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灵降秦以后,秦王宫宫廷用度从山巅跌到谷底,急速锐减三日。

    在这三日内,秦王政、华阳太后、赵太后等一众住在宫城的贵人们体会到了诸多不便。

    衣、食、住、行,是生活上最基本的需要,宫城贵人们最基本的需求都受到了影响。

    单以吃为例。

    向来只备一日菜的膳宫,第二日就瘫痪了。

    精擅各类佳肴的庖人们望着空空如也的炊具面面相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集体放假。

    秦王、太后等一众贵人,被逼的要靠大臣家中供奉菜肴和咸阳采买就食,堪称奇耻大辱。

    每个人不分城府深浅,吃饭的时候都铁青着脸,除了某竖子。

    公子成蟜浑然不受影响,吃的倍香。

    家中停火吃几天外卖,换换口味,咋了嘛?

    权,向来稳压钱不知多少头。

    早年间为大商贾的吕不韦,用最熟悉的钱给掌权者们上了一课。

    这是钱第一次压倒了权,也是最后一次。

    三日时间,宫城无法解决日常用度问题,一切事宜皆停。

    王权为相权倾轧。

    三日之后,原本停摆的宫城重新运作起来。

    吕相用意很明显——都老实点。

    用钱换权的人不少。

    而能像吕不韦这样,先用钱扶了一个秦王子楚,后用钱换了秦国相邦、秦国文信侯,现在还用钱换王权退步壮大相权。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住在宫城的渭阳君秦傒与有辱焉,曾想不顾一切调用治粟内史府的钱财用于宫廷开支,化国库为私用,使宫城脱离吕不韦掌控。

    王连生活都被相牢牢掌控,这还斗个屁啊?哪家贵族昏了头会站在王这一边?

    治粟内史士仓一直是秦傒的人,从秦孝文王时期时就是了。

    再三思考,几经挣扎,秦傒没有选择惊动士仓。

    眼下还是秦国王、相内斗,不伤及国家根本。

    但动用国库的钱,就是伤及国家根本了。

    宗室以王族利益为重,王族利益就是秦国利益。

    宗正来到雍城,进入祖祠,和历代先君待在一起。

    知道了阿房不是死在吕不韦手中,而是死在秦王政手中的秦傒,恭恭敬敬得给祖宗们敬了香:

    “吕不韦治下的我国蒸蒸日上,利于国。

    “其虽然跋扈,不利于王,却没有谋反之意。

    “宗族以国为重,不以君为重。”

    视线瞥到最底下的秦庄襄王牌位上:

    “秦子楚,这一劫你子若是不能自己挺过去,那就老老实实坐在王位上当傀儡好了。

    “无能之人为君,就该如此。”

    秦傒留在雍城,不归咸阳,秦国宗族暂退相、王之争。

    秦王政三大臂力之一的宗正秦傒三日不归咸阳,王权派微有骚动。

    五日不归,王权派坐不住了,试探、打听宗正留在雍城到底为什么。

    是真的有事耽搁了,还是……放弃了王上。

    秦傒不归咸阳第七日。

    两日时间,足够王权派各方势力打探清楚——秦国宗室祖祠没有太要紧的事,宗正秦傒放弃了王上。

    秦傒态度的转变,本该引发一场大变革,使得王权派出走一大部分。

    然而实际上,却只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变动,王权派出走势力并不多。

    这不是秦王政做了什么补救,而是王权派本就没有多少势力。

    观政勤学殿。

    得知世父秦傒不归的第八日,秦王政幽闭自己独自在此,已经三日。

    他将继任后,自己、吕不韦的所作所为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竹简上复盘。

    写下了一个又一个人名,一个又一个事件,事件的起因、结果、各方反应等等等等。

    光复盘用的竹简,就用掉了五石。

    秦王政发现了自己在其中的诸多小纰漏,承认有些事可以做得更好。

    但唯一影响大局的杀“后”决策,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立深情人设,邀阿房登天,于新年当晚在雍城王宫自杀枕边人。

