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入睡时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晨起,顿觉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沈书清穿着便装,悠闲地踱至工部。虽然她和钱斯源暂时还不能从事,但工部仍有人在处理公事,切不可耽搁。

    她装作无事进了官署,路过的人还是会尊敬地唤她“侍郎大人”。

    沈书清笑着一一回应,和从前一样。

    她穿过长廊,经过内院,行至库房。

    看守工部库房的,是一名年逾五十的老头,头发花白,衣着朴素,对人总是笑呵呵的。

    沈书清慢悠悠地走到库房门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赵叔,最近可好?”

    赵延一看是沈书清,立马先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沈大人。有劳大人挂念,最近都好。”

    沈书清将赵延扶起,掸了掸他身上的灰,温柔地说道:“如今我停职,不知何时才能恢复。现下我左右也无事,想着也总不能这样闲着,所以来赵叔这,翻翻先前库房的账册,也不算逾矩。”

    赵延自是没有他话,领着沈书清进了库房,将账册交予她。他不便在仓库内多留,知会了沈书清一声,便出去了。沈书清一人留在库房内,翻看着账册。

    她特意翻看油仓记录,前几日都再平常不过,可永济寺起火的三日前,钱斯源拿走了一大批火油。

    沈书清不免一愣,自查到火油起,她就隐隐觉得此事和夺储脱不开关系。钱斯源一直同沈书清一样隔岸观火,从未表明过自己支持哪位皇子。而如今钱斯源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沈书清突然就看不透了。

    她轻轻合上了账册,沉思了一会。刚出库房准备和赵延告别,就有一主事匆忙赶来,语速极快,对着沈书清说;“沈大人,陛下有急事让你赶紧进宫一趟。”

    看来人慌张的模样,想必事情不小。沈书清疾疾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那人突然支吾起来,一字一字回道:“大理寺和刑部已查明……百两黄金,是户部尚书郭长规的……”

    “你说什么?”沈书清没有丝毫准备,她可以接受是朝中的任何一个贪官,独独不能接受是郭长规。她的心一下从空中落空,找不着边际。

    事已至此,只能进宫一趟,寻个明白。

    她尽力保持清醒地进了宫门,平生第一次觉得宫门是如此森冷威严,没有人气。如若真是郭长规私藏这百两黄金,那他究竟图些什么?

    沈书清不免想到了李珩。

    如果真是和李珩有关,那就和她所想一致,有人故意纵火逼这百两黄金现世,借此拉郭长规下水,谋求扳倒夺储之路的对手。

    是李瑞?

    还是李玚?

    思忖之际,她已行至荣安殿门外,孙公公早已在门口等着她。

    她随着孙公公进了内殿,盛宁帝正揉着眉心苦思,傅深和刑部尚书裴漠立于左侧,钱斯源立于右侧。

    而郭长规垂头跪于正中央,身旁还跪着几位匠人。

    沈书清提起精神,告诫自己不许冲动。她镇定走上前行礼:“参见陛下。”

    盛宁帝微微颔首,沉重地喘着气,指名道:“傅深,你同她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傅深闻言,侧跨一步而出,拱手道:“臣遵旨。”继而他转过头来,对着沈书清言道:“永济寺寺初建时,郭尚书便揽下锻造观音神像一事。两日前大理寺抓到正在逃跑的这些工匠,正是他们锻造的观音神像。据他们所言,郭尚书确将二百两黄金交予他们,命他们藏至神像之中。他们还将字据交出,人证物证俱在。”

    傅深无一句停顿,直到最后一句,沈书清领会了其中含义。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她不管多么偏向郭长规,于此时都无用。

    她苦涩迭起,不知如何作答,呆滞地回道:“永济寺乃皇家心血,怎肯如此儿戏。郭尚书可是认罪了?”

    傅深无言,只是点点头。

    沈书清静静地注视着郭长规,他一生清正廉洁,最后却因为贪墨二百两黄金获罪,天下残忍不过如此。她忍着心痛,刚要向盛宁帝回话,李珩就势如破竹地冲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工匠,震惊道:“你们竟还没死?”

    此话一出,场上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多言一句。

    盛宁帝冷凝的目光投来,眼神中不含任何情绪。李珩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无异于不打自招。他刚要启齿替自己狡辩,被郭长规抢先了一步。

    “陛下,是罪臣拜托大殿下派人追杀这些工匠,大殿下只是帮了老臣的忙,别的皆不知情。”郭长规低声陈述着,像是在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盛宁帝半张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珩儿,郭长规说的可是真的?”

