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蔷薇原本是安云城本地最普通不过的花,但因为奈良樱落的运作,一瞬间安云花贵。有太多的人开始抢购四季蔷薇,也有太多的人囤积四季蔷薇,谁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谁都以为自己能赚钱呢。

    谁也不会想到是他们自己走进了幻想的笼子,就差锁住了。他们还能感觉到快乐,那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奈良樱落还没上锁。

    奈良樱落今天没有去学堂,反而在家里和山中里美下起了围棋。因为只要幻想建立在他们的脑子里,无须去强迫他们去做什么,他们会自己演化推演牢笼的颜色和样子。那就像是一台机器,只需要按下按钮通上电,机器自己就会转动起来。

    山中里美每日里也是很忙的,为此她还建造了一个专门办公的勤务楼,山中家的大事小事她都需要去处理,山中家能如现在这般富裕,她起码有一半的功劳。

    今天没有处理事物,是因为奈良樱落设计的这个局,对山中家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她要与奈良樱落谈一桩大生意。

    下围棋是她提议的,她原先并不喜欢下围棋,是为了奈良樱落去学的。因为奈良一族坚信棋艺可以锻炼人的脑子,所以奈良家的人自小都要选择一类棋去钻研,而奈良樱落选的是最难的围棋。

    “我其实也不太喜欢下围棋。”奈良樱落拿起黑色的棋子下在天元位置。

    山中里美望着奈良樱落起手就是天元的星位,笑道:“天元这个名字好,可以指超神入化的人物,也是万物的本源和开始。我不喜欢下围棋是因为难,费脑子,你呢,是因为棋盘太小,装不下你的理想吗?”

    奈良樱落摇头,“因为我不会输。”

    “我不信。”山中里美被激发了胜负欲,认真下了起来,而奈良樱落却下的不是很认真。

    “我听过你的方糖理论了,奈良雪告诉我的。”山中里美忽然开口。

    “如何?”奈良樱落问。

    “我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

    “这种帝王心术是不能教给普通人的。你不但教了,而且教的太过清楚,还给他们上了实践课,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你要相信,并且永远相信人性的卑劣,他们学会了,他们就会靠着这个奴役其他还未觉醒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古之圣贤把帝王心术说的都很隐晦的原因,他们会用非常晦涩难懂的语言去说这个道理,就算是帝王想要懂得都是要拿钥匙去解的。普通人根本看不懂,只能束之高阁,他们没有解码的钥匙,更没有接触高层的梯子。于我而言,方糖理论很好,但是你不该教那些出身底层的少年,而且还教这么清楚。”山中里美说这话的语气不是批评,而是严肃,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是那些人有一天会忘记平分方糖的理想,然后用这个理想去给普通人编织幻想的牢笼,我教这个,实际上是教给他们控制人心的理论和手段。但是我又想反问一句,我不教,那些人心的卑劣就不显现了吗?反而是这些东西说的越清楚,反而更能让普通人觉醒。如道家所言的无为,其实一开始并不是教你什么都不要做,清心寡欲任人宰割,而是让你什么都不要信,要在道中顺势而为。因为有些东西,有些人,你一旦相信了,就等于是给了别人奴役你的手段。不相信,别人就不能轻易的驯化你,奴役你。”

    “很多道理真正教的时候其实就很简单,或许只是一句话,但是那些圣贤的书何止万卷,过于相信所谓的圣贤,把一个普通人捧上神坛,何异于在给自己编织牢笼呢?任何事,任何道理都需要辨证的去看,相信该相信的普世道理,忘记不该相信的。然后用这些该相信的去控制自己的心,让心与理合一,方能做事。”

    奈良樱落说这话的时候神态是淡泊的,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既然说到道家,你就应该明白顺势而为的重要性,你在逆势而行,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山中里美在棋盘上落下一字,但是话语却是不停。

    “人确实应该顺势而为,那是因为大势在人不在我,那我就应该造属于我的势,只要等来属于我的风,那么连猪都能飞,何况人呢。”

    “造势等风,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是需要时间,和无数的心力去创造的,你有那么多时间吗?那么多精力吗?”

    “我的一生很短,没那么多时间,三十年还是有的。”

    “你真是疯了。”山中里美听到奈良樱落要花三十年去做平分方糖的理想时,她不是佩服,而是说他疯了。她难得情绪激动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凡是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都要夺走。这是人性,你布的安云花贵的局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你应当是很懂人性的。平分方糖是在与人性做斗争,你又是何苦呢?因为每一个都想分得更多,你怎么能保证绝对的公平?这种事成功性的可能是很小的,万一你到头来换来的是一场空又如何?”