    在秦王政的设想中,此举最先能拉拢的就是宗正秦傒,然后是住在咸阳宫城的华阳太后——阿母赵太后和其弟成蟜不在秦王政考虑范围内,他信任两人如同信任自己。

    在宗室、楚系外戚站过来以后,随着时日增长,那些在吕不韦强权下敢怒不敢言的贵族会纷纷靠拢过来——吕不韦广收门客,并在各大官府安插门客,这些门客占据的位置本该都属于秦国贵族。

    事情如秦王政所预料的一样,宗室和楚系外戚次日便站在其身后,被挤压的贵族因为宗室和楚系外戚的态度而逐渐向其靠拢。

    此计本身没有问题。

    那有问题的,就是吕不韦本人。

    相邦大人反应的时间太快了。

    他只给秦王政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还了一个东门悬书,一字千金。

    这个时候,投靠秦王政的贵族还不成体量,王权派远不如相权派。

    眼窝深陷的秦王政随手抽出一卷竹简,在写满文字的竹简间隙空白处提笔写字:

    【乞儿】

    一字千金,乞儿破局。

    到现在为止,秦王政依旧认为是桩绝妙的计策。

    一字千金的千金必须有人拿走,越是身份低贱的人越能破吕不韦权势,处于国家最底层的乞儿是最佳人选。

    若是没有人拿,吕不韦的权势就会再次暴涨,他嬴政的处境最多比现在好上那么一点。

    秦王政笔尖在竹简上点了个墨点,自己嘲笑自己:

    “这一点,是寡人的无知。”

    句芒未降以前,秦王政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的吃穿用度竟然一直掌握在他人手中。

    而这个他人,竟是他的好仲父。

    官至相邦,爵至文信侯,二者皆攀至无可再攀之境的吕不韦。

    其弟成蟜说乞儿破局这一计错了,秦王政不这么认为。

    少府司空马一直是吕不韦的人,随时可以断了宫廷用度,和乞儿不乞儿的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无人得那一千金,少府监就不为吕不韦所掌了吗?

    “寡人倒是有些庆幸了……”秦王政喃喃自语:“神灵必要降于秦,能因一字千金早降,幸事。”

    其母说吕不韦放肆,竟敢动用王室钱财。

    秦王政现在觉得这话说反了,放肆的是自己才对。

    自己竟然在一直花着吕不韦钱财的情况下要扳倒吕不韦。

    眼下这个局面,是他该得的。

    桌案上,竹简散乱摆放。

    你压我一角,我压你半面。

    其中一面竹简上,写满着密密麻麻的“司空马”字样。

    每一个“司空马”,都被重重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笔极粗、墨色极重,彰显了落笔人的力度、心境。

    罢司空马的官,拜一个新的少府,是最简单的破局方法。

    少府监钱财来源是收纳山川池泽之税,收纳四方来贡,本身就是无本万利的秦王买卖。

    不在吕不韦掌握,钱财来源可能会少许多,但至少足以供应宫城基本开销。

    但这最简单的办法,秦王政做不到。

    按照先王遗嘱,在吕不韦不认为其有亲政能力之前,秦王政不能亲政。

    秦王政没有任免秦国官员的权力,尤其是一位站在秦国官场顶峰的九卿。

    桌案上的竹简中,有许多竹简上都写着父王、先王字样。

    笔迹也是极粗,墨色也是极重。

    秦王政对先王极有怨言——吕不韦如今大权在握,以相压王,与先王临终放权有极大关系。

    先王遗嘱不只是给了吕不韦权力,还给了吕不韦弄权的法理性。

    法理性在大多时候都很重要,就和师出有名的名一样重要。

    秦王政合上双眼,压抑着心中汹涌不止的杀意。

    他不能罢免司空马,但能杀吕不韦。

    只要吕不韦一入宫,那要杀要剐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而宣吕不韦入宫,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仲父从来没有抗拒入宫……”秦王政睁开双眼,眸中杀意隐去。

    轻推桌案,他站起身。

    走到殿门前,轻轻拉。

    “吱呀”一声,观政勤学殿的大门由内打开。

    “赵高。”秦王政轻声说道。

    “臣在。”赵高低头,恭敬应声。

    “宣相邦入宫。”

    “唯。”赵高犹豫片刻,眼中闪过一抹狠辣,凑近小声说道:“要不要以长安君的名义……”

    秦王政身子不动,慢慢举起手,猛甩一个巴掌,抽在赵高脸上。

    赵高眼见王上巴掌抬起,能躲却不敢躲。

    眼不敢闭怕激怒王上,牙不敢咬怕硌到王上的手。

    他硬生生吃了这一巴掌,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身子还猛然趔趄了一下。

    “不要因为你,让寡人恶了你母。”秦王政一脸厌恶:“滚!”

