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通判府,竟比杨府还大。规制恢弘,灯火通明,在凄凄夜色下,显得更为辉煌。

    大理寺的人将府外层层围住,沈书清一把拉开门口守卫,快步跑了进去。

    府内喧哗一片,不知在吵闹些什么。

    沈书清跑至院内,眼前景不禁让她头脑发昏,如当头一棒。

    张泉面目狰狞地趴在地上,皮开肉绽,浑身发抖,鲜血溅了一地。左右执棍的人在一旁随意戏弄嘲笑,龇牙咧嘴的面目衬得更为憎恶。

    傅深让大理寺的人将府内人统统抓起,带至庭前。府内美妾成群,笙歌醉饮,哪里有半分正经通判府的样子。扬州通判翟成惶恐跪下,哀声求饶。

    沈书清不顾周遭轰乱,她跪在张泉身旁,捧着他血肉模糊的脸,一声一声唤着:“张大哥……张大哥……你坚持住……”

    张泉早已奄奄一息,仅凭意念苦苦支撑。他的手胡乱摸索,紧紧攥住沈书清的手,一字一字说道:“我死后……记得折一枝杨柳……放在我的怀里……我要带给云姗……她最喜欢杨柳了……”似是没有了力气,张泉重重闭上了眼,仅存一口气吊着。

    沈书清泪眼模糊,血泪交融,她已看不清张泉的脸,可她想好好送张泉一程。她将张泉胡乱的头发拨开,拿出怀中的帕巾,擦着张泉脸上的血痕,颤抖着回道:“好……我一定会做到……”

    应是听见了沈书清的回应,张泉终是微微笑着,他仿佛看见了秦云姗。他缓缓抬起手,努力睁开眼,用力叫唤道:“云姗,我来陪你了……”接而,手无力落下,他终是阖目,离开了人世。

    沈书清呆呆愣在原地,她陷入无尽的绝望,只剩眼泪无声地落下,一滴一滴打在张泉安静的面容上。

    翟成跪在地上,嘶声哀求道:“大人饶命!跟我无关啊!是他无缘无故闯到府里来闹事,我才让手下打他的!”

    一记巴掌重重落在翟成脸上,沈书清早已忍无可忍,看到翟成可憎的面目,心中作呕。

    她狠狠地盯着翟成,强忍恶心,含泪苦笑:“翟成,你是人,张泉是人,秦云姗是人,秦云姗腹中胎儿更是人!你只不过一个小小通判,眼中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张泉何其无辜,秦云姗何其无辜,秦云姗腹中孩儿更是何错之有啊!你和你儿子凭一己之私让张泉一家纷纷丧命,你们的心难道不痛吗?难道在你们眼里,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可以肆意践踏吗?”

    翟成冷笑了一声,他为官行径恶劣多年,毫不在意沈书清的怒吼,无所谓道:“原来你都知道了,那又何妨!天有天道,官有官道。我这样又如何,他这样又如何!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教训我?”

    又一记巴掌落下,翟成脸颊涨红,火辣辣的疼。

    沈书清哂笑着,不愿再看翟成一眼:“什么天道,官道,你连所谓的人道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瞎叫?”她不够泄气,又扇了翟成一巴掌:“这三巴掌,是我替张泉一家打的你。记住,是我,不是张泉。若是阎王爷问你罪责,你可要一五一十说清楚了。”

    沈书清别过身去,越过李玚和傅深,朝府外走去。

    李玚将一切都收尽眼底,他的心莫名抽动了一下。他压了压嗓子,对傅深沉声道:“好生照看张泉,帮人收拾干净安生下葬。剩下的人,大理寺看着办吧。”

    傅深应道,轻拍了李玚的背,长叹道:“你去寻她吧。”

    李玚颔首,平静地看着翟成,沈书清送的巴掌印还清晰可见,触目人心。

    翟成许是感受到了李玚的目光,偏头望向他,左右逃不了一死,翟成索性破罐子破摔,眼里满是轻蔑。

    “李将军,笑话也看够了吧。堂堂三皇子,也喜欢看热闹不成?”翟成不屑地说道,根本没把李玚放在眼里。

    谁知李玚根本不在意他的轻视,李玚颇觉好笑,世上竟还有如此不自量力之人。

    他镇定开口道:“草芥人命,贪墨库银。你一个扬州通判,都有这通天的本事,我自当是佩服。”

    翟成得意地笑着,自觉为官一场,理所当然。

    李玚转过身去,他十分清楚这些人的痛处,只要轻轻踩上一脚,他们便会痛不欲生。

    他不带一丝犹豫,轻轻说道:“不过,我也最瞧不起你这样的人。”说完,他便出了通判府,此处有傅深处理,他很放心。身后是翟成无用的嘶吼,他一点都不关心。

    他踱步至浔河边,这条和他名字有关的河。

    少时,她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笑眼盈盈地看向他问道:“阿浔,皇后娘娘为何给你取这个小字?”

