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夜如墨,万物陷入沉寂,施满安踩着厚重的霜露,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快步驰骋,驶入西京城门,在礼部尚书府前速速停下。

    施满安火急火燎地冲进府中,抓着方成才的衣领,直直跪下:“姐夫,你可要救救我。听说松林县周围已经有山匪来犯,我该逃去哪里啊!”

    方成才眉毛拧成一团,带着嫌弃指责道:“一个县令,冒冒失失的,像什么话!不就是山匪,何惧如此?”

    施满安哪里经得住吓唬,抖抖索索地求道:“姐夫,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府中有多少好东西,这要是统统被山匪抢了去,等于要了我的命啊!”

    方成才本就不想管这烂摊子事,他思考了片刻,嫌弃开口道:“我寻个由头,帮你调至他处,离开松林县,你也好带着你那些宝贝离开。”

    这可正中施满安下怀,他频频点头道:“这样的好!这样的好!还是姐夫有办法!我这就去准备!”

    施满安兴奋地站起,咧嘴笑着,像是得了什么珍宝。

    谁料,身后堪堪传来一句讥讽:“县令这是要准备什么呀,要不去牢里准备准备?”

    施满安惊讶地回头,眼瞧着沈书清身着和白日一样的女子衣裙,带着嘲讽的笑意盯着他。

    “你?你跟踪我!”施满安怒吼着,像一只无头的苍蝇般失去了理智。

    沈书清得意地笑着,凑近一步:“可不止我跟踪你哦。”

    李玚从皎皎月色中现出身来,承袭了一地的月华。

    方成才一见到李玚,立刻拉着施满安下跪:“微臣拜见三殿下。”

    施满安傻了眼,白日里对他低头哈腰的泼皮,竟是当朝的三殿下。他呆呆愣在原地,无神地看着前方。

    方成才顺着人影望去,暗诽大事不妙,府内众人均已被控制,他和施满安今夜,只怕是走不了了。

    他本也不是软骨头,仰着头说道:“三殿下好一招引蛇出洞。”

    李玚未正眼瞧他一眼,讥言相赠:“诓骗了一句山匪,就原形毕露,方尚书确实是该好好休息了,这挑人的眼光,不行。”

    方成才冷笑了一声,他明白李玚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敢动他分毫。如今这局面,自己的罪行想必已被陈列得一清二楚,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索性认命,不再挣扎:“三殿下深藏不露,我此前竟没有瞧出来。”

    一旁的施满安像是突然顿悟,大吼道:“你们早就知道了,合着来骗我。那你们为何不早把我抓起来,偏要等到这时候?”

    沈书清踹了一下施满安,叹了口气:“早猜到你这么好骗了,这不,人赃并获,施县令还可以免一顿拷打之苦,我也是为了县令好。”

    “你……”施满安怒目圆睁,气得直喘粗气。

    “别废话了,走一趟吧。”李玚头也不回地转身,不欲在这多停留半刻,剩下的,交给傅深便好。

    二人坐在马车上,各怀心事。礼部这一桩事,于他们而言,皆是意外之喜。或许他们早该猜到的,查一查施满安便一切明了,可偏偏这种法子最快最直接。

    沈书清轻阖双目,朱鹏送给她的大礼,她也是时候还给方成才了。

    翌日上朝,傅深将方成才和施满安之行逐一上奏,分毫不落。

    盛宁帝大怒,念方成才为官多年,下令赐以毒酒,留个全尸,至于施满安,便任由大理寺处置。

    趁着夜色,沈书清换上大理寺侍卫的装束,翻墙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监牢守卫森严,她跟在轮值侍卫身后,进了监牢。

    监牢内森冷,盈盈烛火跳动,腐朽之气混着腥味,将监牢团团包围。

    沈书清离开侍卫队伍,悄声走去了方成才所在之处。

    快行至时,身后突然传来侍卫的声音:“参见三殿下。”

    沈书清脑中一震,不出意外的话,李玚来了。

    她速速转身逃离,寻一个邻近的角落藏身。

    李玚带着御赐的鸩酒,径直走到方成才面前,淡定地坐下。

    方成才微微睁眼,瞅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酒,无谓道:“陛下还是念及情分,没有处于极刑。”

    李玚哂笑着,冷漠中参着几分伤感:“你能进来,并不无辜。要是陛下知道你七年前做了何事,你觉得陛下还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闻言,沈书清心中一惊,李玚此行只怕也是为了仕子毒杀案而来。他在查什么?他又知道些什么?

    她正思忖之际,方成才放肆大笑起来,毫不避讳地说道:“殿下,七年前的事,陛下比我还清楚,难道殿下不清楚?”

