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清一瞬间慌了神,步子变得犹豫,倒是郭长规先打破了尴尬:“我自一见到你,就会想起我那多年老友,今日所见,果然不虚。”

    沈书清有些震惊,客气地笑着:“郭伯伯这是早就猜到了?”

    “不假。”郭长规应道。

    沈书清抹了抹眼底的泪坑,尽量不让别人看出异样。

    一旁的李玚走上前,盯着郭长规问:“郭大人不远万里赶到西京,应是为了郭明来吧。”

    郭长规骛得一怔,支支吾吾:“流放之人,无诏是不得入京的。可我一听消息,实在挂念得很,想亲自接明来回家,这才偷偷跑出来。这苏府常年无人至,是极好的隐蔽之所。我想,我会等到你们的。”

    他们都明白,郭明来不喜欢阿来这个名字。

    沈书清走近些,想和郭长规说说话。透着月光,她才发现郭长规染了霜的青丝已然全白,如同覆了西京不久前下的那一场大雪,深深的眼窝快要垂至颧骨,苍老的皱纹里夹杂着道不尽的哀伤。

    她一下说不出话来,欲言又止。

    李玚忍着哀痛,对着郭长规说:“明来还安置在泰和殿内,就等着郭大人您来接他。”

    郭长规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惊讶道:“你怎知我会来?”

    “您一定会来的。”李玚定定地说,“我知道天底下的父母都会记念自己的孩子,所以您一定会来,我便没有让人将明来的尸体送去宁州。”

    眼中的浊泪已经控制不住地落下,郭长规几欲要瘫倒在地:“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不能人人都明白,为何还要加害于我的孩儿!我们明明……明明就差一点……我们就能团聚了。”

    李玚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郭长规,思忖了一会儿,艰涩地开口:“我也没有想到,李瑞会下此狠手。他从小不受宠爱,在言正嵩的庇护下更是胆大包天。他非嫡非长,能做的只有放手一搏。”

    “那为何,得是明来?”郭长规想来是明白答案的,可他此时一定要问,只有问出口,他的心里才能好受些。

    李玚清楚,他不能装聋作哑,苦涩说道:“是我的错。若非决意扳倒我,李瑞不会走这条路。”

    夜色萧条,长夜无边。

    郭长规突然双膝跪地,伏在李玚的脚边苦苦哀求:“三殿下,我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己,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儿子。可我来,是想求您,如今朝堂上,除了陛下,您最具威严。您可否,给我儿一个公道?”

    “我只要一个公道。”他又重复道。

    李玚不愿看到郭长规伤心,可却不得不说出最残酷的事实:“陛下,已对此事有了决断。但我保证,他日我若登上皇位,必定不会放过这些人。”

    闻言,郭长规希冀的目光瞬间暗淡,空洞地望向星火灿烂的西街,自嘲道:“我为天家,费心费力了一辈子,为了儿子,贪赃枉法,落魄一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成想人生的最后,全家都成了你们争斗的工具,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作俑者却仍好好地活着。天下的公平,被这权力、欲望掩盖得严严实实,可我却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当真是可悲。”

    他流着泪,叹着气凝望着夜空:“是啊,有了权力,哪里还会有公平?”

    沈书清触景生情,想起多年前苏府的尸海,她也是这般无助和绝望。她怕郭长规出事,蹲下身来安慰他:“郭伯伯,苏府为此牺牲的人命,更多。我同您一样,憎恨他们。我答应您,日后我一定会让这些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郭长规似是失去了力气,虚弱地抬起手拍了拍沈书清的肩:“不必了,多带着我的那一份仇恨,你们只会活得更累。”

    说完,他撑着地,慢慢站起,背对着二人:“殿下,我进宫不便,明日将明来送至此处便好,我会带他走的,殿下就不必来了。陛下想来是默许的,我便不去请罪了。”

    沈书清隐隐觉得不妙,想多问几句,被郭长规打断:“西京的冬天还是这么冷,冻得人都寒了心。”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迈着蹒跚的步履,逐渐消失于市井之中。

    沈书清回头望去,李玚好似失去了魂魄,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随望着郭长规离开的方向出神。

    “他说,明日我不必来了。”李玚仰头望着月亮,“他是该失望的。”

    沈书清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李玚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低眸回望她:“阿晗,你失望了吗?”

