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沈书清便出了府门。昨日杜正明获罪入狱,工部侍郎钱斯源继任工部尚书一职,自己也刚刚擢升为工部郎中,自是有一堆事要处理。陛下特意免了今日早朝,让各官员安心省察自己手中的官署府衙之事。

    进了官署,不同于扬州官吏的涣散自由,这里的人都各司其职,马不停蹄地处理公事,并未有人注意到她。

    她踏进了工部,钱斯源已然坐在桌案前,等着她。

    她躬身作揖,笑着行礼:“钱大人早。”

    “小沈大人初来西京为官,可还适应?”钱斯源笑眯眯地问候着,倒是没什么架子。

    沈书清笑着回应:“一切都好。”

    钱斯源点点头,悠悠说道:“多亏了小沈大人昨日这一出戏,可谓是敲醒了整个工部。如今这工部上上下下,谁还敢贪一分油水。今早我便立了规矩,今日若来告知我有贪的,上交贪墨银两,我便不再追究。若是日后被我查出来有犯案的,绝不轻饶。”

    钱斯源做事,倒是雷厉风行。沈书清随和笑道:“钱大人此举,软硬兼施,很难不让人信服。”

    闻言,钱斯源爽朗笑着,起身走至她面前:“这为官啊,都是学问。如今我得了尚书这一职,侍郎的位子便空着,一时半会无人可替。陛下念及你此前官小,不便擢升太快,恐朝臣非议,便让你先做个郎中。虽是郎中,可你与侍郎无异,也要担起侍郎之责。”

    沈书清拱手回道:“书清明白。”

    钱斯源满意地点着头,回到位子上坐下,嘱咐道:“陛下今日有事托付于工部,我这一时半会抽不开身,你便替我去一趟吧。”

    沈书清心中一凛,她自知逃不开单独面圣,可没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

    “陛下可有说,是为何事?”她冷静问道。

    钱斯源提起笔,摇了摇头:“陛下未说,还得去一趟才知。”

    “那书清就先进一趟宫里了。”说完,沈书清便转身,朝外走去。

    朱楼庙宇,宫深似海。年少时的她竟不觉得宫门如此深邃,足以吞噬人心。

    沈书清跟着孙公公,进了荣安殿,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

    盛宁帝靠坐在皇椅上,稍稍打着盹。

    孙公公悄步上前,轻轻唤道:“陛下,沈大人来了。”

    许是受到了些惊吓,盛宁帝身子微微一颤,迷糊睁开了眼。

    沈书清立马行礼:“微臣沈书清,参见陛下。”

    盛宁帝晃晃手,让她起身。孙公公退身,合上了殿门。

    殿内金碧辉煌,连带着柱子都抹了金,帝王之威尽显,让人不敢妄言。

    盛宁帝从桌上随意拿起一本奏折,翻看着:“钱斯源新官上任,先学会偷懒了。”

    沈书清听出盛宁帝只是玩笑,可她依旧认真解释道:“钱大人处理着工部大小事宜,重新给工部立了规矩,忙得有些抽不开身,才派微臣来的。”

    盛宁帝眯着眼听着,瞧不出任何情绪:“最近这些时日,南方多溃堤洪涝,北方春旱频频,民收艰难。朕想着祈福天地表一表心意,李珩提议在京郊修个新寺,朕觉得甚好,便想交由工部来办,如何?”

    沈书清笑着应道:“陛下为民忧思,工部理应为陛下分忧。修寺之事本就应交于工部,微臣并无他议。”

    盛宁帝凝视着眼前清秀的面容,想着试探一下:“沈郎中年岁也不小了,可否有婚配?”

    沈书清心中一惊,陛下只怕是已有起疑。她沉着答道:“不曾。微臣为沈庄收养的义子,族谱上不曾有姓名,婚姻大事自然是没有着落。”

    盛宁帝微微颔首,神色平静道:“那沈郎中有无心仪的女子,要是朕做主,旁人定无异议。”

    沈书清坚定地摇着头,开口道:“陛下,微臣一生飘零,幸得陛下赏识,能在工部当个郎中。陛下如今为民修新寺,微臣自当是尽心尽力,其余之事,皆没有国事重要。”跟着胡有为这么久,场面话她学不来十分也能学个三分像。

    盛宁帝不恼不怒,合上了眼睛:“新寺之事全权交由你和钱斯源,朕很放心。朕没有其他事了,你无事便回去吧。”

    “微臣告退。”

    沈书清冷汗涔涔地出了荣安殿,耳边仍然萦绕着盛宁帝的赐婚之意,当真是后怕。

    她还未从刚才的惊险中抽出身来,迎面直直撞上了李玚。

    “在宫里如此莽撞失仪,可是要受刑的。”冷冷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沈书清慌乱抬头,李玚前年冰霜似的脸就映入眼帘。

    她赶紧退后一步,拱手赔罪:“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的。”

    他冷声问道:“慌慌张张的,可是发生了何事?”

    “无事。”沈书清淡淡道。

    李玚上前一步,盯着她看:“父皇召见你,所谓何事?”

