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布衣,眉目有三分英气的俊郎青年步入。

    面对秦王政、赵太后,未露惧色,程序化拱手抱拳,低头说道:

    “衫风拜见王上、太后。”

    秦王政见衫风容貌出众,先生三分好感——长相好看大多时候是一种优势。

    又见其神情坚毅,并不露怯,更是心喜,一脸赞赏地道:

    “你任何职?寡人从前并未在太后身边见过你。”

    衫风面露一丝尴尬之色,瞥了一眼赵太后,微微低头没有答话。

    “此乃小节。”赵太后简短言语,轻描淡写得将儿子的问题揭过,正色问道:“长安君去了何处?”

    秦王政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又落回眼前衫风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此人可直接面见母后,且母后知悉其名,定是母后的心腹。]

    [母后心腹,我却不知,此人肯定是近日才到母亲身边。]

    [我问官职,母后替其遮掩。]

    [什么官职,需要遮掩呢……]

    “相邦府。”衫风迟疑着道。

    他知道这个答案不是太后想要的的答案,回答时头又低下三分,嘴都要咬到胸前布衣了。

    秦王政暂停思路,用母后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回看过去——母后看见吾弟真面目了吧?

    赵太后略显羞恼,嘴硬道:

    “他一定是去和吕不韦商议如何对付你。”

    秦王政摇摇头,有些无奈,转移话题:

    “寡人与母后说的立后一事,母后思虑的如何了?”

    行玺符令事赵高微微低头,掩饰面上表情。

    赵太后以手扶额,轻轻揉搓:

    “与其让阿房认华阳太后为大母,你娶之。

    “倒不如你直接娶了芈凰。”

    秦王政蹙眉道:

    “芈凰钟者是成蟜。”

    赵太后沉声说:

    “联姻与情爱无关。”

    秦王政眯起双眸,如同鹰隼:

    “母后谏言,寡人听到了。

    “现在,请母后回答寡人,母后支不支持寡人立阿房为后。”

    其声略微尖锐、响亮,如豺。

    赵高激动到身子颤抖,像是开了震动。

    衫风不由自主地口舌发干,喉头滚动,吞咽口水,心在打颤。

    姬窈窕没有察觉到异样。

    作为抚养嬴政长大的母亲,她一直备受嬴政尊重。

    当下,用以往教育儿子的口吻道:

    “娶芈凰,立芈凰为后,华阳太后会支持你。

    “娶他国公主,可借他国之力对抗吕不韦。

    “两种联姻,哪一种都比阿房认华阳太后为大母,嫁与你为后要强。

    “政儿,你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们有更好的办法。”

    嬴政指自己的耳朵:

    “寡人有耳,可听谏言。”

    指嘴:

    “寡人听过谏言之后,张嘴说出来的命令,就算是错的,也要执行。”

    姬窈窕气愤站起,举掌欲扇儿子巴掌。

    掌在半空悬着,迟迟不落。

    她舍不得。

    儿子长大了,不听话了,但还是她的儿子。

    她俯下身,双手把着儿子左右臂膀,轻微摇晃,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是你的母后,你如此对我说话,我不怪你,但也只有我不怪你。

    “没错,你是王,你是秦国的王。

    “但你这个王目前还没有权力,你需要隐忍,需要舍弃。

    “历代秦国先君,莫不如此,你想想你的父亲,想想”

    “母后。”秦王政打断母亲言语:“历代先君若是没有错处,秦国现在还会偏居西隅吗?”

    嬴政目光坚定,眸中闪烁着异彩:

    “他们如何做秦君,寡人不管。

    “寡人如何做秦王,寡人自己说了算。”

    姬窈窕在举目皆敌的赵国独自护住儿子五六年。

    为了儿子能够活命,她这位赵国最贵女公子搬出了蔺氏府邸,忍受饥寒交迫,期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那是一段她不愿回想的过往。

    但为了让儿子清醒,她回忆:

    “竖子无知!”

    她眼圈升起水雾,凑到儿子身前,银牙轻触:

    “你忘了你满身的伤痕吗?忘了为了消除掉这满身伤痕的痛不欲生吗?

    “往日想要求存,必须如此。

    “今时和往日一样。

    “想要为秦王,你就必须要效仿秦国历代先君。

    “先王因病而去,你母得以辅政。

    “先王若是活得久,你母就将被你父杀害,你父一直想去母留子!