    他正蹲在地上玩着石子,漫不经心地回道:“母后说,她从小在浔河边长大。唤我‘阿浔’,这样她看到我的时候,就不会想家了。”

    他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她:“那你呢?你为什么叫阿晗。”

    眼前的小女娘笑嘻嘻的,如旭日般明媚:“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她本想给我取名苏晗,可是阿爹不同意,一定要给我取名苏筠。于是阿娘就想着用‘阿晗’作为小字,想着气死阿爹,可是没想到阿爹却觉得很好听。”

    他扔下石头,突然站起,午后暖阳层层晕染至他头上。

    他笑着说:“我也觉得阿晗好听。”

    月光投泄而下,笼罩着沈书清孤单清冷的背影。李玚思绪稍稍收回,他望向前方的形影,心中不免蒙上了一层哀伤。

    他悄声走至沈书清身边,静静坐下。

    沈书清手中握着一枝杨柳,杨柳枝在掌中一会向左转,一会向右转,把玩的人,心却全然不在这柳枝上。

    河岸无声,残留河水随风流动的敲击声,将一池月华冲散成碎银。

    “殿下肯定很好奇,张泉和秦娘子如此平凡的二人,我怎会一直不肯放手。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我拼命相护。”

    李玚未答,他知道沈书清想说。他愿意陪着她,听她吐露满腹苦楚。

    “我刚来扬州时,比现在更要落魄。身上的银子早已花光,三日未曾进一粒米粮,几欲晕倒在路上,可是却无人问津。是张泉,是他注意到我面色惨白,是他扶我在烧饼摊坐下,也是他送了我好几个烧饼吃。秦娘子也是极好的人,几番好意相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吃饭,接济了我最难的一段日子。张泉于我如兄长,秦娘子于我如长姐,我常感恩于心,想着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泪潸潸而下,似那断了线的珍珠,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她望向浔河延伸处的月亮,思念着故人。张泉也好,秦云姗也好,亦或是阿爹阿娘,更或者是苏府里的众亲,都离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守着不堪的世道,替他们好好活。

    “为何来扬州?又为何要当官?我查过卷宗,这个主簿,可是你死皮赖脸向胡有为讨来的。”李玚轻声说道。

    沈书清浅浅笑了一下,坦然道:“殿下还不是调查我了。”

    李玚安静坐着,并未回答。

    沈书清叹息着,缓缓开口说道:“扬州是自己想来,官也是自己想做。只不过有人跟我说过,浔河很美,他从未来过,我就来替他看看。”

    李玚瞳孔一紧,着急问道:“你究竟是谁?”

    沈书清含着泪,目似琉璃地看着他,疑惑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都把我查明白了,肯定知道我是雪岭沈庄收养的义女。”

    李玚的目光渐渐黯淡,是啊,他早已确认过,沈书清的后脖颈处没有月牙形印痕。他小时候和傅深扔石子,不小心扔到了阿晗身上,没想到自此阿晗的后脖颈上留了月牙形的疤。

    沈书清,不是他的阿晗。

    他自嘲地笑着,不懂自己还在固执些什么。

    沈书清看清李玚的所想,看着他从一瞬惊喜转为失望。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人。

    可是她不能。

    她极力克制自己的心,紧紧握着手中的杨柳枝。

    “想来殿下会让傅大人好好安顿张泉,我去找傅大人。”

    “想去西京吗?”李玚淡淡问道,不参一丝情绪。

    沈书清一滞,她终是等到了李玚的这一句话。她笑着,似是不在意:“西京那么繁华,是个人都向往之。我没去过,自然想去看看。”

    李玚抬眸,定定看向她:“那你便随我,去西京,帮张泉讨个公道。”

    夜里带着露霜的风,混着浔河边的雾气,格外凉,似是要吹醒已经混乱的心跳。

    沈书清定了定心神,稳稳回道:“殿下之邀,无言以拒。”

    二人走回通判府,傅深已经全部处理妥当。翟成等烂人已不见踪影,应该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看押,静候发落了。

    傅深已命人将张泉收拾干净,抬来一口棺材,张泉安然躺至其中。

    沈书清将杨柳枝放入张泉怀中,她特意选了树上嫩芽最繁茂的一枝。她抚摸着棺材,想来张泉是用毕生家当买了上好的棺材来安置秦娘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想来他在浔河边苦苦徒手拔杨柳也是因为秦娘子的喜欢,他想带回去赠予秦娘子。

    明明没有下雨,可棺上还是沾了几滴水痕,将往事揉于愁绪,随风消散。

    沈书清将泪痕悉数抹去,对着傅深说道:“合棺吧。”

    傅深点点头,命人将棺材盖上,他温柔说道:“秦娘子埋于后山处,我会让人将他们夫妻二人合葬,一家也好在地下团圆。”

    “有劳傅大人了。”沈书清笑着,很是感激。

    送完张泉这一程,沈书清便收拾行囊,和李玚傅深一道,前去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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