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陈郡阳夏谢府后院水榭里,有一美人隔纱而卧。

    谢苓懒懒地躺在黄花梨摇椅上,云鬓微垂在莹白透润的侧颊,新月眉下的杏眼微阖,似有些困倦。

    身边两侍女殷勤伺候着,轻轻摇着团扇。

    身旁的长条几上摆着几碟瓜果,还有一碗凉丝丝的雪泡豆儿水。

    待到日薄桑榆,天上霞光万道,谢苓懒洋洋坐起身,将几上的雪泡豆儿水几下饮尽。

    一旁的侍女准备按照谢苓的习惯,伺候她去厢房用膳。

    刚站起身,薄纱外有人声传来。

    “二小姐,老爷夫人唤您去前厅用饭。”

    谢苓伸手挑开白纱,抬眸打量亭外躬身行礼的中年女子。

    是母亲的贴身侍女春玉,她不在母亲身边伺候着,怎的突然被差使来唤人?

    她压下心头的不祥之感,柔声道:

    “原是春玉姑姑,”笑着提起衣摆走下台阶,不经意道:“母亲可说有何要事?”

    春玉身子又低了几分,摇头道:“奴婢不知。”

    谢苓知道她不会透出一星半点消息,也不再询问,只笑着应下。

    春玉便规规矩矩行礼退下了。

    谢苓看着春玉消失的背影,细眉微蹙,丹唇轻抿,桃面上的愁绪多了几分。

    因着怀她时伤了身子,母亲从小便不待见自己,一年到头来除了逢年过节,一同用饭的时候可以说根本没有。

    今日奇了怪了,忽然就想起她这个被遗忘在后院的二女儿。

    谢苓左思右想,从最近朝中大事到阳夏发生的小事,其中没有一件跟自己相关的。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心中不安愈发浓重。

    可始终想不出缘由。

    只能无奈朝前厅去了。

    ——

    谢府虽大,却依旧比不上谢家老宅气派有底蕴,毕竟谢苓她家只是谢氏旁支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支。

    可即便如此,只要跟陈郡谢氏有关,就能在朝中某个一官半职,比毫无出头之日的寒门子弟要好太多。

    此时的陈郡谢氏嫡系已随今上东迁建康,小部分迁去会稽郡,只余他们这些旁支依旧留在陈郡阳夏老家。

    谢苓的父亲靠着谢家荫庇,成了阳夏的县令,因此谢苓也算是锦衣玉食长大。

    到了前厅,谢苓抬眼一扫,就看到父亲母亲早已落座,不见长姐谢茯的身影。

    她挂上得宜的笑脸,莲步轻移上前行礼,由侍女伺候净手后,坐在谢夫人下首。

    谢家规矩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简单打过招呼后,一家三口都默默用膳。

    谢苓看着眼前一半都是香荽的饭食,胸口有些发闷。

    她食香荽会起疹,长姐却十分爱用香荽提味,父亲母亲永远只记得长姐爱,却不记得自己碰不得一点。

    失了用饭的胃口,谢苓随便用了点便停了筷,安静等待。

    约莫半刻,谢夫人和谢老爷也停了筷,侍女们快而轻地收拾完桌面,鱼贯而出。

    偌大的前厅沉寂下来,三人相顾无言。

    好一会,谢老爷轻咳一声,谢夫人才不情不愿扯出一抹笑来,拉起谢苓的手:“苓娘今日用这么少,可是哪不爽利?”

    谢苓垂眸轻轻摇头,赌气似的开口:“娘,我食香荽会起疹子。”

    谢夫人愣了一瞬,神色不虞,却出乎谢苓意料地没有发火。

    她松开谢苓的手,语气有些干硬:“是娘疏忽大意,苓娘别放心上。”

    谢苓怎么敢说不?她一向柔顺,心中再酸涩不快,也只是低声说了句:“怎么会。”

    三人一时无话。

    谢老爷看着这个容色摄人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苓娘这般样貌,待去了建康,也不知会引多少事端。

    他本意是想待苓娘满十六就送到宫里,为儿子谋个好前程,可谁知还是没保住。

    叹了口气,他打破了这份安静:“苓娘,老宅那边传话,要你八月十八前去建康,嫁予王氏旁支王晖做续弦。”

    谢苓只觉得五雷轰顶,她几乎坐不住,长睫上瞬间沾上泪珠,脸色煞白。

    这王晖是何人?离王氏嫡系最近的旁支长子。年五十有二,有三儿四女,前前后后娶了四任妻子,每一任都死得不明不白。

    听说他不爱世家贵女,只偏爱小门小户的良家美人。

    世人都知晓他是何许人也——一个贪财好色、毫无底线的酒囊饭袋。

    让她一个正直二八的少女嫁给这样一个老叟,她不愿!

    谢苓白着脸眼眶含泪,扑通一声跪下,仰着头颇为倔强:“爹,求您救救女儿!”