    两人说话的语速很快,下棋的速度也很快,此时在棋盘上山中里美已经占了上风。

    奈良樱落却依然不着急反攻,而是说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我其实在七岁以前和奈良见鹿一样都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到哪里都会得到夸奖,是很乖巧的孩子。但自从我练成了大观梦术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叛逆至极的孩子,在家族里没有人喜欢我。”

    “大观梦术会将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我被各种理论轰击脑袋,那些理论都很有道理,但是细究起来其实互相是矛盾的。但是这些理论的信徒都很多,我就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为什么都很有道理,但又互相矛盾呢?”

    “直到我看到了一句话,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说这句话的人在夜之城的历史上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们解释这句话是说人的想象力才是发明创造的基础。但我觉得不对,这句话最本质的含义是说,人类一切的知识理论甚至艺术都是来源于人的想象,这世上原本没有这些东西,是人的想象造就了这些东西,信的人多了就成为了知识。所以知识一直都不具备普适性,它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换一个问题,就要换一个知识。想象力才是本质啊。”

    “所以一个人的想象力会创造出一部分理论,信的人多了就会成为知识。因为人不同,想象不同,所以知识也就不同了。所谓圣贤,只是因为信的人多而已,以此观之,圣贤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相反,你越信圣贤越会被奴役。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夜之城的人解释起来仍然说是无为的思想,就是什么都不要做。说圣人无名是圣人不求名去传播道理。但我想说,圣人本来就没有名,是人的相信产生了幻想给他加了名。因为对我来说,圣人本就没什么了不起,他说的有道理的我会相信,但我不会把他拜起来,供奉起来,以为圣人之道可以解决一切,那是多么愚昧啊。”() ()

    “因为人的想象会局限于固有的认知和经验,难道所谓的圣贤就能摆脱这个道理了吗?所以道理不是不变的,而是进化的,对于任何事情任何道理都应该秉持着怀疑的态度。甚至是圣人也当是如此。”

    “同样的,情绪也来自个人的想象,那就是无用的石头。别人的情绪其实也是无用的石头,你拿别人的石头来撞自己的石头,听到响声却恐惧彷徨了,那才是愚蠢。甚至有人会因为这些响声而抑郁,真是滑稽的很。所以王阳明会创造心学,来控制人做事的专注度。佛家的禅,八风不动,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人不同,但是想象的本质其实是相同的。王阳明说人人都能成为圣贤,简直是至理名言。圣人会想象,难道你自己不会了吗?独立思考的能力才是宝藏。”

    “夜之城还有人信仰道教。我看过他们的道义。他们一直在追求将自身的状态达到婴儿的状态,一种自然的状态。其实是因为有聪明人发现了,人小时候其实是很少受外界影响的,他们普遍带有我执的信念,婴儿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做自己。但是大人却要强行让他乖,教他规矩,教他为奴。所以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乖孩子不是一个褒义词,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奴化的赞扬。如果教他的那个大人并不懂辩证的道理,那就更是一场灾难。甚至这个婴儿长大了,一生都改变不了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问题。”

    “所以我从八岁开始就成为一个叛逆至极的孩子,我的父亲越来越讨厌我,也越来越喜欢奈良见鹿。你应当是见过我顶撞将军的,那便是我的我执。于我而言,将军只是一个人,但是将军的身份赋予的想象却能压垮奈良见鹿的心,事实上他应当明白将军不会胡乱杀人,但是他就会恐惧。我不但不会恐惧,我还要顶撞他,尊敬将军是别人的事情,我不认同他,给他倒茶?那是不可能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认同他创造出来的御家人制度。”

    “朝廷一开始是极为稳定的,他们靠着儒家思想给所有人编织了幻想的囚笼。但是这种幻想的囚笼是对相信他的人才有用的。我小时候见到过很多朝廷谴责幕府的诏书,其上写满了温良恭俭让,让我想笑,人家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你还想道德绑架别人,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么可笑的事情了。所以大皇子才想着要武力驯化他们。”

    听到这里,山中里美才纠正道:“不是他们,是我们。儒家思想其实是很好的,比如孝道。但是可惜的是它不是实学。它只是维护社会稳定的价值体系,论语的车轱辘话也不能真正的治国,于是一些道理变成了文字游戏,可以正着说也可以反着说,形式主义就会泛滥成灾。朝廷用此谴责我们,我们就只当没听到。我听你说王阳明心学,但我并没有看到这些书,能给我看看吗?如果它是实用主义的,那么就值得推广。只是我听到现在虽然你说的道理让我有许多茅塞顿开之处,但是我依然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要平分方糖的理想?”

