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不和麃虎多说。

    让麃虎三日后再答复他,若是仍坚持己见,举荐人选最多一伍之数。

    秦国军武二代普遍魄力不足。

    守成费劲,开拓更难。

    真正有魄力者不会在咸阳,而是在秦国关卡、边防为将。

    少年心情不佳地回宫,闷闷不乐。

    姬夭夭知子甚过知自己,亲自倒了一樽橘子汁递给儿子,笑着询问:

    “什么事,让我的蟜儿如此烦扰?

    “是因为王上杀了隐宫女,还是担忧你师未来,亦或是拜访军将不顺利。”

    母亲三猜不中,嬴成蟜却打了一个激灵,手里的橘子汁迸溅到地上星星点点:

    “阿母怎么知晓阿房是兄长所杀?”

    “咦,竟是王上所杀吗?”姬夭夭一脸惊奇的样子,狭长丹凤眼限时圆溜溜,捂着嘴说道:“这……太骇人了。”

    “阿母……你这样子才比较骇人吧?你快说!你从哪里知道的!”

    姬夭夭视线瞄着儿子手中螭龙铜樽,微微仰头,露出一截雪白颈项——先把果汁喝了。

    嬴成蟜会意,手到樽干,一饮而尽,倒举铜樽,投以迫切眼神——这下可以说了吧?

    两滴残留橘汁落下,姬夭夭满意点点头,坐在儿子对面,一指轻轻点在儿子眉心,柔声说道:

    “你啊,一旦身边人遇上事,脑子就转不动了。

    “那个隐宫女的死明摆着是王上下的手,还需要听他人说吗?

    “雍城是什么地方?是秦国故都,秦国宗庙所在。

    “雍城宫城的城防仅次于咸阳,夜间也是明暗口令交替。

    “行于光明者,不知明令死。

    “暗中行走者,明令、暗令但有一个不知,死。

    “新年之际,王上率朝臣尽至雍城,雍城宫城这个时候的城防比咸阳还要森严。

    “莫说是你师。

    “就是你,想要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杀死那个隐宫女,都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能做到杀死隐宫女,明暗两卫皆无所觉,贼人无隐且无踪的人,只有一直将隐宫女带走身边的王上。

    “若是你师能做到这一切,那死的应该是王上、太后、宗正。

    “到时来就不是王翦给你报信,而是你师亲自持冕服来迫你上位。”

    少年听母亲这么一说,觉得问题好像很简单,是自己太笨了。

    很快,嬴成蟜猛烈摇摇脑袋,举手侧头:

    “不对,不对啊,阿母说的过于简单了。

    “朝中人都知道,我兄最爱阿房,不顾其隐宫出身强要立其为后。

    “乃至到了雍城,甚至邀请阿房一同登天。

    “而师长对此强烈反对,说过一个嫁过人生过子的隐宫女不配为后,王上年幼无知不懂事这样的话。

    “不管如何看,杀阿房动机最大的都是师长。

    “师长权势滔天,手中掌有秦王印,半数虎符,不是完全做不到于宫城杀人。

    “诚如阿母所说,新年当天在宫城杀人,留不下一点蛛丝马迹确实不太可能。

    “但考虑到郎官不善缉贼捕盗,有蛛丝马迹也不一定发现得了。而善于缉贼捕盗的廷尉府官员又是师长执掌,出工不出力再正常不过,这便也有了可能。

    “师长一直在打压兄长,杀阿房可以视为警告……”

    嬴成蟜边想边说。

    姬夭夭耐心闻听。

    及至少年说完,在韩国行事凌厉有女申不害之称的姬夭夭满脸温柔:

    “我儿分析的也不无道理,我不能从中挑出漏洞。

    “我儿的思维方式和从前相比,变得更循规蹈矩了,我想这和我儿在稷下学院的经历有关。

    “稷下之人坦诚相待,哪怕为敌也是坦坦荡荡,这使得我儿忘记了外面险恶。

    “你现在看待一件事,是从这件事本身、和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去看待。

    “譬如隐宫女被杀。

    “前因是王上要立隐宫女后,相邦不准,王上违背祖制邀隐宫女登天,引发相邦大怒。

    “后果是你师成为最大受益者。王上威信被打至谷底,你师威信登至峰顶。

    “你的看待方式,已经远远超过只从一件事本身看待的寻常人,但还是有不足之处。

    “若要看清看透一件事,除了看事,还要看人。

    “以事推人,以人推事。

    “你要去想你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若是因为分别三年而不知其人,那你就找出你师这三年所做的所有事。