    双手紧紧攥成拳,李玚止不住地战栗。他凶狠地盯着方成才的背影,沉下心来:“当年苏翊一人背下所有罪责,你毫发未伤。可人是你杀的,便宜却被言正嵩捡了去,你难道就甘心?”

    被戳破了伪善的面孔,方成才瞬间转身,目似凶煞地看着李玚:“你怎么会知道是言正嵩?”

    李玚冷笑了一声,沉声相答:“谁是最大的获益者,谁就是主谋,我猜的没错吧?”

    方成才大笑道:“殿下还真是深藏不露,竟能隐忍至此。当年言正嵩与我合谋之时,不曾显露他半点野心。谁知一朝事成,我竟因礼部有责功过相抵,偏让他得了这宰相之位,我何能不怨!他和李瑞给了我些金银赏玩就打发了我,当真是小人之心。”

    “殿下今日前来,应该不是单纯前来叙旧的吧?”他斜睨着李玚问道。

    李玚不动声色,眸色平静地注视着方成才,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

    方成才有些忐忑,静等着李玚开口。

    李玚不疾不徐道:“方尚书跟在二殿下和言正嵩身边这么多年,既有私心,那必藏有证据。我要的,就是这些证据。”

    方成才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殿下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

    李玚抬眸,瞳似结了凛冽的寒冰,不恼不怒道:“凭我能保全府上妻儿。难道方尚书真的如此天真地以为,言正嵩会放过尚书一家?我都能知方尚书有此后招,言正嵩怎会不知?”

    所有的伪装都被拆穿,方成才的气势瞬间削了大半,闷闷不语。

    李玚并不急躁,端坐在一旁,等着方成才的答案。

    许久,方成才松了口气,神色倦怠地嘱咐道:“我与言正嵩的来往书信皆藏于书房暗格,你将原话告知于我夫人,她自会带你去取。我不相信言正嵩,但我信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让我失望。”

    目的达成,李玚伏膝起身,郑重承诺:“我既答应,必不食言。”他低头凝视着桌上的鸩酒,淡淡说道:“酒有些烈,方尚书喝的时候慢些。”

    方成才点点头,知允了。

    李玚转身辞行,出了监牢。

    牢中又恢复一片寂静之景,待无声时,沈书清从角落里钻身而出,来到方成才面前。

    方成才循声抬头,发现沈书清正目若平澜地望着他,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嗤笑道:“送走一位,又来一位,今夜还真是热闹。说吧,沈大人来是为了何事?方某这一生亏欠了太多的人,你又是为谁而来?”

    沈书清坦然地笑着,长舒口气:“该问的,该解决的,李玚已经帮我做了。”

    方成才陡然一惊,眼神瞬间变得恐惧,反问道:“你是谁?你同苏家又有何关系?”

    沈书清装作没听见他的询问,兀自说道:“在扬州时,我去见了礼部主事朱鹏。朱主事亲口告诉我,七年前的春闱,是你派人下的毒。”

    方成才腿一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震惊地问道:“朱鹏不是死了吗?”

    沈书清淡漠地笑了一下,平静地道出事实:“是啊,我杀的。”

    方成才分外疑惑不解,他瞧不出此人的真实面目,徒留些清醒固执地问道:“那你为何前来?”

    沈书清不愿多周旋,冷言坦白:“我是来送方尚书上路的。”

    方成才似是渐渐醒悟,大约猜出了七八分沈书清的身份,无奈扯笑道:“是我有愧于苏翊。”

    从仇人口中听到阿爹的名字,沈书清心中五味杂陈,不愿再看方成才一眼。

    方成才斟了一杯鸩酒,轻轻晃着,透露着视死如归的淡然:“姑娘,若今日是来报仇的,我自当认命。”

    沈书清勾唇轻笑着,她原以为方成才这样的人,会反抗,会愤怒,可他却淡定冷静,丝毫不逃避,可见他心中明知阿爹是清正之人,却还要加害于他。沈书清念及此,心中滚起波涛万千,砸着胸腔。

    “只是想想你不是因为当年之事而死,心里总归有无尽的遗憾。”她凝视着方成才,喃喃道。

    方成才端详着酒杯,回忆着当年往事,内心也颇有感慨:“终归是这样的结局了,如此轰烈一场,这一生,不白来。”

    说完,他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不残留半分。

    黑血瞬间从口鼻内汩汩而出,方成才闭目倒地,痛苦辞世。

    沈书清目光微涟,终是开口说道:“苏翊之女,苏筠,就此别过。”

    她趁侍卫换岗之时,出了大理寺。茕茕独立于这苍穹之下,独自忍受着这形单影只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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