    “人性是因为贪婪,贪婪是因为无知,如果人人觉醒,平分方糖的理想未必不能实现。所以我会将一些真相,一些帝王心术都拆开了揉碎了告诉他们,只要觉醒的人足够的多,那么幻想的牢笼就很难奴役更多的人。信的人少了,权力就没有了。这是我的逻辑。”

    “我不认同这个逻辑。我承认你的认知比我高,但是你也应当知道,人是很难渡化的。你应当记得你小时候的我执在其他人眼里是叛逆,因为你掀翻了他们的规则,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渡化不了,又何况天下人呢?天雨大,不润无根草。道法宽,只渡有缘人。”

    见奈良樱落沉默,山中里美又接着道:“你写的书中有一个人叫尼采。我看过他的学说。他说上帝已死,这上帝应当和神佛的意思等同。他说人若真的要信仰,要信仰自己。他的想法其实和你不谋而合,但是有多少人说他狂妄,有多少人说他是疯子?”

    听到山中里美说尼采,奈良樱落想到了尼采说的一个故事,于是他将这个故事又重新讲了出来:“说有一只骆驼在沙漠里遇到了一条巨龙,巨龙对小骆驼说,我能告诉你这个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终极意义,但你必须跪下来,服从我的命令。骆驼渴望真理答应了,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诚服于巨龙的脚下。它任劳任怨的执行着巨龙的命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过了多久,骆驼忽然发现巨龙许诺的真理只是为了奴役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就在这一瞬间它变形了,它变成了狮子,露出利爪,决定同巨龙战斗,它杀死了巨龙,夺回了自己的沙漠。它自由了。但是它杀死了巨龙,也摧毁了闪烁千年的旧价值,可该如何建立新价值呢?狮子做不到,它再一次变形了。它从狮子变成了婴儿,它遗忘了一切,也造就了一个新的开端。”

    “这个故事,你听不懂,你说他是疯子。我刚刚跟你说那么多,你现在懂了吗?”奈良樱落问山中里美。

    如奈良樱落所言,这个故事,山中里美其实并没有明白尼采想要说什么,但是结合了方糖理论,结合了奈良樱落刚刚说的话,她竟然看懂了。她一开始最疑惑的是为什么最后变成了一个婴儿,变成了人最弱小的状态,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婴儿具有天然的我执,也就是人的自我觉醒。

    “你可以让我懂,但你做不到让全天下人都懂的,就像现在人人都在争抢一些无价值的四季蔷薇一样。人人自我觉醒,你也是真敢想啊。就像你说的,你下围棋从未输过一样,现在你就要输了。”

    山中里美承认说大道理说不过奈良樱落,但是在棋盘上她却将奈良樱落杀的丢盔卸甲,此时她难得露出高兴的笑容,只要再下几个子,奈良樱落绝无翻盘的可能。

    “我说过,我下围棋从未输过。”

    “你现在怎么赢?”

    奈良樱落摇摇头,他一把掀翻了棋盘。

    山中里美望着滚落在地的棋子,她呆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奈良樱落会耍无赖。

    “在我的规则之内,你是赢不了的。因为我会掀翻棋盘。人总是想在别人的规则之内赢别人,但是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掀翻棋盘。”

    “你或许会说我狡辩,会说我耍赖,但掀翻棋盘其实是最大的智慧和勇气。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不会坏的。”

    山中里美听懂了奈良樱落说的话,辩论至今,她若还不明白,她就是愚蠢了。所以她笑了,笑的极为开心,笑的前仰后合。

    笑完之后,山中里美望着满地的棋子,说了一件正事:“其实啊,山中家有人提了一个建议给我,那是一笔大生意。那人说啊,现在抽奖游戏的门槛设为二十两银子太高了,很多底层的剑客和忍者抽不了太多,他们问是否贷款给他们,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章节目录

樱花树下的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东君不换梨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东君不换梨花并收藏樱花树下的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