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众人灼灼的目光,沈书清稳稳地走至殿中,看向李瑞手中的白玉珏:“陛下,二殿下手中的玉珏,是臣不小心遗失的,臣翻遍了整个西京都寻找未果。现在得知这玉珏被二殿下拾了去,也难怪臣找不到了。”

    李瑞震惊地回头,仍是不肯松口:“沈大人口口声声称这枚玉珏是你的,可有依据?谁不知道你和李玚关系匪浅,怕不是你包庇他?”

    沈书清浅笑着,底气十足地回道:“众目睽睽之下,不是我的,我自不敢冒这个险。这玉珏内环里有一道细小的裂痕,不细看瞧不出来。不如请陛下看看,若真有,那我便不是在诓骗。”

    此言一出,倒叫李瑞慌了心神。沈书清若不是有十足把握,绝不敢肆意狂言。

    盛宁帝瞥了一眼孙公公,孙公公立马会意,下去从李瑞手中接过玉珏。

    盛宁帝接过,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贴着案几上的微弱烛光,玉珏内的细痕诉说着它的虔诚。

    他心中已彻底明白,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盛宁帝摩挲着手中的玉珏,沉沉没有发话。

    李瑞见状,步子逐渐变得虚浮。他自以为设的天衣无缝的局,竟在此刻不攻自破,成了所有人的笑话,更是引火上身。

    而李玚自沈书清出声时起,便一直深深地盯着她,目光不曾偏离半刻。

    所有的熟悉恍惚,都不是错觉。

    他渴求的,期盼的,抓紧的,拉扯的,都圆满了。

    这是阿晗。

    可他此时却不能唤她的名。

    世间能和他有一模一样玉珏之人,除了苏家阿晗,还能有谁。这件事,除了他们身边的亲近之人,无人知晓,所以此刻朝堂之中,除了盛宁帝和傅深,没人知道沈书清真正的身份。

    李玚不自觉地又往前凑近了些,想看得更真切些,从温婉坚毅的眉眼、鼻梁到气色尚虚可倔强不屈的薄唇,和他年少时记忆中的影子渐渐重叠,勾勒出眼前人的模样。

    他怎么会认不出,他不应该认不出。每一次止不住地靠近,都在告诉他,沈书清就是阿晗,他却总是昏了头,不愿相信。

    他穷极一生寻找的人,如今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生动而勇敢。

    他可笑自己的无知无能,自嘲自己的贪婪虚妄,更是悔恨自己的自私自利。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将永失所爱,再也不能回头。

    李玚,你才是这个世上真正的懦夫。他苦涩地笑着,泪珠自顾自地滑落,心中如飞鸿过江,袭起波涛迭起的浪潮。

    他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那枚玉珏,极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尽量不露丝毫破绽:“父皇,儿臣的玉珏,在这。”

    一瞬间,局势了然,泾渭分明。

    李瑞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玚手中的玉珏,趔趄了几步:“不可能,这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和你一模一样的玉珏?难道这是你先一步设的局?若如此,那你可当真是歹毒。”

    李玚的目光从沈书清身上离开,化为无情的狼獒,仿佛能吞噬人心:“人是你杀的,局是你设的,我只不过过来陪你演完这一出。清者自清的道理,不用我同皇兄讲了吧。”

    李瑞还想辩驳几句,盛宁帝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了李瑞:“此事到此为止。李瑞,你可知错?”

    惊恐之色攀上李瑞的眼底,李瑞不可置信,追问道:“父皇仅凭李玚和沈书清的一面之词,就这样轻信了他们吗?难道不能是他们二人唱擂台,反咬我一口吗?”

    “够了!”盛宁帝见李瑞这不成器的样子,重重拍案,怒吼道,“你还嫌不够丢脸吗?朕已经给了你台阶,你却还嘴硬。你捅出这么大一桩事,还要让全天下继续看笑话吗?兄弟相争已是大忌,你非要父子相残吗?”

    李瑞浑身颤栗,止不住地朝天冷哼着,眼中惊惧尽散,徒留干涸的荒凉:“这不就是父皇想看到的局面?如今好了,只剩李玚一人,父皇也不必再担忧了。”

    李璇闻言,心中大惊,慌忙拉住李瑞,让他不要再胡乱言语。

    怒火腾起,盛宁帝直接下令,不留丝毫情面:“来人!将这个逆子给我拖出去!杖打二十!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放他出来!”