    谢老爷又长叹一声,无可奈何:“这是主家的命令。”

    谢夫人冷着脸接话:

    “不嫁也得嫁,主家的命令不是你说不愿就不愿,”她顿了顿,觉得语气太过冷硬,软了神色继续道:“那人五十有二,家中上无老母下无兄弟,你去忍耐几年,迟早里里外外是你说了算。”

    谢老爷跟着点头安抚:“你母亲说得对,再者王晖家世比咱们要好得多,你去了只会享福。”

    谢苓却听不进一句,只用手埋着脸呜呜地哭,单薄的身体像芦苇一样颤个不停。

    谢老爷看劝不动,最后只说了句:“好好准备,劳烦夫人这段时间多操心些。”

    谢夫人应下,亲手将谢苓扶起来,用手拍了拍的后背,真心实意道:“女子总归要嫁人,嫁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拿到管家权,这样才有好日子。”

    谢苓慢慢停止了哭泣,心说光哭也没用,爹娘都不是为自己做打算的主,只能自己从长计议,想法子脱身。

    她用手抹掉泪水,牵起嘴角强颜欢笑:“我省得了,多谢母亲。”

    谢夫人看她情绪有所好转,又说了几句话后,就找借口离开了。

    谢苓魂不守舍地回到院落,平日里常吃的饭后点心也不吃了,只任由贴身侍女雪柳一脸担忧地伺候沐浴,早早上床歇息。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其实她知道父亲之前是想送自己入宫的,毕竟她跟长姐不一样。

    长姐是母亲的心肝,是留给清河崔家庶出二郎,那举世无双的佳公子做妻的。

    而她是件礼品,要被送予世家显贵来帮助家族拉拢权势。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还算幸运,对于世家女来说,不管是嫡脉也好旁支也罢,嫡出也好庶出也罢,都不过是为家族谋利的棋子,其中的差距只是嫁的人如何。

    像旁支的女郎,要么陪嫁做媵人,要么嫁予世家庶子,要么就如同谢苓一般被送入更高的人家做继室。

    哪一种,都是身不由己。

    谢苓知道自己逃不掉,她过了这么多年膏粱文绣的生活,是要为家族付出的。

    可她还是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愿,让碧玉年华的自己去伺候那样一个老叟,她宁愿去死。

    可谁能帮得了她呢?

    谢苓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她就发现自己被软禁起来了,问雪柳才知道,是母亲下的命令,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辱没家族的事来。

    不得不说谢夫人还是很了解谢苓的,知她看似柔弱恭顺,实际上比谁都犟。

    谢苓这下想逃是不可能了,日日夜夜被人看起来,连如厕都有人盯着。

    她就这么被关了小半月,等到七月二十二那天,王晖家的聘礼和接亲的人到了老宅,停留两天后,她被塞入马车,踏上前往建康的官道。

    一路摇摇晃晃,谢苓本就不丰腴的身材又清减了几分,整个人有股弱柳扶风之态,原本莹润的下巴尖俏得很。

    八月十三,载着谢苓的马车通过建康城门,来到大靖朝最顶级世家之一,谢氏府邸侧门。

    她是旁支,无权从正门而入,只能从侧门进府。

    八月十八是成亲吉日,这五天她要在谢府暂住,一直到出嫁那天。

    入了侧门,走过游廊,穿过垂花门,便看见长桥卧波,巨石倚叠如山,绿树掩映间有小径通幽。

    再看亭台楼阁,屋檐皆以琉璃瓦铺就。

    谢苓看得目不暇接,惊叹谢氏主家在建康的府邸竟如此繁复奢靡,又不失雅致。

    这府中的侍女奴仆们也更加训练有素,脚步轻而快,纷纷低眉忙活手头的事,并不因外客上门而好奇观望。

    她被府中管事嬷嬷引着穿过长廊,最后停在一处院落外。

    “苓娘子这几日先歇在此处,老爷夫人繁忙,得空会邀您去主院叙叙。”

    管事嬷嬷恭敬俯身,将身旁十四五岁的侍女领到跟前道:“这是元绿,苓娘子有事吩咐她便好。”

    谢苓一一应下,知道嬷嬷说的“有空叙叙”不过是客气话,她这个远的不知道到哪的旁系亲戚,是没机会见谢氏主母的。

    她并没有把客气话放在心上,目送管事嬷嬷和几个侍女浩浩荡荡离开,才带着雪柳和元绿进院落。

    院子不大,院内有梧桐树亭亭如盖,中间是正屋,东西两侧有厢房。

    正屋内清光明亮,窗棂外有条树枝垂落,铜兽吐着袅袅香风,房中琳琅宝器一应俱全。

    仅仅这么一间招待外客的院落都如此布置,很难想主家正院是何等风光。

    谢苓经过一路舟车劳顿,早都浑身酸痛,脚底像踩了棉花。

    元绿是个有眼色的,看谢苓疲累,主动问道:“苓娘子可要沐浴歇息?”

    谢苓点头,元绿便躬身后退出去了。

    雪柳也累得厉害,却还想收拾自家小姐的东西。

    谢苓看她脸色蜡黄,心中也不忍,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

    她抬手阻止雪柳:“先去厢房休息,这些东西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雪柳闻言也不推脱,将手中的小箱笼放下道:“多谢小姐体恤,小姐你也要好好歇息才行。”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雪柳走之前犹犹豫豫,把忍了一句的问题小声问了出来:“小姐,你真要嫁给那个老……老郎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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