠阿鹊姑娘也是不会收回的,但是恩重至此,确似乎由不得他一句话不说。

    直至此刻,周然才发觉自己给自己的心理安慰,是何等可笑。他确实从未认同过这个世界,那种来自穿越者的骄傲,始终横亘在他心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樊笼,他也有。

    “得馈千金。”

    “得馈千金。”

    简简单单四个字,周然又念了一遍,像是曾经向此身父母学习伐木时手中握住的粗粝的斧刃,与胸中横亘的块垒互相敲击。

    “何以得胜?”

    “何谓待人以诚?”

    “何谓虚实?”

    “呸。”

    那一声对于自我犹疑的唾弃之后,似乎某种野性贯彻了神魂,什么仙师风度,什么计较全然破碎。周然一只手擎住了阿鹊姑娘孱弱纤细的臂膊,另一只手粗硬地抬起了面前佳人的下颌,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若是知道了,但凡有半点背离,你都不得不死。”

    然而那双动人的眼眸此刻却全无犹疑,反而衬得周然在其眼中的凶厉影子外在全无一点儿悍勇,反而外强中干。

    “但凭君意。”

    ······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呵,回家时可不能抛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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