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刻底部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其上水平面下降,停在了辰时三刻的位置。

    嬴成蟜打着哈欠从李一宫后寝走到前堂,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找妈:

    “阿母!”

    一个宫女捂着嘴行来,半蹲下给自家公子整理衣衫。

    手一拿开,弯弯嘴角便遮不住了。

    “你笑甚?”嬴成蟜张开双臂,瞪大眼睛:“我阿母呢?”

    [夫人说的真准,公子还和以前一样,根本就是个小孩子嘛……本来也是小孩子!]那宫女想着,笑着说道:

    “夫人让内臣转告公子。”

    她清清嗓子,学着昨夜夫人临出门时的语气,声音微扬:

    “阿母不是人啊?不用睡觉的吗?”

    嬴成蟜这才想起昨夜自己睡觉的时候阿母还没有睡。

    阿母写了那么多竹简,用了不知道多少脑力。又比自己睡得晚,哪能比自己起的早呢?

    恼怒地瞪了学舌宫女一眼:

    “你改名叫鹦鹉算了!”(注1)

    学舌宫女大喜。

    任职宫中的她不仅知道鹦鹉,还见过鹦鹉。

    那是一种可以说人言的小鸟,通体青羽,长得很美丽。

    “多谢公子赐名,内臣以后便叫嬴鹦鹉了!”嬴鹦鹉喜滋滋地道。

    在这个民间百姓有名无姓,其名为“黑夫”、“惊”、“衷”一类的年代,鹦鹉绝对称得上一个好名,比嬴成蟜的“成蟜”还要好。

    蟜乃毒虫。

    成蟜从字面意义去解释,便是成为毒虫。

    秦孝文王因为孙子这个破名没少发脾气,找了儿子好几次茬。

    “哎哎哎,别打蛇随棍上啊!”嬴成蟜睇嬴鹦鹉一眼:“本君只说让你改名,可没说给你赐姓,美得你。”

    “公子最好了,赐我吧赐我吧。”嬴鹦鹉一脸希冀。

    这表情、心意,三分假七分真。

    姓对贵族而言代表来源,对百姓而言还代表地位。

    一个平民有姓,就意味着他或他的祖上得到过贵族青睐,赐予了姓。

    这在打工、婚娶的时候都是加分项。

    嬴成蟜没有周游列国之前,成蟜宫大半的人都被赐了嬴姓。

    秦孝文王戏称——你这小子一个宫群的嬴姓比宗室都多。

    嬴鹦鹉是在嬴成蟜走后一年被纳入东宫的。

    东宫就是成蟜宫,是先王改的名。

    但也不知道先王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一直没有摘下成蟜宫三字牌匾换上东宫二字,东宫之名也就没叫起来。

    当时被改名的除了成蟜宫这个宫群,还有成蟜宫中华清宫这个宫殿。

    华清宫是和成蟜宫同时更的名,第二天就换上了储宫牌匾,成为当时还是太子的秦王政的寝宫。

    秦王政继位后,第一时间就搬出了成蟜宫。

    改储宫之名,复为华清宫。

    嬴成蟜哼哼两声,傲娇地点了一下小脑袋,惹得李一宫升起一片欢呼。

    被赐姓改名的嬴鹦鹉自是开心的,没被赐姓的其他宫女也是开心的。

    今天有嬴鹦鹉。

    明天就有嬴玄鸟,嬴鹰,嬴隼!

    早被赐姓的成蟜宫老人会心一笑——公子出走五年,回来还是当初的模样,真好。

    这些宦官、宫女说是老人,其实没有一个年龄超过二十三。

    他们不似年轻宫女那么咋呼,默默地做事。

    “嬴屏,我的衣服熨好了吗?”少年五脏庙闹开了,着急干饭:“没熨好就不要熨了,先给我。”

    “公子骂人了不是?”五年前便在成蟜宫的嬴屏笑脸灿烂:“早就熨好了!”

    二十一岁的老宫女提着见不到一丝褶皱的月白色小衫走过来,额上刘海随着她行路摇啊摇,摇啊摇。

    若是拨开嬴屏的刘海仔细看,可以看到一块浅浅的疤。

    五年以前,她和其他成蟜宫老人一起跪在李一宫外祈求先王释放公子。

    无能的他们只会对先王磕头,磕的头破血流。

    嬴屏顶替嬴鹦鹉的位置,像五年前一样为嬴成蟜更衣。

    眉眼含笑,一丝不苟。

    “从我回来,就没听你说起你弟,他怎么样了?”嬴成蟜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嬴屏说其弟想参军,嬴成蟜叫王翦去办的此事。

    “打韩国的时候战死了。”嬴屏说的自然,笑容依旧。

    嬴成蟜口开一线,想说声“节哀”,又觉得“节哀”二字太苍白。

    [你有病啊!]

    [她一直没和你说起她弟,肯定是出事了啊!]

    [你都猜到了你问个屁啊!]

    少年自己骂自己。

    “公子呀。”嬴屏矮下身,仰起头,扬起笑脸:“我们以后可不可以也用熨斗熨衣服啊?不能让公子一个人美呀。”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谁不希望穿没有褶皱极其平整的衣衫?

    宫女们早就看上公子的熨斗了,一个个只是不好意思说。

    她们的眼神都亮晶晶的,被嬴屏挤走的嬴鹦鹉都忘记噘嘴了。

    嬴成蟜牵动嘴角:

    “先说好,给我熨衣服,烫伤算工伤,我报。

    “给你们自己熨衣服,烫伤可”

    “也算工伤!”嬴屏抢过话,极为僭越地起身欢呼道:“公子也报!”

    在李一宫的第二阵欢呼声中,一向较为恬淡的嬴屏欢呼的最大声。

    二十一岁的老宫女知道,这份补偿会对冲掉公子对其弟死亡的愧疚。

    她的公子她了解,最好了。

    待公子出宫后,众宫女挤在一起抢着用熨斗,个个眼冒亮光。

    熨斗这物件是好哈!你说公子怎么研究出来的呢?

    这个熨斗自然不是后世用电的熨斗。

    简单来说,就是秦墨在嬴成蟜的描述下,打造了一个耐高温、装有木把手的可拆卸铁盒子。

    木炭烧透,投入铁盒,加热铁皮,就能起到类似熨斗的作用。

    王权派、相权派明争暗斗,都要打出狗脑子了。

    我们的公子成蟜继续五年前的作奇技淫巧之旅,从熨斗来看是以娱妇人。(注2)

    未时二刻。

    议政殿。

    给阿母揉捏脑袋的嬴成蟜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乃是师长吕不韦。

    “阿母啊。”嬴成蟜小声说道:“你和师长议事,去相邦府啊,不要选在王宫里啊,这不是让兄长难”

    话未竟,语立止。

    嬴成蟜瞪大眼睛,看着师长背后的兄长倒吸一口凉气,在心中给阿母打了三个问号。

    当一个人给你单扣问号,不是他有问题,而是他觉得你有问题。

    …………

    【注1:商代王后妇好墓中,出土了鹦鹉形状的玉器,我国至少在商朝就有鹦鹉了。《山海经》:有鸟焉,其状如鹄,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注2:《尚书·泰誓下》: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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