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要下山了,一刻还没到。

    两人正说着话,廷尉正赵底穿着黑底官袍,从大门一路跑出来,额头上全是细密汗珠。

    “公子,查出来了!”

    他边跑边喊,急匆匆,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及至到了嬴成蟜身前,他反倒是不说了。

    抬袖擦汗,东张西望,像是刚偷了什么物件的贼。

    嬴成蟜反应平平,无惊无喜,淡淡地“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赵底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磨蹭半晌后,警惕地暼了嬴政一眼。

    半趴身子,凑向嬴成蟜耳边。

    嬴成蟜后撤半步,微笑道:

    “两个大男人,咬什么耳朵,直接说。”

    “是太子。”

    就三个字,廷尉正说出来时却像是耗尽浑身力气,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嬴政面上没什么表示,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心中却是狐疑。

    [我猜错了?这个廷尉正赵底不是父亲的人?]

    赵国王室氏赵,常赐姓予有功之人,久而久之,赵就成了赵国最大的姓。(注)

    听到廷尉正叫赵底,嬴政就怀疑这是赵人。

    一个赵人,能在秦国身居高位,大概率是父亲的人。

    有了这个怀疑,他对赵底的观察就更仔细了些。

    看到赵底跑出来时差点摔一跤,他就基本确信这是個赵人,是父亲的人。

    中原各国,只有赵国官服是胡服。

    窄袖短衣,裤子紧窄,腰束郭洛带。(注)

    便于骑射活动,日常行走奔跑更是不在话下。

    其他诸国多是袍服,秦国就是如此。

    官服上衣和下裳相连,下过脚踝。衣襟向后拥掩,形成曲裾。其上缝制绶带,根据官位不同颜色不一。领口、袖口、衣襟及衣裾等部位根据官位高低,装饰不一。

    美观大方,是身份的象征,不利大动作。

    一直穿袍服的人,基本不会像赵底那样奔跑,这一看就是穿胡服时的习惯。

    嬴政确实怀疑过是父亲派人杀他。

    可从嬴成蟜出现在函谷关外的那一刻,嬴政就不相信了。

    若是父亲要杀他?怎会让弟弟至函谷关远迎?

    嬴成蟜脸上泛起了笑容,也看不出相不相信。

    招手,让廷尉正身子矮下。

    “这是刺客所言,我都是按照公子吩咐行事。”

    赵底眼中升起恐色,后退两步,摆手摇头。

    身上那条和官服底色相同的黑绶带荡来荡去,如同他剧烈跳动的心。

    老廷尉惨状历历在目,出气多,进气少,能不能救回来是个未知数,那可是王后的兄长。

    嬴成蟜抓着秦王印,晃动两下。

    “过来。”

    秦王印就在眼前,廷尉正不敢不从,哭丧着一张脸走近。

    “公子饶命……”

    砰~!

    一印见血。

    砰~!

    二印倒地。

    玉是一种石头,黑玉制就的秦王印很结实。

    刚砸两下,一声断喝传来。

    “够了!”吕不韦从廷尉府大门走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吕公救我!”

    砰~!

    三印开瓢。

    “公子何时变得这般残暴!”吕不韦握住嬴成蟜手腕,痛心地道:“公子要杀人乎?”

    “这不正是先生想要看到的吗?”嬴成蟜笑着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

    “不问是非曲直,便要杀人,我没有教过公子这样的道理!”

    “他要杀我,我还要和他讲道理?讲道理那是孔夫子的事,我的任务,就是送他去见孔夫子。”

    “廷尉正对公子毕恭毕敬,何尝刺杀过公子?”

    “我兄差点被杀,他阻止追查,包庇真凶,这和狱中刺客有什么分别呢?杀我兄,即杀我,我兄即我。”

    吕不韦心情沉重。

    两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兄弟,初次相见,怎么就能感情深厚到如此程度的?

    要说重视亲情,可对待父亲那些兄弟,公子成蟜可从来没什么好脸色。连世父,叔父都不叫,直呼其名,无礼至极。

    “公子既然不信廷尉正所言,那就亲自去问贼人好了!”

    “也好。”嬴成蟜捂着嘴,道:“既然先生想看,那就让先生看个够。”

    吕不韦眼角抽动。

    嬴政果断道:

    “阿弟在外面歇着,我自己的事,自己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嬴成蟜望着吕不韦,话锋一转,道:“先生授业,我又怎能不学呢?请先生看好,这是最后一次了。”

    廷尉狱。

    嬴成蟜入狱之前,唤人近前。

    “草席、小椅、清水、水果。”

    “唯。”

    没多久,四样备齐。

    二入廷尉狱。

    哀嚎、惨叫、咒骂、狞笑、鞭笞……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越来越响。

    尸体堆成的小山还在,腥臭味比之前更加浓郁了。

    地上血水肆流,零星皮肉组织散落不多,有大有小。大者为老鼠啃食,小者为蚁虫搬运。

    草席铺在地上,隔开血肉虫豸,提供一片净土。

    小椅立在草席上,嬴成蟜捂着口鼻坐上去。

    吕不韦、嬴政站在嬴成蟜左右两边。

    前者面色复杂难言,后者抿着嘴,心里又酸又暖。

    嬴成蟜抬眼,阳光透过狱窗是一道光束,昏黄中尘埃浮动。

    三米开外的刺客低着头,光着身子,双臂张开,双腿并拢,绑在一个十字刑桩上。

    道道伤口外翻,血肉暴露在混浊空气中,黑紫伤痕遍布全身。

    这令他有很大的不适,屏住了气。

    低下头,自我调整。

    [他要杀我,不供主使。同情他,就是谋杀自己。]

    再抬眼,惨象还在,不适感却淡了许多。

    松开口鼻,吸气。

    或许是这次入狱较深的缘故,空气中除了血腥味,他还嗅到了潮湿的腐烂、骚臭味。

    他想起了西藏路上的公厕。(注)

    胃酸翻涌。

    [忍不了了……]

    奔到角落。

    “呕!”

    大吐特吐。

    吐完,招手要狱吏送清水,漱口。

    坐回椅子,指着一个拿托盘的狱吏,勾勾手指。

    狱吏递上,里面是切好的甘棠、苌楚、橘子,几块水果上还插着数根细小的小木签。

    “吐着吐着就习惯了。”他自我打气,捻住一根小木签,扎起一块甘棠,狠狠塞进嘴里,恶狠狠地道:“行刑!”

    …………

    【注:先秦时期,平民大多没有姓。】

    【注:郭洛带,古代革带名,裤腰带。】

    【注:好奇的请自行查阅,我不想描述,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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