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七年,八月二十。天气渐热,早早的天便亮了。众人开始在渡口登船。

    神道教的船和普通的船是不一样的,神道教的船大多是布道船。琉璃以为布道船只是看上去好看的样子货,但是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会惊叹于这些神社工匠造船的艺术。神道教的教义万物皆可为神,所以船身也多是山川草木的图画。船上的许多木质结构都极像极为精美的艺术品。

    琉璃刚登上船就看到远处有一排排的大船朝这边开过来,看旗帜是鬼童家的水军。事情已经过了一个月,他们终于还是查到是奈良樱落所为了,也不算太笨。

    熏在人群后看到了那些鬼童家的船,她面露忧色。小野二郎却在她身边道:“只要熏小姐留在神社,那么神社可以帮你挡住一切敌人,而奈良樱落自身难保,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

    “的确是很简单的选择题。”熏点头。

    然小野二郎的笑容还未在嘴角绽开,熏却道:“我还是决定跟着奈良樱落,直到找到自己的路。神社的善意,熏心领了。”

    熏带着千鹤上船,千鹤不愿,她拖着他上船。她比千鹤看的清楚,虽然呆在神社可以获得平静,但是终究是短暂的,神社只是想要神器而已,一旦她失去作用,神社就再也不会庇护她了。而奈良樱落不同,他可将神器弃如敝履,他更看重人,反而更让熏相信。千鹤目光短浅,但她不会。

    小野二郎神色阴沉的看着熏上船,心中暗骂着愚蠢的女人。他带着祭祀们上船,本就不高兴,看着远处围过来的鬼童家的水军,骂了一句;“不自量力的东西。给我起阵,撞过去。”

    眼看神社的布道船撞过来,那些水军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一个个的连忙让开。水军中大多信仰神道教,对神敬畏到了骨子里。而得罪神社,就是在亵渎神灵。

    琉璃在船上甚至看到了鬼童有为的面孔,他面带惊讶和不甘,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船离开,却无一点办法。那些看起来装备精良的水军看到他们的布道船,竟虔诚的拍手惊神祈祷。那拍手的声音整齐划一,仿若在欢送他们离开。

    鬼童有为带着家中长辈将水路封锁,本是想谈判的。他们压根不敢攻击神道教的船,他们只是想逼奈良樱落出来。然而现实是神道教完全不把凡俗之人看在眼里,包括装备精良的水军,都是蝼蚁罢了。

    “看到神社的影响力了吗?我允许你后悔。”小野二郎在角落将熏壁咚在墙上,强势而得意。虽然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但是无关紧要。

    这个时候船上却吵了起来,听声音好像是大祭司三上在怒骂着有人在亵渎神灵,侮辱神社。小野二郎用手指抬起熏的下巴:“这一路很漫长,我和你的帐,要慢慢算。”

    小野二郎转身之际脸上才带上怒气,大骂道:“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到底是谁?”

    这船上的人多是奈良樱落带的人,小野二郎心里门清,他叫的越大声,越怒,实际上是一种姿态。然而当他看到三上祭祀辱骂的人时,他亡魂皆冒,感觉自己的魂从天灵盖冒出来了,是吓得!!!

    因为三上祭祀所辱骂之人正是奈良樱落的仆人老锄头,那个真正身份是影流之主,叫奈良寻的鬼神境大佬。

    小野二郎慌慌张张的跑过去,将三上祭祀拉走,三上祭祀已经准备动手了。

    “我神道教的布道服怎么能穿在一个奴仆身上呢?而且还是神社主的衣服,那可是九瓣桃花的神服,老子才六瓣桃花,这老头还想骑在我头上不成?……唔,你不要……捂着我嘴……我……”

    小野二郎一边捂着三上祭祀的嘴巴,一边低头哈腰的对老锄头赔不是,谦卑到了骨子里。

    “抱歉,抱歉,他不懂事,惊扰了您老。待会我会送上小野神社的名酒桃花酿给您老品尝。”小野二郎见老锄头不计较,他才松了口气,他真怕三上祭祀被一掌拍死了,还迁怒到他。印象中影流之主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种人能惹吗?我的祖宗呀。

    小野二郎的表现让跟在他身后的熏诧异连连,小野二郎为什么那么惧怕奈良樱落身边的这个仆人呢?