    “唯!”赵高应声,再不敢言。

    带着印有五根手指的脸颊,去相邦府宣王令。

    相邦府,主堂。

    赵高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长安君嬴成蟜。

    赵高心下大乱,不知该作何反应,呆滞了好一会。

    “你有事没事?”嬴成蟜毫不掩饰厌恶之色,喝问出声。

    赵高惊醒,深施一礼,依旧不知道如何面对长安君。

    情急之下,他一咬牙,面部红肿被带动牵扯着疼。

    他身体面对坐在椅子上、连眼睛都没向这边看一眼的相邦,装作没看到长安君的模样,学着那些去了势的宦官拉着长音高喊:

    “王上宣相邦入宫觐见。”

    吕不韦没有搭理赵高,摆了摆手。

    相邦长史甘罗心下了然,走上前道:

    “相邦知悉,大人稍待。”

    一直以为是吕不韦杀死己母、断送自己未来秦王之位的赵高低下头,掩去其中的杀意:

    “诺。”

    甘罗送赵高去偏房暂息,回来时深深叹了口气。

    王上召见,不立刻跟着宫人进宫,反而一字不说让宫人等着。

    这种跋扈行径,连他这个相权派死忠都看不下去了啊。

    “方才说到哪了?”吕不韦揉着眉心。

    许是睡觉少的缘故,他明显感觉到近来记性越来越差。

    只是被赵高一个打岔,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刚才说了什么。

    “说到新秦文。”嬴成蟜苦笑不已:“师长啊,你这不是离间我们兄弟间的感情吗?你自己作死就作死,不要在作死的时候还祸害我行吗?你办学,就好好教秦文不行吗?”

    “公子是来发牢骚,还是来以此为由要本相让让步,亦或是……真心说出此言。”吕不韦抬眼,面虽衰,威严却盛:“公子确定要本相教秦文,不教新秦文吗?”

    “……”

    “本相明白了。”吕不韦嘴角勾起笑意,心情大好:“说吧,公子又想从本相这里拿走什么。”

    嬴成蟜纠结半晌,一张脸活像个包子。

    最后,很是不爽的一摆头,用力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

    “师长把话这么一说开,我哪里还有脸要。

    “真是没劲。”

    吕不韦微笑转大笑,大笑两声后,咳出了声:

    “咳咳,本相,咳咳,本相这不是按照公子所言行事吗?

    “不是公子说,本相与公子不需要虚与委蛇吗?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

    自从办学以来,甘罗好久没看到主君如此欢喜。

    他知道,主君不是因为办学不欢喜,而是因为得知百姓失金而不能追回不欢喜。

    少年嘴角不由自主牵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笑了。

    [死,就死吧……]

    吕不韦笑了好一会,笑得公子成蟜脸上愠色越来越深。

    在公子成蟜就要发作之前,摇着头止住笑声:

    “王上召见,公子说本相是去,还是不去呢?”

    公子成蟜尚未说话,甘罗脱口而出:

    “不能去!”

    连他这个小孩子都知道,主君已经将王上逼到绝路,入宫九死一生。

    吕不韦冲甘罗摆摆手示意不要插嘴,猫着腰凑近弟子,抬抬头:

    “公子,本相去不去啊?”

    嬴成蟜皮笑肉不笑:

    “师长听我的?”

    “听。”

    “那不去。”

    甘罗闻言,面色一缓,提起的这口气还没下去,就听到主君命令:

    “备车,把赵高叫过来,进宫。”

    少年脚步未动,用祈求的眼神看向偶像长安君。

    嬴成蟜回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双手摊开:

    “师长一心求死,我也没办法啊。”

    中宫,议政殿。

    吕不韦步入,见秦王政,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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