    言正嵩还想替李瑞辩驳几句,可被李璇死死拉住,不让其多言。

    李瑞无所畏惧地冷笑着,透着寒夜里凛冽的光。这样也好,本就输得一塌糊涂,还有何颜面驻足在这世上任人笑话。

    殿中霎时一片寂静。

    盛宁帝揉着自己鼓鼓直疼的太阳穴,沧桑的声音轻了几分:“若是无事,众卿便散了吧,李玚和沈书清留下。”

    大殿中人纷纷离去,李玚和沈书清规规矩矩地站在殿前。

    他们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李玚担心地望向沈书清,身子不自主地朝她靠近了些,正欲开口,便被盛宁帝打住:“李玚,你先出去,朕有些话,要同沈侍郎讲。”

    李玚步履踌躇,挪动着不肯离开。

    既已失而复得,他便不能接受再一次的失去。

    盛宁帝知晓李玚何意,想要挫一挫他的锐气,直言道:“李玚,这是旨意。”

    李玚明白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能开口乞求,只好看了一眼沈书清,讪讪地离开。

    盛宁帝把玩着手中的玉珏,内环中的裂痕如昔日往事,早已铸成,不可弥补。

    “你既是这块玉珏的主人,你就应该知道,这玉珏的主人,只能有一个。”盛宁帝毫无波澜地问着,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书清速速跪下,恭敬却又不怯:“罪臣苏筠,参见陛下。”

    听到此句,盛宁帝才幡然醒悟,自己犯下的前因,终究还是归来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几分,打量着沈书清凝然的面庞:“朕一见你,便知你身世不凡,隐约有些错觉,如今才参透其中内里,你可知犯了何罪?”

    沈书清低着头,如实答道:“欺君,乃重罪。”

    “你既心中明白,为何还明知故犯 ?你明明知道认下这玉珏,便逃不过这一劫,为何还要做?”盛宁帝手指轻敲着桌面,颇有耐心。

    沈书清挺起腰板,直视盛宁帝的目光:“陛下,当年臣女能够逃脱,实属侥幸。上天既然让我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那我便要好好活。阿爹生前未完成的愿望,就由我替他完成,不负当苏家之女一遭。至于这玉珏,李玚于我,乃挚交,于私于公,我都要救他,何况这玉珏是臣女的不假,我只是道出了个事实,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盛宁帝幽深的眼眸晦暗不明,他沉沉问道:“如此说来,你其实一直选的都是李玚?”

    沈书清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已是犯了大罪之人,便也无所顾忌,从容不迫:“在夺储这件事上,臣女从未欺瞒陛下,臣女确实不偏袒谁。只不过陛下和我都清楚,如若真要从所有皇子里选出一人来继承大统,李玚才是上佳之选。”

    盛宁帝眉心一抖,神色顿变难堪:“沈书清,你胆子不小。”

    沈书清面不改色,平静地说道:“臣女认罪,任凭陛下处置。”

    一句话,就将盛宁帝的思绪拉回七年前,苏翊也是如此,跪在殿前,毫不犹豫地认罪。

    而今苏翊唯一的女儿跪在他面前,他却怎么都狠不下心来处置。

    只因为当年之事,谁都了然,苏翊无罪。

    他昏了头,忌惮苏翊逾权,害怕皇位难保,才犯此大错。

    可他不能承认,天子一言九鼎,不能公然翻起旧账。

    他心中之愧,早已成为一道坎,魂牵梦绕,从未迈过。

    他又想到了李玚。

    这个他倍感亏欠的儿子。

    自苏家出事后,他便再没有和他的父亲好好谈过话。

    沈书清在李玚心中的份量,他不是不知道,不然今日这一出乌龙,就不会上演了。

    恻隐之心,频频而动。沈书清面容中的故人之姿,令他难以重言。

    他犹豫再三,终是松了口:“朕年事已高,打打杀杀的事情,见不得了。朕对苏家有愧,朕很明白。今日若再惩治了你,那朕更是无颜面对苏家。朕便不追究你所犯之事,只是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不可再让其余人知晓了。”

    沈书清惊讶地抬眸,迎上盛宁帝慈爱的目光,心中才安定些:“陛下之言,阿晗记下了。阿晗就此,谢过陛下。”

    尘埃落定,至此至时,她才真的做回了阿晗,她才敢称自己一声“阿晗”。

    泪悄悄地滑落,可沈书清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她瞧着盛宁帝苍老疲惫的倦容,内心之恨还是无法消解,可她知道,这是盛宁帝和她之间,最好的结果。

    盛宁帝瞧着眼前人,感慨万千,不免多说了几句:“阿晗,一下长这么大了,可以为国为民操忧,为君排忧解难了。”

    沈书清拭去自己眼角的泪花,忍着酸涩,笑着说:“陛下,阿晗也很久没见您了。”

    盛宁帝想起了什么,尽管犹豫,还是问了出来:“若真细究,苏家出事,和朕有莫大的关系,你可怪罪朕?”

    沈书清顿了顿,不慌不忙地开口:“陛下,我敬重您,是因为您是阿浔的父亲。”

    盛宁帝沉沉阖目,他已垂老,前尘往事可以毫不在意,可阿浔不行。

    “阿浔,他很想你。”盛宁帝没忍住,还是说了出来。

    沈书清听懂了盛宁帝话中之意,宽慰道:“陛下放心,从前事是从前事,和阿浔无关。”

    盛宁帝的神情逐渐柔和,温声道:“请阿浔进来吧,朕该交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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