    她正想着,忽然感觉脚下的船在晃动,她抬目远望,远处的景色在下坠,她飞起来了,不,是船飞起来了。这神道教的布道船竟是能飞的。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一直飞行,原本到小佛寺的路可能要近一个月,现在估计几天就到了。

    ……

    她去找了奈良樱落,她实在忍不住不去找他。她想在奈良樱落的身上找到认同感。然而她并未见到奈良樱落。在这庞大的布道船上,奈良樱落有独属于他的房间。而能进入这房间的,也只琉璃一人而已。

    “有事吗?”琉璃开门时发丝凌乱,但是却神采奕奕。她就仿佛一朵娇花得到了滋养。

    “我来还话本,这个看完了。”熏拿着书本递给琉璃。

    “还有其他事情吗?”琉璃漫不经心的接过书本,反问道。那神情可是疏远的很。熏记得琉璃以前对她还是可以的。

    奈良樱落虽没有阻止她与弟弟跟随,但很明显他对她更加冷漠了。她想修复与奈良樱落的关系。

    “我想与他谈谈。”犹豫良久,她才挤出这么几个字。

    “他在忙呢,你有事可以和我说。”

    “你好像是他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说的也是重要的事呢。”熏的言下之意是不想和琉璃说。

    “我本就是他很重要的人,当然也可以听一些很重要的事呢。”琉璃的意思是要么说,要么走。

    见熏面露难色,琉璃摇摇头,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了屋外,拉到了甲板上。空中风很大,太阳也很大,此时已是正午,那阳光的炙烤简直是煎熬。

    琉璃问:“你觉得神器是什么?”

    熏答:“神器是神的武器,是最强大的武器,最珍贵的东西。”

    琉璃摇头:“神器其实是石头。”

    熏反问:“为何是石头?”

    琉璃:“神器只是一件单纯的武器,在神死亡后,流落人间,它本身并不强大,而是人的想象力灌注其中,让它强大。它是靠着人施舍想象力而活的武器。在我看来,你们松平一族与其说在守护神器,不如说是在守护石头,守护自己的想象力。你不愿放弃,只是因为沉没成本太高了。说到沉没成本,你可能不明白,简单来说,就是付出太多,放手就太不甘心了。你所期望的回报已经背离了你的想象力太多,所以你要狠狠的抓住它。”

    熏并不同意:“如你所说,人的信仰,文化,誓言都是石头。因为那都是人的想象力,但它们其实很重要。”

    “那些东西确实很重要。但真正重要的在这里。”琉璃点着熏的心脏的位置,“你的心最重要,你怎么看待自己,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才重要。其他都是想象,还不一定是自己的想象,而是别人附加给你的想象。所以奈良樱落才说,人生来并不愚蠢,愚蠢是教出来的。人过多的接受了外来的想象力,为别人的想象力而活,丢了自己,这难道不是愚蠢吗?”() ()

    熏仔细咀嚼着琉璃的话,似懂非懂的问:“这些,是奈良樱落教你的?”

    “不,我自己悟的。”琉璃最近时日心情起伏很大,所以一直在看奈良樱落写给她的心学。她想控制自己的情绪。

    人很奇怪,人安静下来并不是脑子不想事了,而是可以穿越时间,撕扯空间,不管事情先后,也不管逻辑的胡思乱想,这些其实都是自己的想象,它们很难照进于现实,但又可以深深的捆缚住人,让人束手束脚。只要把它们想象成无用的石头,心中的石头就放下了。

    “如你所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石头?那到底是男或女单独个体的自我想象,还是男女双方在一起想象?”熏反问。

    “我觉得男女之间的感情属于叠加态,如果是个体的自我想象,那么就是石头,但是如果是超越了个体的想象,是两个人的想象,那么就不是石头。在似是而非之间。”琉璃沉默了许久,想到了奈良樱落,想到了许多,才缓缓开口。

    “那么人伦之事,譬如洞房属于那一边呢?”熏又问。她真是好学呢。

    这次琉璃沉默了更久,缓缓才道:“我觉得它是属于在人与石头之间的光明正大的捉迷藏游戏。”

    听完琉璃的叙述,熏半响都没有再问,她不太明白琉璃这句话的意思。但又仿佛很有道理的样子。两人之间是无休止的沉默,那太阳更加毒辣,晒的熏汗流浃背,而琉璃却不声不响的躲到了阴影处。

    “你想说的是我对神器和斩神器的执念太深了吗?”熏回过神来时,已被晒的满脸通红,她看向琉璃有一种觉悟的痛快。

    ……

    镰仓七年八月二十四日的清晨,奈良樱落抵达小佛寺。

    小野二郎送他们下船,熏一直走在最后。临下船时,小野二郎拉住了她的手腕。这几日他对她可以说是威逼利诱,但是她却变的更从容了。他分明记得她其实刚上船时没有这么坚定,但是现在却让他觉得洒脱了不少。