    “我一直让你听先王言语,心中对先王却是深恨之。

    “但没办法,这就是秦王。

    “想要当秦王,就必须如此!这就是秦王的命!”

    嬴政擦去母亲泪水,柔声道:

    “寡人已经遭受了一次苦难,不会再遭受第二次。

    “薄情者是秦子楚,不是秦王。

    “将性情归罪于王,乃是无能之举。

    “秦王的命……呵,寡人不信命。”

    甩开儿子的手,赵姬快步走到宫门前,急停。

    她手扶宫门,回首望儿,大声质问道:

    “你父认华阳太后为母,可为王,是因为你父原本就是秦孝文王之子。

    “就算华阳太后肯认阿房为孙女,也改变不了她原本是一个隐宫女。

    “还是一个嫁过人,死了丈夫的寡居女!

    “你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要做秦王,还是要做情郎!”

    砰~!

    宫门被大力甩上,震落门顶少许浮土。

    尘在空中浮,如烟亦如梦。

    “赵高。”嬴政唤。

    “臣在。”赵高应。

    “查查这个叫衫风的底细。”

    “唯。”

    赵高应声后,依旧保持着拱手躬身的姿势,久不动。

    嬴政偏头视之:

    “怎么还不走?”

    赵高双膝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跪在地上,喜极而泣,磕头称谢:

    “高代阿母谢王上,谢王上!

    “王上既为高君,亦为高父!”

    嬴政侧过头,避开赵高视线:

    “寡人是秦王,是所有秦人的君父。”

    相邦府。

    嬴成蟜步入其中。

    那些他极为熟悉的面孔没有几张了,全部变成了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不在秦国这两三年,相邦府经历了一次大换血。

    如今相邦府中的官员小吏,几乎每一个都与相邦吕不韦有联系。

    嬴成蟜为一不认识的小吏引领,经过相邦府中广场,走过有饭香味的庖厨。

    许多官员和其打了个照面,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没有几人和他打招呼,道一句“公子又来了”。

    嬴成蟜遂也沉默着,跟在小吏身后,一直跟到秦相吕不韦处理政务的房屋前。

    房屋很规整,分为前堂、后室。

    坐在前堂的相邦长史甘罗得小吏禀报,欢喜地迎出门外:

    “甘罗拜见公子成,拜见长安君!”

    甘罗见到幼时跟从的公子成蟜,欣喜之余,忘记了主君在大众面前称官职、爵位的要求。

    话说出口,脑子反应过来,嘴也跟着变了过来。

    “不必拘礼。”嬴成蟜主动走上前。

    他像是幼时一样,走在甘罗面前。

    他先一步踏入房屋,倒像是他才是房屋主人。

    一进门,他的眼中被竹简填满。

    地上、墙壁书架,全部都是被整理好,卷成圆筒形状的竹简。

    “这些竹简……都哪里来的?”嬴成蟜确定,黄石公为相邦时,竹简绝没有如此之多。

    准确一点说,连这里的一半都没有。

    秦国这些年没有开疆扩土,也没有增设官员,哪里平白无故多出来这么多竹简?

    甘罗先指指自己嘴巴,摇摇头,又指指后堂。

    动作小心,像是做贼。

    嬴成蟜失笑:

    “好,我不难为你,我去问师长。”

    他拍拍甘罗右大臂:

    “壮了。”

    甘罗笑着,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嬴成蟜轻敲后堂门,听到主君道了一声“进”。

    待嬴成蟜进入后堂,带上后堂门。

    比嬴成蟜小一岁的少年笑脸不见,重重叹了口气:

    “唉……”

    吕不韦正在看竹简,他的竹简似乎永远都看不完。

    嬴成蟜进来,秦相连头都没抬,只是伸手虚探在一个空椅子上,示意坐。

    嬴成蟜坐下,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师长处理政务。

    吕不韦手持毛笔,在手上这一卷竹简上勾勾写写,片刻后就处理完毕。

    轻轻吹拂末尾落笔,吹干墨渍。

    卷起,放在已经摞有半人高的竹简最上方。

    这位权势滔天的秦相这才揉揉眼睛,扬起一张笑脸对着公子成蟜:

    “公子有事?”

    手拿开,一片朦胧的眼眸聚焦,映照出公子成蟜那有些消瘦的脸庞。

    不算老,却已有老态的吕不韦轻叹一声:

    “再悲伤,饭还是要吃的啊。”

    秦相高呼:

    “甘罗!”