    想着总归是要告知众人的,沈书清便说道:“陛下想造一处新寺为百姓祈福,钱大人有事脱不开身,我便替他进宫一趟。”

    “新寺?”李玚问道。

    “大师已将寺的位置选好,就在西京边郊。我正要去户部郭尚书那商议此事,殿下可要一起?”沈书清好意问道,李玚如此不爱凑热闹,肯定不会去。

    “好。”李玚应下了。

    沈书清意外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李玚忍住笑意,反问道:“怎么,不想我去?”

    沈书清有些看不懂他,如今他阴晴不定的,她反而猜不透了起来:“没有,没有。与殿下同驾,沈某之幸。”

    李玚越过她,往宫门口走去。沈书清跟在李玚身后,出了宫门。

    郭府不远,几步的脚程便到了。

    沈书清站在郭府门外,不免驻足了脚步。这郭长规再不济也是户部尚书,这府邸竟还没有那扬州通判的气派。常规的木门白漆,整座府邸看着不及苏府的一半大。

    想到翟成那个恶人,沈书清就心生愤恨,紧紧握拳,感到可恨。

    李玚见沈书清未跟上来,转过头疑惑道:“愣在原地作甚?”

    沈书清回过神来,讪讪道:“这尚书府竟和我住的宅子差不多,有些意外。”

    李玚轻笑了声,没有接话。

    郭长规一听二人前来,赶紧出来相迎。但沈书清未曾料到,站在他身后的,是大皇子李珩。

    “见过大殿下,郭大人。”沈书清颔首道。

    李珩偏头,看见站在沈书清背后的李玚,暗讽道:“三弟和沈大人的关系果然不同,哪里有沈大人,哪里就有三弟。”

    杨皇后五年前便离开了人世,独独留下李玚一人。皇长子李珩为楚贵妃所出,前些年楚贵妃诞下幺子李瑾,盛宁帝老来得子颇为喜爱,楚贵妃的恩宠日渐兴盛,连带着李珩都被盛宁帝多看几眼,逐渐嚣张跋扈了起来。

    李玚丝毫未恼,和气地说:“沈大人初来西京办事,邀我相陪,也好帮衬一番,尽快熟络京中事宜。”

    李珩不屑于听李玚讲这些无用的场面话,口中似藏了刀,刀刀诛心:“昨日朝堂之上,你与沈大人一前一后唱了这么一出好戏,把杜正明活活拉下马,怎么,光一个工部还不够,三弟还想要户部不成?”

    李玚笑着应付道:“皇兄多虑了,我只是实事求是罢了。”

    沈书清虽沉着脑袋,一言不发,但李珩话中意思清晰明了,这工部和户部,都是他的人。那李玚跟着她来的目的是什么?是如他所言单纯帮她还是如李珩所述他要对付户部。二者相权宜,明显后者更符合李玚的心思。那他要做什么?郭长规可谓是尚书之典范,他要如何破局?

    李珩见拳拳打在棉花上,明显有些怒意,横言道:“阿来,你怎么站在郭尚书身后,忘记自己是谁的人了吗?”

    沈书清眼睛微微瞟去,只见郭尚书身后一内侍打扮的男子低头应了声,走至李珩背后,无一句怨言。那内侍模样没有特别之处,却颇有郭长规的神韵。

    她也注意到,郭尚书的脸色微变,添了几分担忧与痛楚。她见二人不再对峙,趁机对郭尚书说:“大殿下对陛下提议,修建一座新寺以祈福天下安定,陛下觉得此法甚好,特命工部来办。我今日前来,是想与郭尚书讨论,这修建之事。毕竟工部还需户部拨款,还需郭大人多多指点。”

    郭长规回过神,随和应道:“那便进来说吧。”

    堂内外无杂物,留有待客所需的雕木桌椅,桌上放置几个素胚陶瓷花瓶,显得格外空旷。

    沈书清坐下,先说道:“陛下将新寺选址,就在京郊梅山脚下,规制无需多大,百姓平日里也能前去上香祭拜即为最好。”

    郭长规在户部为官多年,这些事,不在话下,游刃有余:“工部将所需建材、人力等银两上报于我,到时户部自会与工部一起,将这寺庙修好。”

    沈书清淡淡笑着,说道:“有郭大人这句话,我自当是放心了。”

    二人又商榷了些详细细节,天色已晚时,沈书清才辞行离开。

    待她回头时才发觉,李玚竟一直默然陪在她身边,没有离开。

    “殿下竟一直没走。”沈书清诧异道。

    李玚冷冷回了一句:“怕你被皇兄欺负。”

    沈书清快步走至他身前,逗弄地看着他:“可是我看殿下和大殿下斗嘴的时候,殿下也没有占领上风啊。”

    李玚这次没有逃,他上前一步逼近沈书清,直直地盯着她:“我自己就罢了,我的人被他欺负,我可不会手软。”

    “殿下这是终于承认了?”沈书清仰着头问道。

    “在李珩眼里,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李玚反问道。华灯初上,灯火明明,李玚目中如星火熠熠,融化他瞳中亘古不变的冰霜。万千浮华散于天地,西京迎来了属于它的繁华的夜。

    沈书清被身后的万家灯火所吸引,她已多年未见这西京的夜,重逢时,仍会觉得震撼。

    她转头望向身边的李玚,他们也曾携手沉溺于这煌煌西街,看遍天下最繁荣之色。

    心中酸涩泛泛,她无言,静静地凝望着如雪山上千年冰晶的他,深不可测。

    李玚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侧过头来,轻轻说道:“入夜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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