    “熏小姐,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一旦下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小野二郎道。

    “我知道神社想要神器,可是,我身上已经没有神器了。我倒是有神器的消息,但是并不一定准确,若是找到,我会与您做交易的。当做我对您一路关怀的感谢。”熏不卑不亢的说完就走了。

    这一句话听在小野二郎耳中却仿佛幻听,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连忙道:“我等你好消息,若有困难,记得联系我。”

    ……

    小佛寺是一个让人很奇怪的寺庙。

    小佛寺坐落在阿波山脉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山上,淡路岛与阿波山脉之间是广阔的通天河,这条路并不好走,若不是走天空的路,要很晚才到达这里。

    大佛寺有四百八十寺,小佛寺只有一寺。大佛寺的寺庙宏大雄伟,小佛寺的寺庙看起来残破落败。

    奈良樱落拉着琉璃的手上山,远远的看到一个小和尚正迎面走来。

    “贫僧须弥,是小佛寺的主持。恭迎各位,亦恭迎奈良樱落施主。你可是让我一番好等呢。”那和尚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但却当了主持,让人难以相信。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琉璃问。

    “神道教的船那么显眼,你们还未到,消息便传到了我这里。”

    “也只几天功夫而已,大师这都等不了吗?”奈良花酒确认了须弥的身份后,还是不情不愿的叫了一声大师。毕竟眼前这位可是上一任主持的转世之身。

    “不,我等了八年了。我等了樱落施主八年了。”须弥和尚双手合十,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奈良樱落也没深究,而是望着满山的景色忽然感慨道:“我看这山间种满了樱花树,可惜不是盛开的季节,也过了花期,是樱落的季节啊,甚是可惜。我觉得应该种植一些多季节植物,装点一下这些山道。”

    “花季过后,樱花在这片山上不过是死去的美人,无人会记得。就像樱落施主,此时也无人会记得你。然而美景即是地狱,要么你是地狱,要么看美景的人是地狱。”

    须弥和尚说着似有所指的话语,奈良樱落仿佛听懂了,他点点头跟在须弥和尚的身后。

    须弥和尚在前引路,一边给奈良樱落解释;“樱落施主来的太早了,他们都有早课。所以只能我来迎接了。当然也必须我来迎接。小佛寺教义,一生只渡一人。樱落君,你便是我这辈子要渡化之人,你便是我要修的道。”

    “我记得大佛寺的教义可是要普度众生的,为何你们只渡一人,是否太少?”琉璃感觉这和尚说话很有意思,故意道。

    “人是很难听进其他人之言语,人的本心若不想改变,神仙也改变不了,万事讲究一个缘法。很多人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渡化不了,更何况其他人。先自渡,后渡一人便算圆满。至于众生太大,小佛寺太小,那种话语,对我来说只是虚妄。出家人不打诳语,在小僧看来普度众生便是诳语。若能渡一人,那一人可渡万人,那便是大功德。而我若渡了樱落君,樱落君渡化千万人,那么我就有天大的功德。”须弥和尚一边往前走,一边双手合十,高呼着阿弥陀佛。

    “你这和尚功利心很重啊,你修佛,难道只是为了大功德吗?”琉璃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反问。

    “修佛不为成佛,那修个什么玩意,你这话问的就不对。我一不为钱,二不为名,我若不能成佛,我图什么?”

    琉璃被这个须弥和尚的话给问懵了。

    “听说,小佛寺总是出魔头,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奈良樱落忽然开口,一句便直接攻心。

    “那些人都是自渡失败了,若能回头,便可立地成佛。早年间的金刚和尚是如此,现如今的邪神亦是如此。小佛寺有当年佛祖留下的三经书,对应贪嗔痴三火。痴经,金刚般若经,邪神修的就是这个,他若不能舍弃长生的执念,他便不可能成佛。金刚和尚修的是不动明王经,这是嗔经,也是怒经,他若不能控制自己的仇恨,他就不可能成佛。而我,修的是大日如来经,这是贪经。”须弥和尚耐心的解释,在说到不动明王经时,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奈良樱落一眼。

    “何为贪经?贪什么?”琉璃问。

    “我什么都贪,什么都要。”这一刻的须弥和尚忽然转头,笑容邪魅,与先前佛性的样子完全不同。

    这种前后对比反差之大的样子,让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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