    相邦长史探进一个小脑袋,一脸疑惑地张望着主君,不知道自己被突然叫进来做甚。

    “叫庖人送饭食来,拿大鼎大盘装。”吕不韦吩咐。

    “不必了。”嬴成蟜道出进入后堂第一句话,在甘罗应声前,温声对师长说道:“刚在宫里吃过了。”

    “哦,吃过了啊……”吕不韦念叨一遍。

    抬首,一脸平静:

    “吃过了王宫的饭食,就不能吃相邦府的饭食了,对吗?”

    甘罗打了个冷颤,感觉到了巨大且沉重的压力。

    “嗖”地一下缩回脑袋,轻手轻脚地带上后堂门。

    他只是前秦相之孙,不是秦相,不想打高端局。

    嬴成蟜对于这种一语双关的权术试探很是熟稔。

    吕不韦是在说饭食,却不只是在说饭食。

    也是在借着饭食问,他嬴成蟜是不是决定要站在秦王政的一边。

    公子成蟜五岁时候,就被战国大魔王秦昭襄王抱上朝堂听政。

    前前前朝老文臣当时就不好好说话,旁敲侧击地说着一些有的没的。

    起初嬴成蟜不懂。

    后来听的久了,不但能懂,还会说。

    到现在,不仅会说,还说的极佳,张口便来。

    可面对教导自己忠诚自己的吕不韦,长安君头衔比公子成蟜更为响亮的少年嘴角抽动,并不想猜这哑谜:

    “别说和尚,现在连个道士都没有,师长打这机锋给谁听呢?”

    “嗯?”吕不韦疑惑。

    再是习惯公子成蟜的天马行空,再是博闻强识学识渊博,秦国相邦也不能理解还没出现的佛教、道教。

    中原各国除了楚国有些宗教影子,勉强称得上政教合一。

    列国向来都是王权独尊,民间祭祀崇拜还形成不了宗教。

    “胡诌的。”少年有意说些“胡话”缓和气氛,还以一个笑脸:“在韩国的时候,我和师长不就说过,相互之间要开诚布公吗?怎么师长又开始对小子说起冠冕堂皇之言。”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吕不韦缓缓说道:“我以为公子忘了。”

    嬴成蟜苦笑:

    “又来了。

    “师长哪是说小子忘了开诚布公这件事,分明是说忘了你我商议的大计。”

    嬴成蟜打开天窗说亮话,吕不韦便也不再掩饰。

    正襟危坐,板着脸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八字言犹在耳,公子为何打了退堂鼓?”

    嬴成蟜苦笑复苦笑:

    “师长想让我如何做呢?

    “登高振臂,奋力一呼,与我兄争锋,继位秦王吗?”

    吕不韦紧盯年轻的长安君,脸上表情分明在说——有何不可吗?

    除了公子成蟜,不论谁坐上王位,都实现不了吕不韦心中抱负。

    没有哪个王会造自己的反。

    秦王子楚不会,秦王政也不会。

    “师长确定我能为王,而不是被父王杀死吗?”嬴成蟜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了。

    吕不韦张张嘴,喘息一口气,艰难说道:

    “莫说公子。

    “先王未薨之前,不韦随时做好陪葬准备。

    “当时公子有顾虑,不愿意赌,人之常情。

    “那……现在呢?”

    现在……嬴成蟜直截了当说道:

    “依旧不行。

    “我兄为王,我不会造我兄的反。”

    看到吕不韦脸上浮现失望表情,嬴成蟜继续说道:

    “况且……论为王,我兄更适合。”

    吕不韦心情大坏。

    [拙劣借口!腐儒之仁!]

    [你和秦王政谁更适合为王,难道我这个做师长的看不出来吗?]

    “师长别不信。”嬴成蟜两手一摊,无奈道:“若我现在是秦王,我是不知道如何从师长手中夺回权力。”

    “你认为你兄可以?”吕不韦发问的语气极为平淡,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只将这当做嬴成蟜的借口。

    他吕不韦手持秦王印,以相身行王事,又是先王钦点的秦王政仲父。

    秦王政想要从他手上夺回权力,就只能效仿秦昭襄王自宣太后手中夺权。

    宣太后会老。

    他吕不韦也会。

    他会败给时间,不会败给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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