    “人可以隐藏情绪、思维、心事,但不可以隐藏做过的事。

    “你对你师这三年做过的事越清楚,就越清楚你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越清楚他到底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一个想要谋反的人,表面上装的再忠诚,暗地里也一定会整备兵马。

    “若是一个人大声喊着谋反,而不去筹备兵马。

    “那他不是想谋反,是想死。

    “王上长在赵国,一路走来坎坷,因此初来秦时气量狭小,睚眦必报。

    “为太子这数年以贵气滋养,故有宽广胸怀。但宽广胸怀不等于仁慈,不等于仁爱。

    “宽未有过天者,广未有过地者。

    “只听说过万物向天地索取,没听说过天地向万物索取。

    “如此宽广的天地,亦有旱涝、水洪、裂地时,死伤万万计生灵而毫不容情。

    “王上亦如此。

    “那隐宫女不过是在王上疲惫乏累时解闷发泄之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一器物。

    “王上或会怜之,但不会爱之。

    “也许日后,王上真的会爱上哪个女郎。但晚年以前,王上爱女郎之心一定比不过其爱秦国之心。”

    姬夭夭说完,嬴成蟜思虑良久。

    心中牢牢记下,嘴上玩笑道:

    “阿母不愧是女申不害,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阿母的眼睛。”

    “连阿母都敢取笑。”姬夭夭作势欲打。

    从来没挨过母亲打的嬴成蟜主动伸头讨打。

    姬夭夭眉眼带笑。

    轻轻在儿子头上拍了一记,没好气地道:

    “这不是阴谋,这是看似阴谋的阳谋。”

    “这谋还阳?”嬴成蟜错愕:“这多阴啊!”

    “我儿何时变得如此正直了?稷下学宫真是害人不浅!”姬夭夭心生不满。

    端起茶碗呷一口,韩国贵女正色道:

    “阴谋、阳谋的区分,不是在于计谋正大光明与否。

    “而是在于计谋见光,尚能成否。

    “王上杀隐宫女,其他人知道与否不确定,被陷害的你师肯定是知道的。

    “但知道归知道,你师依旧要中计。

    “以现在局面,你师若实话实说言此女不是他杀的,旁人信与不信不一定,但你师一定威信下降。

    “你师能有如此大威信,在于先王给的摄政权,在于压制王上的王权。

    “事到如今,你师一步都不能退,只能向前。

    “你师退步,王上就会进步。

    “当王上杀死隐宫女的时候,你师就失去了日后宫城刺杀的可能,计就已经成了。

    “你师不说实情,随着其威信上涨势力扩充的同时,至少会招来宗室反击——天下没有一个宗室能容忍一个表现出可以弑君的臣子。

    “你师说出实情,你师威势下降,王上威信回升。

    “王上的代价嘛……最多最多会落一个薄情之名。

    “其实这个可能都不大。

    “隐宫女死在你师手里,意味你师的手伸进宫闱,试探底线,有换天之意。

    “隐宫女死在你兄手里,意味什么?意味一个隐宫女死了。

    “大家在乎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没有人真的在乎一个隐宫女死活。”

    讲到这里,姬夭夭顿了一下。

    美目上扬,鄙视地看了儿子一眼:

    “除了我贤德的儿子。”

    嬴成蟜张嘴欲言,又止,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姬夭夭拍拍儿子的手,宽慰道:

    “只要你不为王,你这个性子不是坏事,倒也不必气馁。

    “你还没告诉阿母,你入门时不欢喜是因为什么呢?”

    嬴成蟜扯扯嘴角:

    “因为我这个贤德的性子。”

    “……”

    少年将在麃氏府邸的事都叙述一遍,苦恼地道:

    “不是我,麃公不会死。

    “我想让麃家显赫百年,希望能告慰麃公在天之灵。

    “但麃公之子并不信任我。”

    姬夭夭明亮美目盯着自己的儿子,眨动两下:

    “你要不是我儿,我也不信你言。

    “秦得天下,必以兵事。

    “秦国识字之人千不存一,向来不重文事,哪有什么教化之功?”