    沈书清不忍骗他,如实道来:“失望的。”

    李玚自嘲地笑着,喃喃道:“何况你们,连我自己都失望了。”

    沈书清走近,将苏府的大门轻轻合上:“阿浔,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连我们自己的人生都是被迫选择,本就不该有期望。这条路都不是我们想走的,可既已踏上,就不要回头。”

    “这皇位,外头的人都想要他,里头的人看清了,深知这其中没有丝毫滋味。我汲汲营营夺了这么久,到头来竟什么都失去了。”李玚靠在石柱上,冷冷地说道。

    沈书清懂他的无奈,可只能缄默不语。

    李玚清了清嗓子,沉痛道:“明日你来送一送吧。”

    “好。”沈书清应道。

    清晨,下了小雨,平添了几分凉意。细密的雨丝如绵绵银针,扎的人心口发疼。

    郭长规早已等在苏府门口,他衣着单薄,不停地搓着手。

    也无人赠他一把伞。

    沈书清神色平静,领着抬棺木的两个泰和殿宫人朝他走来。

    郭长规一见,不顾路滑,发了疯地向前跑去。沈书清示意那二人把棺木稳稳放下,手上的伞往郭长规身上偏了偏。

    “是非之事,是非之地,不好张扬。若郭伯伯不嫌弃,这两名小厮您放心用着,可以帮您将棺材送至宁州,也好让您少费些心力。”沈书清心疼地注视着身前骨瘦嶙峋的人,凌乱的发丝已经被雨浇湿,不停地往下落着水滴,明明几月前,他还是衣襟不染尘的户部尚书。

    小厮将棺木打开,郭明来苍青平淡的面容格外安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嘈杂。

    郭长规伸出手,粗糙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着郭明来的脸,一遍一遍的喊着他的名字。

    与记忆重合,沈书清深深地看向苏府,想及其中人和物,想及那一夜的血泊。

    她也是一样的无助。

    她俯下身,温声说道:“殿下已经让人收拾干净明来,一切都已打理妥当,郭伯伯安心带他回去就好。”

    郭长规不愿多言,应付道:“替我谢过殿下。”

    沈书清打了个微颤,觉得这天是愈发冷了。

    天有多冷,心就有多冷。

    她微微打着哆嗦,劝着郭长规:“入冬了,天黑得快,晚些怕是不好赶路。今天风雨交加,更是难些,郭伯伯还是快些走吧。”

    郭长规卷起污浊的衣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和泪。他已无心思虑他事,只想好好陪着自己的孩子,好好地回家。

    沈书清抓过郭长规冰冷的手,将伞塞至他手中。温热的伞柄弥漫着热意,郭长规的目光渐渐有了生意。

    “下着雨,别受凉了。”她笑着说。

    郭长规慢慢地转过身,对着沈书清鞠了一躬,迷茫地望了她一眼,便踏着风雨,离开了。

    纵使有两名小厮相伴,沈书清仍觉得,郭长规的背影,是如此孤独寂寥。

    他的心已经死了,死在这看不见的囚笼里。

    而她和李玚,却还要在这座杀人不见血的城里苟活。

    雨已打湿了头发,沈书清急急忙忙跑回清居,换了身衣服洗漱了一番,重新打了把伞,准备进宫去见李玚。

    老王迈着大步子追出来,大声问道:“下雨天,大人要不坐马车进宫?”

    沈书清稍稍仰头,扫了眼灰蒙蒙的天色,淡淡说道:“不必了。我多走走,身子也好热一些。身子热了,心就热了。”

    “那大人要不添件衣服,刚淋了雨,小心着凉。”老王关切道。

    沈书清没有拒绝,让老王进屋取了件斗篷来。

    沈书清拢了拢衣襟,举着伞,朝皇宫走去。

    西街四下无人,既是冬日,又逢雨天,流浪的猫都不愿在街上逗留。

    应是冷的缘故,她一路疾步,速速到了泰和殿。

    殿内檀香环绕,白烟盘旋在殿内上空,如蜉蝣。

    炉子里未生炭火,殿里冷冷清清,只有房檐雨滴落下的回响。

    沈书清进了殿内,不见李玚的身影,走得更深些,才发现他正意兴阑珊地趴着桌子上喝酒。

    重逢了许久,李玚一向冷脸冷语惯了,对周遭一切都一副淡漠疏冷的模样,可这时沈书清才想起,李玚才是这宫中,最至善至纯之人。

    “郭长规已经带着棺材离开西京了。”她卸下斗篷,在李玚身旁坐下。

    闻声,李玚迷糊地抬眼,含糊道:“阿晗,你来了。”

    沈书清瞥了一眼桌上翻倒的酒壶,顺手拿起一个酒杯,给自己酌了一杯。

    一口下肚,烈酒灼胃,酣畅淋漓。

    身子总算是暖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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