    李珩有些迷蒙,可仍是频频点头,反复说道:“郭尚书说的都是真的,郭尚书说的都是真的。”

    盛宁帝长叹了一声,平静地注视着郭长规,不舍地看着他同自己一样苍老的面庞,艰难地开口说道:“长规啊,自朕登上这皇位起,你便不曾离开朕片刻,帮朕守了这江山半辈子。而今世事难料,你却如此糊涂行事,实在叫朕寒心。念你半生劳苦,便流放至宁州吧。”

    郭长规静默良久,一滴悔泪滑落至地,重重磕头道:“罪臣,谢陛下。”

    盛宁帝无奈地闭上了眼,让荣安殿内的众人都退下了。

    出殿门后,沈书清望着李玚的背影,思绪万千。郭长规一走,加之杜正明贪墨处死,李珩在朝中的势力尽毁,已无法东山再起。盛宁帝想来看得格外真切,这一桩不过是夺储的手段,李珩贪了这二百两黄金让人捏了把柄,摆了这一局。而这一局幕后的棋手,最有可能的便是李玚。

    沈书清顿觉整个人如石沉大海,淹没在这场漩涡里。若真是李玚,他无情的手段和残酷的图谋,究竟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她徒留的爱慕和景仰又可以支撑她几时,又或者说,他们之间是不是应该背道而驰。

    她不能接受永济寺内的僧侣们无辜惨死,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代忠臣郭长规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郭长规的苦衷,她隐隐能猜到几分,可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能博得几何。

    她似是看清了这宫闱中的明争暗斗,却好像又没看清。模糊的宫墙混乱地糊在眼前,她不知自己看到的是少年郎般明媚的李玚,还是心中满是冷酷算计的李玚。

    她只觉得陌生。

    她迷迷糊糊地出了皇宫,回了清居。一进门,就瞧见李瑞正和沈妙姝谈笑,很是欢快。

    她深吸了几口气,尽量不让人看出异常,嘴角扯出一丝笑,走至他们二人身边:“二殿下近来总爱来清居,看来和小妹很是投缘。”

    李瑞眼神中毫无笑意,可脸上笑容不减:“沈大人此处极为雅致,妙姝带着我好好观赏了一番,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沈书清的眼神移向沈妙姝脸上,眼前人明显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垂眸含笑,脸颊微红,心中之意一目了然。

    沈书清暗叹不妙,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她稳住自己的心,不让人看出内心的慌乱,假意问候道:“二殿下恐怕不是来清居赏玩几片竹叶这么简单吧?”

    李瑞勾唇狡黠一笑,爽朗道:“果然和聪明人讲话,不需要费力气。”他转而对沈妙姝说道:“我同你阿兄之间有事商量,就先不陪你了。”

    沈妙姝打探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走了几下,乖乖应下了。

    沈书清和李瑞在堂中坐下,老王端来两杯茶,轻轻放在桌案上。

    李瑞不愿多废话,直率说道:“沈大人刚从宫里回来,想来是郭尚书已经认罪伏法了。”

    沈书清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二殿下何尝又不是聪明人,选择隔岸观火,两虎相争后自己借机上位,不会损伤分毫。”

    李瑞突然放肆大笑起来,他何尝听不出沈书清话中的暗讽,坦率言道:“皇室子孙又那么多,可皇位只有一个,敢问谁会不垂涎?李珩这个性子,注定担当不了大局,能和我一拼的,只有李玚。”

    沈书清定定地看着他,直言道:“据我所知,礼部的方成才曾也是殿下的人。如今殿下看大殿下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特来寻我的吗?可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答应过殿下。”

    李瑞丝毫不在意沈书清的拒绝,自顾自说道:“三顾茅庐都能请到诸葛亮,沈大人我又何惧呢?”

    轻微的寒风骤起,沈书清眸色渐冷,寒声道:“殿下如此想要工部,为何不去钱大人处,而非要执著于我一小小侍郎?”

    李瑞不可思议地看着沈书清,忍不住哼笑了几声,继而放声大笑,冷言对着沈书清说道:“沈大人难道没有查到,钱斯源是李玚的人?”

    闻言,沈书清猛得一怔,全身停止了思考。李瑞的这一句话于她而言,毫无疑问是沉重一击,久久在脑中回想。她忽然明白了背后的一切,是那么冰冷,如同寒冬里锋利的刀刃,刺穿了她的心。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手紧紧握着桌角,抬头冷冷盯着李瑞:“二殿下莫不是因为三殿下断了你一条礼部的臂膀,所以才告诉我这些,让我与二殿下离心?那我大可告诉二殿下,我与三殿下只是相处时间多了一些,夺储之争,我从来都不敢兴趣。”

    李瑞不动声色,仔细观察着沈书清每一寸神情的变化。他站起身,无奈地叹道:“沈书清,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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