    “阿母也不相信我。”少年不忿。

    姬夭夭撇撇嘴:

    “我信我信,我说你要不是我儿我不信,但你是啊。

    “此事很好解决。

    “你既然确定你能带给麃家的,比王上带给麃家的多,就直接与你师说把麃家的人都罢免。

    “他们没了官位,自然会跟你走。

    “若是你非要讲什么自愿、民主那些谬论,那就不该烦扰。

    “路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与你何干?”

    嬴成蟜苦笑:

    “阿母说的道理我都知道,可是”

    姬夭夭抢话打断:

    “我知道你纠结之处在哪里。

    “你是认为麃公因你而死,你有责任安顿好麃公后人。

    “但你从小到大又是不想强行干涉他人的性子。

    “现在就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这世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但阿母要说一句,麃公的死与你有关,但不只与你有关。

    “秦国军制要变法,必须要死一个够分量的人,就像商君变法先从国君之子开始一样。

    “蒙骜、王龁、王陵、麃公,这四个人必有一人死。

    “即便是没有你,麃公死的可能也是最大的。”

    眼看儿子不语,依旧犹豫不决,姬夭夭趴在桌案上,翻了个白眼:

    “你那心思与其用在这上面,不如多用在如何应对你师上。

    “以我对你师的了解。

    “你师若不说出隐宫女死亡实情,那这事情绝对不会终止,只会越闹越大。”

    “无事。”少年浑不在意:“我知道我师要作甚。”

    姬夭夭身体坐直,手掌缓击三下,半嘲半赞道:

    “能困扰我儿的,就只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儿对大事向来都是料之如神,淡然处之。

    “你师权势已滔天。

    “为母都猜不到他下一步除了弑君还能作甚,你知道?”

    “《吕氏春秋》呗。”嬴成蟜随口道:“名还是我起的呢。”

    秦王政元年的十月,发生了一件大事。

    新年当天,秦王政钦点为后的隐宫女死在了宫城,暗流汹涌。

    远在陇西的李崇收到了华阳太后的手令,楚王元收到了同为芈姓的族人芈不鸣的问候。

    赵国的郭开收到了两份礼。

    一份是秦国赵太后所赠,一份是秦国相邦吕不韦所赠。

    巴蜀之地,著名的巴寡妇清得相邦命令,赶赴咸阳。

    驼背的巴蜀太守李冰立在滔滔江水的岸边,将相邦的慰问竹简丢在水中,喃喃一句:

    “我李冰毕生心血都在这都江堰上,无心无力理是非了。

    “都江堰成,吾命休矣。”

    整个秦国高层都因为隐宫女阿房的死而动了起来。

    这些动起来的秦臣却没有几人知道,隐宫女名叫阿房。

    在这件大事之下,尚有一件小事。

    凡麃氏子弟,尽皆被罢官,令出相邦府。

    麃公就是吕不韦抓捕,监斩。

    此举在他人看来,就是吕不韦又一次展现肌肉,表明与其做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件事除了引发几个将门打上相邦府外,没有太多波澜。

    与在宫城杀将为后的隐宫女相比,罢几个小官实在是太小了。

    而在这件小事之下,还有一件更小的事。

    秦王政接见了齐公主田颜,为长安君嬴成蟜定下了婚期。

    明年六月,草长莺飞之际。

    长安君嬴成蟜赴齐,娶公主回秦。

    秦齐连横,友谊长存。

    就这样,秦国在表面平静、暗中涌动下走过了十月。

    时间来到十一月,天气越发冷了。

    秦王政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咸阳城。

    今日阳光格外好,早冬尾巴的晨光洒在巍峨城门,金色光芒映照在青石铺就的街道,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东城门口。

    人群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繁华的市井画卷。

    这是天下第一城的每日常景。

    只是今日,终归是有些不一样。

    东城门两侧,各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绢帛。

    两幅绢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字迹工整,墨色深沉。

    东城门头,一块大木牌悬挂,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但有可增、删、改一字者,赏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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